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集體墓穴”噩夢的出口

張珺

3月19日，制造了去年11月13日巴黎恐怖襲擊的主謀Salah Abdeslam 在布魯塞爾落網(wǎng)，這出造成了132人死亡的人間慘劇似乎也被畫上了一個句點。但許多親歷過這場災(zāi)難的幸存者卻并不會因為兇手的落網(wǎng)便能回到爆炸和槍聲響起前的美好生活。這些幸存者們在恐襲后苦苦尋求噩夢的出口……

41歲的設(shè)計師阿諾用記號、箭頭和交叉的陰影重繪著去年巴黎恐襲夜的恐懼。這些記號分別標(biāo)記著樓梯、緊急出口和舞臺，中間的圓圈描繪的則是堆積著的尸體。那天晚上，他不得不從那些尸體前走過了兩次。

在另一張紙上，他畫出了那條L形的狹窄走廊。就是在那里，恐怖分子挾持了他和他的妻子瑪麗，以及其他10名人質(zhì)。他們被扣押了兩個多小時——當(dāng)意識到自己隨時會死，那兩個小時對于他們漫長得仿佛永恒。

2015年11月14日零時23分，阿諾躺在那條走廊的地板上，耳膜被持續(xù)不斷的轟鳴震破，襲擊者福阿德·穆罕默德·阿加德的自殺式炸彈背心的金屬彈片嵌在了他的背上。巴塔克萊恩劇院遭遇恐怖襲擊后，阿諾是最后一個活著離開的人質(zhì)。

“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內(nèi)臟和血泊中。該死的，我想，我還活著?！被貞浧甬?dāng)時的恐懼，阿諾流下淚來。

這場恐怖襲擊在法國民眾的意識中留下了烙印。那天晚上，巴塔克萊恩——這個巴黎最古老的劇院之一，被3個手持沖鋒槍、身綁自殺式炸彈的年輕人攻擊，成了89名無辜者的集體墓穴。

阿諾最后在圖上的矩形里加了一個小圓圈：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個恐怖分子靜靜躺在樓梯間里。

可是一切還沒有結(jié)束，三個多月后，阿諾和其他幸存者一樣，每天晚上都在重溫那個恐怖的噩夢。

“無論如何別看地板”

在塞納河畔的一間咖啡館里，《明鏡周刊》記者見到了去年沖入巴塔克萊恩音樂廳的突擊隊員之一。對這位身著綠色棉衣、拒絕透露姓名的男人而言，關(guān)于那個夜晚的記憶就像“一場戰(zhàn)爭”，那個音樂廳仿佛一間“集體墓穴”。

那天晚上10點前后，警察局大約接到了5000個緊急熱線電話，突擊隊員們在22點15分，趕到音樂廳外。

就在不到半小時前，一輛黑色汽車停在伏爾泰大道的一棟大樓前。21點42分，一條短信發(fā)到比利時：“我們到了，要開始了?！卑l(fā)出短信的手機在巴塔克萊恩劇院的一個垃圾桶旁邊被發(fā)現(xiàn)，收信人不明。

21點48分，三個襲擊者手持沖鋒槍進入了巴塔克萊恩劇院。而在短短的27分鐘后，突擊隊員趕到劇院時，89個人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

常去聽音樂會的亞歷克斯·霍弗雷在第一時間看到了襲擊者。攻擊者沖進大樓時，他正在欣賞美國樂隊死亡金屬之鷹的表演。亞歷克斯清晰地看到了一把高高舉起的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聽到了第一聲槍響。在那一刻，亞歷克斯就知道這不是鞭炮，它不是演出的一部分，不是一個玩笑。

音樂聲戛然而止，亞歷克斯和旁邊的觀眾迅速趴到地板上。因為不知道緊急出口的位置，他在舞臺附近一個0.4米高的盒子里躲了兩個多小時，整個人蜷縮起來，用黑布蓋住頭和肩膀。

躲了兩個多小時之后，警方找到了這位藏匿起來的被挾持者。被警察帶出去時，他被要求盯著天花板，“無論如何別看地板”。

就像《辛德勒的名單》中的場景

襲擊剛開始，設(shè)計師阿諾和妻子躲在座位下，阿諾聞著火藥味，聽到一聲聲的槍響。他總是試圖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瑪麗一次次地將他的頭按下來。

