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永晟
看過幾個“十個全覆蓋”村,市里下來走訪的張老師興致極高,突然提出要進山看條件差的村。鎮(zhèn)干部小羅抬頭看看偏西的日頭,說冬天天短,天黑前應該能返回來,就是路比較難走。張老師說,路不好走不要緊,只要車能進得去就行。大家都隨聲附和。
向東順著清水河河道鉆進去,車過石灣村,向北拐進另一道溝岔。田師傅在水泥路上開著車,車隨心動,收放自如。路一車寬,顯然也是“十個全覆蓋”新修的,隨著溝谷里的小河,彎彎繞繞,一直通向大山深處。坐在后面的張老師不時向小羅問這問那,了解全鎮(zhèn)的“十個全覆蓋”建設情況。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無心聽他們談話。我盯著前路,心隨車動,遇到急彎和視覺盲區(qū),心就繃得緊緊的,總會不由自主地跟著用腳踩一下,生怕突然遇到難走的路段,發(fā)生意外。好在一直是水泥路面,走起來還算輕松,沒踩多少“剎車”,就看到前面坐落在陽坡上的村子。
村子叫孔讀林,村主任劉存和等在村口。劉主任上車后,指引著車又向山上爬去。上山的路完全變成另一種景象,路窄坡陡不說,而且完全是凹凸不平的土石路。大面包車如同一個吃飽飯的大胖子,艱難地向上爬行,不斷地喘著粗氣。我在心里猜測,小羅說的難走,大概就指這里!車行百十米,果真有一個“>”形急彎出現(xiàn)在山坡上。急彎一側是墻,另一側則是站不住人的大斜坡。超長的大面包無法開過去,一時進退兩難,吊在半山坡。
“這么難走的路,當初在縣里換臺越野車就好了?!碧飵煾滴罩较虮P,唱起后悔調。
有人開始打退堂鼓,說安全第一,不行就別去了。隨行的兩位女士也極力鼓動張老師返回去,開玩笑說家里還有老公和孩子等著伺候。劉主任也提議說,要不換一個好走一點的村。這種場合,決定權往往掌握在司機手中,司機說行就行,司機說不行,那就絕對不行。田師傅說把車倒下去更危險,試試再說。田師傅的話一出口,誰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然而,相對于后來的驚險,“>”形路段也只是小巫見大巫了。爬上陡坡,山頂上的路向東而去,我們行走在孔讀林村的頭頂上。村子隱在崖下,坐在車里看不到村子,只能居高臨下望見村前河道里變得細如線縷的溪流。大面包在崖畔上顛簸著,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車里不知從何時起,變得鴉雀無聲。
突然,大面包戛然而止,車里出現(xiàn)女士的尖叫聲。
人們探頭向前看去,山路好似掛在斜坡上的搓板,左高右低,路面傾斜約有30多度。路的左側是田地埂,右側連接的是近于垂直的崖畔。大面包開上去,必然會蹦蹦跶跶,跳到棱頂?shù)臅r候,如同大海里躍上風口浪尖的船只一樣危險,輪胎抓不住地,很可能會導致側翻,然后就地十八滾,直接下山,落入村民的院子里。我不敢想下去,扭頭看田師傅,田師傅正盯著面前的“搓板”,微微皺著眉頭。
“這條路沒修?”是小羅的聲音。
“封凍前剛修過的?!眲⒅魅未鸬?。
“修過的路還這么難走,那以前是什么樣?”不知誰接過話茬問。
“沒修以前,一般的車不能走,現(xiàn)在好歹也算是一條能通車的大路了?!庇终f,“路在斜坡上,雨沖車搗,修了,路上的土也掛不住,全都下村了。”
突然,車身微微抖動,我收回目光,發(fā)現(xiàn)田師傅的手正在掛檔。我沒來得及說話,急忙伸手握住田師傅的手,看著田師傅。田師傅領會我的意思,看著我,低聲說:“這車底盤重?!?/p>
大面包重新啟動,在“搓板”上跳躍著。車內靜靜的,我閉上眼睛,不敢向右邊的山下看,感覺就像坐在飛機里遭遇到強氣流的顛簸……
目的地叫后窯村,坐落在兩山之間,抬頭可見一線天。進村前的路,又從山上鉆進溝底。溝里也有一條小河,劉主任介紹說,河里的水來自后窯村后溝的一個泉眼,順溝流出去匯入孔讀林村的河里,這也是后窯村唯一的生活水源。車只能開到村子下面的溝底,再往上就沒有了能走車的大路。好在村子連著溝,站在溝里,視線也特別好,村子雖在上面,但仰起頭,整個村子還能盡收眼底。市里來的幾位客人,感到特別新鮮,認為后窯村是原生態(tài)的世外桃源,夏天景色肯定更美,有的說要留下來搞創(chuàng)作,有的說以后要來隱居,還有的說回去以后就要領著家人來旅游。當聽說村里夏天出行不便,根本吃不上新鮮蔬菜和肉食,而且還不能上網時,又紛紛說害怕待下來會憋瘋,會變成素食主義者。張老師更關注的是后窯村的先人為什么要選擇這么偏僻的地方定居。小羅解釋說,當然是古人的逐水而居,再就是躲避兵匪。是的,小羅說的對,清水河縣有好多老村子都修建在溝畔,而且人們住的屋子里全部相通,并留有暗門,兵匪從院門進來,主人就會從屋子里的暗門逃走。當兵匪發(fā)現(xiàn)追趕出去,主人已經跳到溝里事先準備好的柴草垛上順溝逃走。怕有埋伏,追趕的兵匪也一般只在溝沿上放槍后回去交差。也就是這樣的村落,這樣的窯洞建筑風格,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保護了老區(qū)無數(shù)的革命群眾和仁人志士。
