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培森
民國上海,并不只有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戰(zhàn)亂中國,并不只有國破家亡、戰(zhàn)火紛飛。那個時代,還有一群人,以“金”為器,以“商”為炮,在沒有硝煙的金融場上,對抗搏殺。
本書以中日關系為時代背景,以作者祖父斯繼唐和耳濡目染的人物、事件為原型,再現(xiàn)了民國時期中國對日金融戰(zhàn)爭的歷歷往事。
朱逢正下戰(zhàn)書
1931年元月,舉國酷寒。
位于靜安寺路卡德路口的滬西理發(fā)廳里,一名男子正靠在旋轉椅上修面,理發(fā)師剛剛為他取下熱敷的毛巾,顯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遂又手法純熟地把雪白的皂沫徐徐涂上他的面頰和下頦,此時,一個身著半舊藍陰丹士林棉袍的矮個漢子推門而入,他并不理會理發(fā)師傅投來的殷勤目光,掃視店堂一周后,直奔在修面的男子而來。
“冒昧請問是李杰華先生嗎?”語調(diào)低沉謙卑,但是兩簇短眉下滴溜亂轉的眼睛和啟齒間露出的一顆鑲金門牙,卻把捂在棉袍里的刁滑氣帶了出來。
年輕男子還沒作答,另一位已經(jīng)修好臉,在對過沙發(fā)上坐著的男子兀然起立,快步跨到來人跟前,用身軀擋住他道:“你是什么人?”
金門牙瞄了他一眼,褐紅間色大方格英國大衛(wèi)呢西裝,锃亮的藍棠香檳皮鞋,一副留洋紳士才有的派頭,堆笑道:“這位先生,我是朱逢正老板手下跑腿的汪九,朱老板差我來,給李先生遞一封信?!?/p>
“朱逢正讓你來的?他怎么知道李先生在這里?”男子盯著來人的眼睛,右手下意識地插進花呢西服的里襟。
“名棟,這是殺威棒、下馬威,好顯得我們朱老板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是皇皇上海灘的一方尊神?!痹捯魟偮?,方才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修面男子雙眼射出一道精光,旋即解嘲似地一笑,神色又轉為了調(diào)侃,“不過,凡人還沒有上殿燒香,神道就先下書人間,也算很給面子了呀!所以名棟,也不必難為此人,我們把信收下吧。”
“小的見過李先生。”汪九沖修面男子鞠了半個躬,從棉袍內(nèi)掏出一封信,畢恭畢敬地遞給被稱為“名棟”的男子,見他將信轉遞到修面男子手中,便順勢道:“請李先生過目?!?/p>
理發(fā)師看這個情形,估計他們的話還有一會兒要說,識趣地折起剃刀站過一側。
這位朱老板大致也不是文化人,信上字大而疏,寥寥數(shù)行,李杰華看完后低聲說道:“名棟,朱老板邀我下場,對賭12月棉花期貨,這算是下的戰(zhàn)書了。”
“哦?”劉名棟顯然有些意外。
李杰華沉吟了一會,眼神掠過劉名棟投向汪九,慢條斯理地說:“回去稟告朱老板,謝謝他相邀的美意,李某一定奉陪?!?/p>
汪九領了話,轉身出門復命。
強力做空
上海的五月,說來是新夏了,感覺上仍然是未盡的暮春,早晚有濕漉漉的薄寒。
星期一的上午,名棟匆匆從交易所返回,按響了杰華居處的門鈴。杰華頭天晚上參加了一個金融業(yè)的酒會,回來已值深夜,與名棟打了聲招呼,打算次日多睡一會,讓名棟先去交易所探一下行情。
見名棟臉上少有的匆遽之色,杰華知道必有大事發(fā)生,問道:“是不是朱逢正破釜沉舟,進一步打壓棉價?”