人們從他們身邊爬過去，當(dāng)掃射停止了大約20分鐘后，阿諾和妻子跑向樓梯。樓梯上的血讓地面變得滑膩，尖叫聲沖擊著他們的耳膜。

突然，一個聲音在他們耳邊響起?！叭绻蛔錾凳?，你們也許還能活下來?！?/p>

這個聲音屬于襲擊者之一福阿德·穆罕默德·阿加德。

另一個襲擊者伊斯馬爾·奧馬爾·穆斯塔法從阿加德身后走出來?！八糁粋€怪異的發(fā)型，劉海完全貼在了他的額頭上。”阿諾夫婦和幾個人被推進了一個狹窄的走廊。從那里，阿諾清楚地看到樓下舞池里的一堆尸體。那場景讓他想起了電影《辛德勒的名單》。

29歲的穆斯塔法來自巴黎郊區(qū)，他從小成長在一個由激進分子組成的環(huán)境中。那天晚上，他曾一次次地告訴阿加德，是時候毀滅這一切了。

阿加德只是搖著頭。他來自法國的阿爾薩斯地區(qū)。據(jù)他的老師說，他是一個有禮貌的年輕人。阿加德曾經(jīng)想成為一名警察，卻被警察學(xué)院以及軍隊拒絕。

阿諾和妻子被迫分開，身量最高的阿諾被要求站在窗邊?！耙婚_始，我很高興我們分開了。這將增加我們倆至少一個人生存下來的機會，我們的女兒也許不會面對只有她們自己的夜晚。但我沒有真的相信我們能活下去。穆斯塔法簡直瘋了，他似乎剛剛吸了毒品，把武器頻繁地指向我們的肋骨，和阿加德談?wù)撝麄兊墓锇l(fā)?！?/p>

穆斯塔法和阿加德把人質(zhì)的手機一一沒收，一個手機一直在振動，“媽媽”這個詞一次次地在屏幕上閃爍。

警察到來后的五十多分鐘里，穆斯塔法與他們談判了五次，雙方僵持著。阿諾站在窗邊，身體因過度緊張而開始疼痛。他望向窗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夢想公寓在街的另一頭，窗簾后可以看到那家人的電視在閃著光。

凌晨12點18分，突擊隊員用80公斤的防護盾撞開了門。接下來，燈滅了，眩暈手榴彈在空中抽射。阿諾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穆斯塔法驚慌失措的臉。

根據(jù)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阿加德一直綁著自殺性炸彈背心，不知道在最后時刻是他自己引爆，還是警方的炸彈觸發(fā)了它。而穆斯塔法的炸藥背心則完好無損。

當(dāng)阿諾再次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斷腳。他的背又熱又濕，能感覺到在流血。這已經(jīng)是星期六的凌晨12點23分。半小時后，他走到隔壁的院子里緊緊擁抱他的妻子。所有的人質(zhì)幸存了下來。

提前在網(wǎng)上查好緊急出口在哪里

不過，對這些受害者來說，恐懼并沒有隨著恐襲而結(jié)束。

死里逃生后，路易斯要求所有的朋友不再討論那個夜晚，也不想見到別的幸存者，她不愿以受害者的身份繼續(xù)生活。

“當(dāng)時我在那兒，僅此而已?！边@個戴眼鏡的金發(fā)女子將身子蜷縮在一張白色皮沙發(fā)中，“我告訴自己我活下來了，這太了不起了，接下來我要好好活著。”

可是不久，路易斯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害怕圣誕樹，擔(dān)心恐怖分子藏身其中，她覺得那些樹枝會突然變成槍支開始射擊?！斑@是極其荒謬的，我知道?！彼f。再去聽音樂會時，她會提前在網(wǎng)上查好緊急出口在哪里。

39歲的阿卡·赫爾曼是那天晚上為數(shù)不多的知道緊急出口位置的人之一，他在巴塔克萊恩劇院做了6年保安。一開始，他認(rèn)為自己不需要任何心理治療，直到對過往車輛的恐懼讓他無法在街頭行走。有一次在地鐵上他突然感到極度害怕，開始劇烈發(fā)抖，不得不中途下車。

心理學(xué)家說，對于經(jīng)歷大規(guī)模槍擊事件的幸存者，往往會難以重新繼續(xù)之前的生活。他們的恐怖經(jīng)歷太過巨大，盡管他們盡力不去觸碰那段經(jīng)歷，但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

在1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二，赫爾曼回到以前工作的地方。對面的人行道上擺滿了蠟燭和鮮花。他的手機里有那天拍下的照片，音樂廳的舞臺上有著數(shù)不清的白色十字架，貼在數(shù)不清的彈孔上。

