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北宋社會上至達(dá)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每個人都唱詞寫詞??墒?,專力寫歌詞的柳永,卻是平生落拓不得志的。因為他生活浪漫,不檢點,就被那些自命為正人君子的所謂官場的社會所擯棄了。有一天柳永見晏殊,晏殊就說,賢俊作曲子嗎?他的意思是說,你的品格不太好,怎么總作那些歌曲呢?柳永不服氣說宰相先生你不是也寫歌詞嗎?晏殊說某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呀。柳永所寫的是勾欄瓦舍之中的階級層次比較低的歌伎酒女。所以他的詞,曾經(jīng)被很多人譏諷詆毀。那些文人詩客不喜歡他,說是市井的人,不讀書的人才喜歡他。說他雖脫村野,而聲態(tài)可憎。認(rèn)為他寫的是俗濫。這是大家共同看到的柳詞的缺點。
一般看到柳詞的長處在哪里呢?因為他既然寫的是長調(diào),就不能夠像馮延巳、李后主把感情凝聚在一起的,他要鋪排敘述,不能夠只以一個重點的感發(fā)為主。關(guān)于長調(diào)的鋪敘,我們要看《夜半樂》這首詞: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fēng)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灑旆閃閃,一簇?zé)煷澹瑪?shù)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yuǎn)長天暮。
他有時間,有地點,出發(fā)了。因為他要鋪排,一段一段地寫下去。他是扁舟一葉,渡過了萬壑千巖,經(jīng)過了越溪深處。聽到有商人旅客彼此在在船上相呼。片帆高舉,乘著有畫的船翩翩過南浦。從江水中經(jīng)過,來到了一處村莊,看見岸邊浣紗的游女?!暗酱艘蚰睢焙筮吺撬母邢?。他說我懷念起我離別了的可愛的女子,像水面上的浮萍,沒有辦法留下來。我嘆息臨行時有一個以后見面的約言,叮嚀囑咐??墒牵瑢硎遣皇钦娴哪芤娒婺??
以前一般詞人所寫的相思離別是從女子的角度寫,柳永是從男子的角度寫的;而且,因為是在外的游子,所以他看到高遠(yuǎn)的景物,結(jié)合了志意的追尋。柳永的詞,往往前邊寫得很現(xiàn)實,平俗。但是他忽然間會出現(xiàn)一兩句,就把全篇的氣格都振起來了。
他常常寫到帝都,這是帶著雙重感情的。一重感情是懷念他當(dāng)初在汴京歡樂的生活,懷念他曾經(jīng)愛過的女子。另外一層感情,就是他在帝都追尋仕宦的志意,希望有所成就。但他平生不得志,都是奔波在道途之上。所以他的詞寫羈旅行役也寫得好。
向深秋,雨馀爽氣肅西郊。陌上夜闌,襟袖起涼飆。天末殘星,流電未滅,閃閃隔林梢。又是曉雞聲斷,陽烏光動,漸分山路迢迢。
驅(qū)驅(qū)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拋擲云泉,狎玩塵土,壯節(jié)等閑消。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fēng)月,會須歸去老漁樵?!而P歸云》
“向深秋……閃閃隔林梢。”他寫所見的景物,真正的眼中所見,真正的身體所感。不因襲陳言,這是柳永的成就。他走在小路上,黑夜將要過去了。涼風(fēng)吹在衣襟兩袖之中。飆,是狂風(fēng)。抬頭一看,天邊有幾點殘星,明亮的流星的光線就在樹林的那邊沉沒了。多么真切的形容和描寫!他在路上奔走已不是一天,今天又是破曉的雞聲唱過。烏,是神話傳說太陽里有一只三足烏,管它叫陽烏。太陽的光影慢慢透出來,在破曉的光影中,才逐漸地分辨出要走的崎嶇的小路。迢迢,還有那么漫長的一條路。
“驅(qū)驅(qū)行役……漫相高?!边@是柳永的悲哀。相傳柳永死后連埋葬的費用都沒有。他一生生活在這種貧窮困苦的奔波之中。年華消逝了,得到的卻只是蝸角功名。蝸角,比喻極微小的境地。我也希望將來功成名就,可以隱居,終老在林下。我有這樣的資格嗎?沒有!當(dāng)年偉大的理想和抱負(fù),就這么隨隨便便地消磨殆盡了。然而會有一天,我不再奔走,歸去終老過漁樵的生活。
柳永平生都是不幸的,不得意的。他用世的志意跟他浪漫的性情及他音樂的才能互相矛盾,而由于這樣的原因,使中國詞的發(fā)展達(dá)到了一個新的開闊的境界。把詞里的感情從“春女善懷”變成“秋士易感”。中國有一個“秋士易感”的傳統(tǒng)。悲秋是因為草木的搖落想到生命的短暫,想到自己的才華不能夠有所完成。這是有才志的人共同的悲哀。柳永以一個男子寫旅途,登山臨水,登高望遠(yuǎn),開闊博大。
(李陽摘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