名棟微一頷首,道:“要說破釜沉舟恐怕還難有定論,但出手極狠,還有一些大單跟風賣出,交易所里一片恐慌,局面看上去有些失控?!?/p>
自從春節(jié)后向杰華下了戰(zhàn)書,朱逢正便步步為營建立空頭部位,他派小舅子紅心老四作為席位代表,從早到晚泡在交易所里,一邊密切關注棉價的走勢,隨時準備向朱逢正報告;一邊在交易廳里張揚聲勢,影響中小投資者的操作方向。他的任務,說穿了只是朱逢正放在搏殺前沿的眼線和煽風點火的道具。逢有正式動作,朱逢正必定親臨交易所,直接發(fā)令下單,這種時候,紅心老四和汪九之流便退守巢中,聽候指示。
三月起,朱逢正從每擔45兩規(guī)元(民初貨幣制度沿襲清代銀本位,白銀是市場交易的主要計價單位和支付工具,但由于現(xiàn)銀的成色不均、質(zhì)量參差,所以在商人記賬和大宗交易時便使用了虛擬的規(guī)元為單位,1兩規(guī)元等于紋銀0.98兩),開始,放空棉花8千擔(民國棉花交易以擔為單位,大宗交易通常以千擔計量),隨即暫停沽售,觀察杰華和名棟的反應。豈料二人若無其事作壁上觀,而其他投機客認為正戲尚未開鑼,戲本怎么唱尚待下回分解,也不約而同地按兵不動。朱逢正見市場反應漠然,繼而在44.5兩的位置上又放空了10千擔。由于買盤始終持觀望態(tài)度,棉價終于失守,上海灘上的投機客眼見朱逢正財雄勢大,而李杰華這邊卻反應不力,就也隨波逐流,自動加入做空的行列。朱逢正遂在41兩的位置又放空了10千擔,將棉價打到了每擔40.1兩。
40.1兩不是一個尋常價位,而是在40兩這個整數(shù)關被沖破前的最后一道防線,它是多空雙方共同認定的心理關口,一旦打穿40兩,棉價會像江水決堤一樣潰敗難收,但是,40.1兩如果守擂成功,再加上騎墻派的落地助戰(zhàn),這里又會成為價格攀升的跳板。因此,朱逢正判斷李杰華應該出手做多了。可是杰華仍舊巋然不動,不僅朱逢正猜不透他的考慮,連劉名棟也漸生焦灼之意。
所以當李杰華追問交易詳情時,名棟便略帶沮喪地說:“本來以為棉價在40.1兩可以拉鋸一個時期,想不到朱逢正竟然不惜重金快速突破,上午一開市他就在40.09兩的位置放空了30千擔,我在貴賓室遇到他時,他正同朱開明、梁波清那幾位老經(jīng)紀談笑風生,一副勝券在握的架勢,聽那口吻似乎還有后手沒有使出來,不知是真是假。”
杰華聞言一笑,起身倒了兩杯噴香的巴西咖啡,用小調(diào)羹調(diào)勻方糖后,遞了一杯到名棟的手里,用他慣有的柔和語調(diào)說道:“他肯定還有后手。名棟,這兩個月我認真做了一份功課,通過金融界的朋友摸清了朱逢正的家底。除了光明火柴廠、麗華肥皂廠、三家當鋪和一支駁運船隊這些固定資產(chǎn)外,朱逢正手頭的流動資金大致是120萬,而這些工廠、鋪面、船隊的市值大約300萬,以他與上海灘各家銀行的關系大概可以作價7成押出,也就是能夠貸到210萬,按他在上海這么多年的社會信用,大概還可以融到50萬左右,也就是說,朱逢正撐足了可以拿出380萬銀。而以朱逢正在黑道中出了名的精于算計,最后50萬的信用借款恐怕不到山窮水盡是不能計入朱的名下的。而我委托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的惲先生算了一筆賬,朱逢正如果要維持他廠、鋪、船隊的日常運轉,最少需要30萬作頭寸。虧得幾位伯父的支持,不接受他用保證金交易,所以按朱逢正的正常財力,可以投入此次價格戰(zhàn)的,應該只有300萬?!?/p>
杰華將朱的家底介紹至此,打住話頭,端起猶有余香的咖啡,輕啜一口,穩(wěn)穩(wěn)放回托盤中??粗麠澮掩吰届o的臉,開始收攏眼神,點明要害:“你想,他迄今在45兩放空了8千擔,44.5兩放空10千擔,41兩放空了10千擔,共耗銀121萬余,大致運用了4成的資金,在心理上這是一個較為穩(wěn)健的倉位,然而我預計他會有更大的動作。你說他今天在40.09兩放空了30千擔,那么光這一記殺招又消耗了120萬余,合計運用240萬余兩銀,達到了他正常資金總量的八成。我猜想,只要我們沉得住氣不出手,他就還會進逼一搏……”
名棟一直靜聽杰華的分析,此時插話道:“可是,我們?nèi)粼俨怀鍪?,恐怕市場殺跌之風將愈演愈烈,最終形成一面倒的態(tài)勢。我們在上海的第一仗鎩羽而敗,今后也很難在上海立足!”