阿諾也想回到音樂廳里去看看那條他和妻子差點殞命于此的L型走廊，但他的妻子說她再也不會走進那條走廊，甚至不愿意再次提及那件事。

經(jīng)歷了這次恐襲后，阿諾說他經(jīng)常突然感到憤怒，有些時候他甚至想要報復(fù)這些恐怖分子。他想起了一位恐怖分子的話：“我不會殺他，但我想折磨他?！卑⒅Z記起他的束手無策，想起整個音樂廳的尖叫與轟鳴，也記得恐怖分子用槍指著他的頭。

每當(dāng)回想起這些，阿諾會努力深呼吸，試圖恢復(fù)平靜?！拔页錾?974年，我們這一代人對戰(zhàn)爭或苦難一無所知，只是想去聽一場音樂會而已?！?/p>

隱形的惡性傷口

2016年2月16日，死亡金屬之鷹樂隊再次來到巴黎時，阿諾選擇了留在家里陪女兒。

“我想為這場音樂會畫上一個句號，這有著象征性的意義。”樂隊主唱杰西·休斯說，這一次他們沒有選擇原址來繼續(xù)——巴塔克萊恩音樂廳要在下半年才能重新開放，而是決定在巴黎市中心的奧林匹亞音樂廳演出，完成那場被槍聲打斷的音樂會。

路易斯、亞歷克斯和阿諾的妻子都出現(xiàn)在這次音樂會的現(xiàn)場。跟他們一起參加的還有失去女兒的喬治斯·薩利納斯。盡管喬治斯稱這類“另類搖滾”并不是他的喜好，他還是帶著家人和女兒的朋友來到現(xiàn)場，因為他稱“這場音樂會對我有著別樣的意義?！?/p>

據(jù)《美國之音》報道，喬治斯成立了追尋真相、幫遇難者家屬向政府索賠的“Brotherhood and Truth”（手足與真相）組織，因為“我們有1000個問題，并期望得到答案”。對許多人來說，了解恐怖襲擊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是傷口愈合過程中重要的一步。

“我知道我們無法掌握所有事實真相，但是人們想知道他們的兒子、兄弟、父親是怎么死的，哪怕只是比現(xiàn)在知道的多那么一點點?！?9歲的幸存者、“Brotherhood and Truth”組織成員伊曼紐爾告訴《美國之音》。

另一方面，創(chuàng)辦人喬治斯提到：“我們還想弄清楚，年輕的法國人和比利時人為什么會殺人。是什么讓這些年輕的法國人選擇把槍口指向了他們的同胞？”

除了“Brotherhood and Truth”，從恐襲中逃脫出來的莫林·魯塞爾和卡洛琳·朗格拉德也建立了一個組織“Life for Paris”。

莫林并沒有在那次襲擊中受傷，在接受采訪時，她對法國媒體“France24”稱：“我曾經(jīng)認(rèn)為那次事故沒有影響我，因為我沒有受傷。”但當(dāng)她看到鏡子中憔悴的臉，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去購物，看到街上有人拿著雨傘就以為是槍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隱形的惡性傷口。”

“僅僅因為我們外在的傷痕不明顯，但這并不意味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意味著我們沒有受到傷害。像我一樣的有一千多人，我們雖然離開了那個地方，但這個世界永遠(yuǎn)不會和以前一樣了?！彼谀樧V網(wǎng)上發(fā)了這樣一條信息，瀏覽量很快就超過了100萬次，被25000人分享。

現(xiàn)在，“Life for Paris”在臉譜網(wǎng)上的小組有超過400名成員。這些成員之間有著感激與同情，也有幸存者的內(nèi)疚與不安。

“在這里，我們似乎跳脫出了人與人之間正常的障礙，坦然面對彼此的脆弱?！蹦直硎荆骸拔覀兿氡Ｗo對方?！?/p>

莫林和卡洛琳試圖把這種關(guān)聯(lián)延伸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他們組織了一次線下聚會，然而很多網(wǎng)絡(luò)上表現(xiàn)積極的幸存者——甚至包括莫林的同伴，都表示拒絕參加。但這兩位年輕的女人很淡定：“這沒什么，重要的是這個組織的存在。也許這些人在一個月、或者一年后需要我們的幫助?！蹦址Q，“無論何時，我們都會與他們同在?！?/p>

（隋蘭薦自《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