村長在電話里說,他在山項的場面上收拾喂羊的稈草,馬上下來。人們仰面朝天四方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天上突然冒出的人影。
村長叫王存元,六十二歲,算是村里最有能力的“年輕”人。王村長明顯缺乏那些大村落見過世面村長的氣度,看到一下來了這么多人,顯得有些靦腆,小心謹慎地應答著人們東拉西扯的問話,不斷擦著鼻尖和額頭上滲出的細密密的汗。顯然,今天來造訪的也是村里有史以來從沒有過或為數(shù)不多的一伙外界人。王村長介紹說,村里現(xiàn)在住著三戶九口人,空巢老人三戶,光棍漢三戶。人口最多的時候,達到三十多戶一百二十多口人,當年也算是這一帶的大村。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王村長眼里閃爍著熠熠的光亮。
張老師還是關心他的“水”問題,問村里的吃水情況。王村長說,現(xiàn)在村里人口不多,泉水夠吃,根本用不著掏錢買水,也有水管能直接抽到水窖里。隨著王村長的指點,這時人們才注意到,架在村子與河溝之間的幾根白色塑料管。王村長又說,水管到了冬天是不能抽的,結了冰的管子發(fā)脆,不小心就會斷成一截一截的。聽了王村長的話,我的腦海里突然跳出冬天一截截的凍蛇。小時候,那時正在提倡水利是農業(yè)的命脈,冬日里跟著大人們去開山取石,修揚水站,建新農村,偶爾放炮炸出一窩凍蛇,隨著放炮的飛石從天空降落下來,必然會摔斷成一截一截的?,F(xiàn)在回想起來,往事如煙,但留下來的那些美好的新農村,還經常被人們提起,至今被人們稱作為“排子窯”。
“這樣的村如何進行‘十個全覆蓋?”張老師問小羅。
“這類村實施起來,修路投資大,人均成本高,縣里統(tǒng)一規(guī)劃,對小村實行整體移民搬遷?!?/p>
小羅又告訴張老師,二十戶以下的村采取的措施是一步進城建成移民社區(qū)、小村并大村建成移民村落、老人進入互助幸福院。為保證搬遷的農民不反彈,采取特色產業(yè)和救助整合作為后續(xù)支撐。
冬日的太陽落得很快,害怕天黑下來下山危險,田師傅一再催促大家趕快上車。因為沒有更充足的時間走訪農戶,同行的人們感到十分惋惜,而我則為沒有親自目睹泉眼而深感遺憾。聽說這里的泉是石縫出水,這在山里為數(shù)不多。我在山里就曾經見過這樣一眼泉,泉眼在上面的石縫,水潭在下面,泉水從石縫噴涌而出射向水潭,極像是有人蹲著撒尿。我曾問過當?shù)卮迕瘢袥]有名字?村民笑笑說沒有,又說你要是喜歡就給起一個吧。其實,我更喜歡地下冒起來涌動的泉,就像是“十個全覆蓋”一樣,給人一種飽滿,一種富裕,一種幸福的感覺。
進入二○一六年,我在電話里尋問王村長村里“十個全覆蓋”的實施情況,他說已有四戶與鎮(zhèn)里簽了搬遷協(xié)議,準備“一步進城”住到社區(qū),還有兩戶沒有簽約。他說沒有簽約的都是空巢老人,兒女在城里工作,想搬進互助幸福院,又不敢去。我追問原因,王村長說還不是思想作怪,把互助幸福院當成了敬老院。聽了王村長的話,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二○一五年夏天,我去一間房互助幸福院采訪,遇見一位老人,是我上中學時的房東,她的兒女們現(xiàn)在都在城里工作。當時,老人們都坐在院子里的樹蔭下乘涼拉家常,其樂融融。她看到我,告訴我說,她不是住在這里的,她的家在上面的“十個全覆蓋”村。其實,我也曾聽說她的家在上面的村里。后來,我又去過數(shù)次,每次都能看到她與互助幸福院的老人們在一起,她也每次看到我,總要對我重復強調,她有家,不是住在這里的。再以后,我去了,就盡量小心,避免撞見她,讓她為難。
前不久,聽說后窯村又有一戶村民答應簽約,我又去鎮(zhèn)里采訪。后窯村未能去成,而是去了另外的“十個全覆蓋”村。我看到村民們圍坐在地下高高興興地說話,幸福感十足,就問他們?yōu)槭裁醋诘叵??他們說,屋子里裝了地暖,坐在地下也十分舒服。我借機問他們“十個全覆蓋”十項內容以外,還有什么好處?有人說,有了路燈,黑夜出門不用摸黑;有人說,路干凈,腳上帶不進家里泥土;也有人說,有了好看的廣場,村子變漂亮了;還有人說,幸福多了……
是的,“十個全覆蓋”,幸福全覆蓋;美麗鄉(xiāng)村,幸福鄉(xiā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