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磊
看了立陶宛OKT劇團的《哈姆雷特》,為導演科爾蘇諾夫的才華所折服,經(jīng)過了開場的略顯壓抑之后,劇情便進入到一種不斷上揚的軌跡,在最后決斗、服毒、爆炸中達到最高潮,特別有厚度,歐洲戲劇聯(lián)盟大獎的名頭真不是虛的。
做后現(xiàn)代的減法
當代對《哈姆雷特》的改編如何打破傳統(tǒng),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做后現(xiàn)代的解構(gòu),在這點上更出名的莫過于托馬斯·奧斯特瑪雅的版本,哈姆雷特是一個中年脫發(fā)的胖子,如神經(jīng)病人一般躁動瘋魔、喜怒無常,還時不時唱起rap,舞臺上血漿橫飛。另一個趨勢就是做減法,以彼得·布魯克的版本尤為突出,極其簡潔的布景,一張桌子,一塊地毯,演員的表演動作也極其精練、內(nèi)斂。而在OKT的版本中,可以說是兩者兼顧。
在后現(xiàn)代的詮釋中,劇中的哈姆雷特也不英俊,看著像個接近40歲的王子,略微發(fā)福。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則在一場戲中身著女裙,扭捏而出,極其曖昧,其小丑形象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在哈姆雷特將自己的命運比作笛子那段,王子說起了黃色段子,他問羅森格蘭茲“吹還是不吹”,這與“生存還是毀滅”極其戲謔地對應起來,生存也罷,毀滅也罷,其實都是個命運的笑話。哈姆雷特將戲中戲命名為《捕鼠器》,一個由真人扮演的老鼠玩偶時不時在舞臺上出現(xiàn),從梳妝臺的后面冒出頭來、露出尾巴,十分驚悚,他還自己走上舞臺和人物坐在一起沉思。導演將各種充滿象征的符號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毫不含蓄。
做減法,一個是空間,一個是文本。一開場,就是九個白色的梳妝臺進入眼中,它們下面裝有滾輪,在黑幕之中,白色的梳妝臺成為劃破黑暗的利器,通過黑衣人來移動他們重組空間,轉(zhuǎn)換場景,其他的布景都被省去,這個運用甚為巧妙。在克勞狄斯懺悔那一場,白色梳妝臺被拼成L形,克勞狄斯則處在那個夾角,伸出沾滿鮮血的手,他和觀眾的影像在鏡子中交錯,鏡子記錄著深不見底的惡,人物內(nèi)心的掙扎在這個夾角被擠壓。其他導演做減法,大多在舞美上,文本的減法則不多,這版則比較大膽,哈姆雷特去英國的情節(jié)被一帶而過,在墓地的場景也由哈姆雷特拿著骷髏獨白跳過,許多過渡的場景、臺詞都被砍去,留下主要的情節(jié),集中一切力量去展現(xiàn)人物之間面對面的沖突,這讓戲劇情節(jié)非常緊湊而又緊張。
黑、白、紅的復調(diào)
在彼得·布魯克的《哈姆雷特》中,大面積的褐紅色是其主色調(diào),而到了OKT的這個版本,則是陰郁的黑,一開場就是身著黑衣的九個人物坐在鏡子面前,不斷地問:“你是誰?”人物或直接演戲,或戴上帽子掩飾自己的身份變身換場人員。不自覺想到兩個參照:一個是日本文樂木偶戲中的兩個黑衣助手(“左遣”“右遣”),他們戴著黑色頭套,“左遣”操縱木偶左手,“右遣”操縱兩腿和腳,他們和“主遣”直接“出遣”(直截了當?shù)卣驹谀九忌砗蟛倏v,觀眾可見)。另一個是筱田正浩導演的日本電影《情死天網(wǎng)島》,片中借鑒了文樂和歌舞伎中的黑衣(檢場人,在戲劇中主要幫助演員更換服裝、布置道具、換景等),黑衣人直接出現(xiàn)在影片中,用手為人物指方向,甚至幫助主人公綁好上吊的腰帶殉情,他們總是在生與死的交匯點出現(xiàn)。毫無疑問,OKT版《哈姆雷特》的運用與這兩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哈姆雷特就像文樂木偶戲中的木偶,哪怕與父親的鬼魂相遇得知真相,他也發(fā)不出聲音,周圍所有黑衣人都是他的操控者,跟隨哈姆雷特的陰影,操縱、引導人物走向毀滅。
與黑相對應的就是白色,在奧菲莉亞被誘騙的一場戲中,奧菲莉亞身著白色連衣裙,這應該是戲中人物第一次出現(xiàn)全白的衣服,她被攙扶著小心翼翼地走在排成直線的梳妝臺的鏡子上方。她即將去試探哈姆雷特,她是那么純潔美麗,而臺下身著黑衣的波洛涅斯和克勞狄斯則滿腹陰謀,白與黑,天使與魔鬼就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觀眾面前,形成強烈對比。奧菲莉亞卻全然不知走在“懸崖”邊上,人物的那種處境、心境被詮釋得如此到位,導演的才情一下子激顯出來。奧菲莉亞自殺那場,插滿百合花的白色大花瓶擺滿舞臺,白色的百合花散滿了一地,奧菲莉亞終于從梳妝臺上的“懸崖”跌落下來。如果說黑色是陰郁、陰謀,是無可掙破的命運,那黑色襯托下的百合花則把人的美好在命運面前的無奈、悲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然后就是紅色,紅色的運用到了戲的后半部分才開始頻繁出現(xiàn),它是血的象征,是毀滅的象征。有一場,大量的紅色布帶被演員們拋灑在舞臺,在黑與白的爭斗達到頂峰時,紅色自然而然成為這個舞臺的主色調(diào)。哈姆雷特赤裸上身在鏡子面前涂抹紅色的顏料,他與雷歐提斯擁抱在一起象征決斗,紅色顏料在兩人身上相互混合,一切都變得血淋淋。隨著哈姆雷特按下每個人面前的爆炸裝置,一聲聲巨響,一切都走向滅亡。全身是血的哈姆雷特喊出“生存還是毀滅”,很明顯,導演的解讀不在“生存”,而是“毀滅”。
黑、白、紅三種顏色就像音樂一樣,形成一種復調(diào),它們之間是如此的分明,合在一起卻又如此統(tǒng)一,導演對文本、人物的解讀就像是在按這三種顏色劃分一樣。
二戰(zhàn)以后,東歐大多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看似國家獨立,卻又受著當時蘇聯(lián)的極大控制,僵化的政治體制又導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緩慢,人民生活并不富足,直到后來蘇聯(lián)解體,東歐又劇變轉(zhuǎn)向歐美資本主義制度。但是幾十年過去,之前盼望的西方民主卻沒有完全地轉(zhuǎn)化為普遍的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他們只是大國政治斗爭的工具??梢哉f東歐的現(xiàn)當代歷史就是一部充滿各種政治謊言、殘酷謀殺、人民苦難的歷史,異常沉重,這種沉重也帶來了東歐藝術(shù)家們的獨特風格。OKT劇團對文本《哈姆雷特》中的那種絕望、孤獨、仇恨、毀滅的解讀與東歐的歷史發(fā)展的沉重是如此的一致,導演以黑、白、紅三色扭曲一切,又不斷做減法,與東歐人民想不斷卸下歷史的沉重枷鎖的心境何其一致。這一切讓這部《哈姆雷特》充滿不一般的厚度。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