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一個個飽經(jīng)風霜的古村落,便能聯(lián)想到潤澤這些村落的一口口老井的故事;佇立于一口口老井側(cè)畔,同樣能透視出一個個古村落的沉浮。古村落中的老井,從歷史的深處搖搖晃晃地走來。
山塬的一條季節(jié)河兩岸,點綴著六十多戶人家,裊裊的炊煙和披頭散發(fā)的老榆樹勾勒出鄉(xiāng)村的風姿,一口老井坐落在南岸溝沿上——這便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
我曾問過爺爺老井的歲數(shù),爺爺說他也問過他的爺爺,無果。難道這口井老得忘了自己的年齡?
井筒不算深,兩丈有余,井壁用規(guī)整的石頭砌成。趴在井口向內(nèi)望,石頭的縫隙處長滿苔蘚,冷氣習習。對著里邊喊一句,立即聽到同聲頻的應和,仿佛來自地府幽靈的對答。通常,井水有一半的深度,所以無需裝轆轤,繩子的一頭系只小桶打水就極為方便。井口用四塊大石圍砌:兩塊長條的東西橫跨,兩塊窄條的對頭配卡在長石的間隔處,合抱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口”字。也不知當初是從哪里采來的這四塊石頭,長條的一塊羊肝紫一塊斑斕黃,窄條的也是一塊羊肝紫一塊斑斕黃。這四塊石頭,經(jīng)漫長鞋底和井繩的摩挲,呈現(xiàn)出玻璃般的光澤,棱角極其圓滑。內(nèi)測豎面上,井繩拉下深淺不一的槽痕,一道挨著一道,深的超過兩根手指的厚度,使人既想看又想摸,耐人尋味——這,大概就是老井的年齡吧!
井臺上有兩個碩大的石槽,老鄉(xiāng)管它們叫井槽,鑿刻比較簡陋。長方形的一個外部有鑿痕,中間挖空,底側(cè)開一個不足雞蛋粗的孔洞,槽里的水弄臟的時候便可從孔洞放掉。圓形的一個外部幾乎沒有鑿痕,能清楚地辨認出自然石頭的瘤狀體,只在上面掏鑿了一個正方形空間,底側(cè)也有一道漏水的孔洞。它們主要是用來飲牲口的,槽底中間都有一個光滑的橢圓形淺坑,那是水槽中水不多的時候,牛馬驢騾用嘴唇嘬吮磨就的。
記憶中的早晨或黃昏,前來取水和飲畜的絡(luò)繹不絕,人們一邊汲水,一邊嘮著閑話,有問候、有贊賞、有鼓勵、有調(diào)侃……爽快的說笑碰撞在木桶與井口石上,折射出鄉(xiāng)民寬敞的胸懷。偶爾也有竊竊的私語,那是鄰里的舊事或新聞在彼此心河里的流淌。
井臺,也理所當然地成為男女戀人約會的地方。他們總能瞅準無人或少人的空當兒,以洗衣或取水為由,光明正大地相見。坐在光溜溜的井口石上,眉來眼去,細語鶯聲,用眼神勾著對方的魂……其細節(jié)與內(nèi)容,只有老井知道。
1969年農(nóng)歷六月,故鄉(xiāng)一帶遭受了一場千年不遇的暴雨,像捅漏了天河一樣傾瀉了整整一夜。山洪如同發(fā)怒的獅子,毀壞了不少建筑,也漫過井臺淤積了老井。事后村民搭起架子裝置了吊輪,一筐筐挖出井里的泥石,借此也淘出了井底多年的沉積物。其中有一支步槍的殘骸,老人們回憶是日偽軍在井上飲馬時掉進去的。井臺上那兩個石槽不知了去向,人們在下游河道找了許久都杳無音信,成了全村人永遠的牽掛。
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我的故鄉(xiāng),從那以后,井水一天沒一天精神。到90年代,老井底部的泉眼仿佛一位耄耋老人的淚流,少得可憐。人們晝夜守候在旁邊等,有的干脆無禮貌地下到井里舀……
彌留之際的老井失卻了昔日的威嚴,也推托了曾經(jīng)的責任。鄉(xiāng)民只好打旱井筑水窖,儲存天上水開創(chuàng)新的生計。
在遼曠的西北大地上,地下水位的不斷下降,無數(shù)老井奄奄一息甚至枯竭或廢棄。曾經(jīng)的老井,靜謐深幽,豐盈充沛,人們一彎腰即可掬一抔洗滌心靈的浪漫。世間有無數(shù)的老井,也有無數(shù)老井的故事,和故鄉(xiāng)的老井一樣深深鈐印在一方兒女記憶的底版上,難以抹去。
時間是搓揉歲月的大手,人類總是在一次次挑戰(zhàn)自然的惡劣與殘暴中發(fā)展與成熟的?,F(xiàn)代城市人壓根兒就沒有見過老井,自來水的普及,理所當然要淘汰老井,取代幾千年來挑水的扁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