米立
待在家里的那幾天,父親的臉,笑成了一朵花,我卻犯了愁,一是連著幾日,我都沒有找到合適的養(yǎng)老院;二是我不知道怎樣跟父親提這樣的事情。
父親似乎看出我的顧慮,一再追問,我被迫說出此番回來的目的。
我說:“爸,我在北京的工作很穩(wěn)定,沒法回來陪你,但是,我的收入不高,又不能把你接到北京,所以,我想幫你找家養(yǎng)老院,你在那里生活,我也會放心一些。”
我極盡誠懇地說著這一切,心里明白,只是借口而已。
父親聽完,神情黯淡下去。
雖然我知道他不會和我一起去北京,他肯定舍不得離開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如果真要待在家里,我難免會心煩。畢竟這是一個養(yǎng)過我的老人,在他的生活快要不能自理的時候,我是不允許自己對他不以為意的。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父親回過神來,笑著說:“我覺得咱社區(qū)的那家就好,我明個兒就搬過去?!?/p>
那家養(yǎng)老院,我考察過,環(huán)境太差,我于心不忍。父親固執(zhí)地開始收拾一些生活用品,他一邊收拾,一邊喃喃自語地說:“去養(yǎng)老院好,去養(yǎng)老院好,去了,孩子也省心?!?/p>
看著父親在昏暗燈光下的佝僂背影,我再也忍不住了,鼻子發(fā)酸,潸然淚下。很快,我就抹去腮邊的淚水,生活只能讓我作出這樣的選擇,因為我更向往和男友無人來擾的幸福生活,對于父親,我只能狠狠心了。
那個晚上,父親的言語一直不多,他不停地將家里的物件翻翻這個,動動那個,一副極其舍不得又無奈的表情。
我不忍看下去,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間小屋子,我住了二十年,離開的數(shù)年間,房子的布局擺設(shè)未曾改變,門后疊著掛起來的幾個掛歷,是我不在家待的這些年,父親掛上去的,時間過了這么久,它們還是新的。
我難受起來,想要奔出去,不讓他收拾東西,去養(yǎng)老院,告訴父親,我會照顧他的余生。
那天晚上,我久久無法入睡,從門縫里鉆進來的燈光告訴我,父親也是一夜未眠。夜晚,那么漫長,父親的嘆息聲,時不時地穿過厚厚的門板,沖擊著我的耳膜。
第二天一早,當我腫脹著雙眼,出現(xiàn)在父親的面前,他一臉快樂的表情,仿佛從來就沒有傷感過,沒有失落過。
早餐是父親做的,煎蛋、豆?jié){,還有幾個熱乎乎的包子。我一眼便認出那幾個包子是原來上中學時,校門口那家的。我非常喜歡吃他們家的包子,后來上大學,偶爾回來,父親一大早騎上自行車,給我買回來。現(xiàn)在,父親老了,騎不動車子,一定是早上趕了好遠的路買回來的。
父親見我發(fā)愣,笑著說:“快吃,快吃,一會涼了,我早上晨練,專門用保溫瓶給你帶回來的?!?/p>
最后,我把早點一掃而光。收拾完畢,父親最后一次檢查家里的門窗水電,然后提上昨晚整理好的包裹,和我一起出門。
父親一直走在前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看到他的背影。想起年少時父親送我上幼兒園的情形。第一次,父親送我去,我特別不適應(yīng),父親一直把我抱在懷里,直到進了幼兒園,父親極其不舍地把我交給老師。初去的那幾天,我總是哭鬧,后來,父親把我送到幼兒園,他一直站在幼兒園的柵欄門外頭,看我在院子里玩耍。隔著柵欄門,看到父親,我再無懼怕,玩得很開心。現(xiàn)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時的感覺。每天放學,我多么渴望父親早些出現(xiàn)在幼兒園門口,我知道,他來了,就可以帶我回家。
此刻,父親像一個孩子,我把他送進養(yǎng)老院,他是否也會不適應(yīng),是否也會想著有一天,我會出現(xiàn)在養(yǎng)老院門口,接他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淚如泉涌。正是眼前這個人,他給了我一個家,陪著我漸漸長大,我從背后抱著父親,我開始覺得我是那樣渺小、自私、卑鄙不堪。以前,父親有我有家,后來,我離他越來越遠,現(xiàn)在,我竟然讓他連個家都沒有。想到這里,我忍不住失聲痛哭,父親一直沒有轉(zhuǎn)過身,但我感覺到手背上有父親掉落的淚。我開始知道,一直以來,我是愛他的,我開始明白,我有多么愛他。
我說:“爸,咱不去了,咱回家吧?!?/p>
他拼命地點頭。
幾天后,我?guī)е赣H回了北京。我可以吃得差一點,穿得差一點,給了我生命、給了我家的這個男人,我再也不想讓他受半點委屈。自此以后,我會在父親身邊,站成一棵樹,開滿一樹感恩的花,花葉不敗,感恩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