杰華認真聽他說完,解釋道:“我知道各方朋友都在密切打探我們的動向,連鑫源的周董也為我們擔心不已。業(yè)界朋友們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墻倒眾人推,你的擔憂不無道理,朋友們的操心也不是空穴來風。但是,我們的對手不是勤儉起家的正當商人,而是遠近聞名的黑道人物,因此,此戰(zhàn)必有超越常情的地方,我們必須慎加區(qū)別。黑道中人行事,只要與暴利無關,也講適可而止??梢坏┥婕暗骄揞~財富,就會失去底線無所不用其極。什么是底線?對商人而言,就是自有資金的投入程度:四成是輕松,六成是穩(wěn)健,八成是冒險,十成就是自殺。照朱逢正的家底,他現(xiàn)在八成倉位,已屬冒險,如果我們此時出手,他有可能止步觀望,見好就收;但若我們繼續(xù)避戰(zhàn),他會錯判我們是畏戰(zhàn)懼戰(zhàn),甚至認為自己先發(fā)制人,不戰(zhàn)而勝了。勝利既然唾手可得,干脆將剩余資金傾巢而出,以笑納暴利。而到那個時候,才是我們出手的時候,要知道,現(xiàn)在距12月還有大半年哪!”杰華帶著自信的笑容說完了最后一句,名棟對杰華的計劃再也不置一辭,就轉換話頭,聊起近日的趣事來。
數(shù)日后,正如杰華所料,朱逢正看到40.09位置的拋單成功令棉價應聲下滑,而多方仍然表現(xiàn)得龜縮不前,便決定要乘勝追擊,不給杰華喘息的機會。遂又在40的價位放空了15千擔,使得棉價在40以下二三兩的區(qū)間里苦苦掙扎。到此為止,朱逢正共放空棉花73千擔,耗資301.77萬兩,均價每擔41.338兩,除必需的備用金外全部資金使用罄盡。
就在朱逢正孤注一擲打穿棉價整數(shù)平臺之時,國軍在江西頻頻敗績只引起了少數(shù)場內(nèi)交易者的關注,5月中旬起,紅軍主力進入反攻,剿共聯(lián)軍出現(xiàn)潰散之勢,國軍第二次剿共戰(zhàn)宣告失敗。而紅軍的反攻態(tài)勢不減,勢力版圖繼續(xù)擴大,有傳蔣中正將親任南昌行營主任,調(diào)集更多嫡系部隊對蘇區(qū)進行第三次圍剿。
數(shù)日后,蔣中正發(fā)布為“剿匪”告全國將士書,傳聞一經(jīng)證實,社會各界為之大嘩。而始終冷眼旁觀的李杰華遂不動聲色在40兩附近建倉,陸續(xù)購入15千擔。
由于棉花市場的基本面仍舊供過于求,價格依然沒有起色。如果不出現(xiàn)重大的變故,大體上這一年的棉價是能夠被壓制在40兩以下的。正當空頭們?yōu)槊迌r下跌彈冠相慶時,他們認為該要窘迫難堪的杰華,全副心思卻被另一樁更為要緊的事系住了。
天災助了賭局
由于1931年水災是百年不遇的級別,所以,朱逢正對后市的判斷與李杰華出現(xiàn)了很大分歧。最初,朱逢正認為水災因梅雨而起,災情將僅僅局限在長江中下游區(qū)域,而不會波及到全國。后來的災情愈演愈烈,農(nóng)產(chǎn)品的價格見風而起,棉花在每擔37兩的位置上開始反攻,從短短的7月至9月間,每擔棉花的價格躍過了久盤不下的40,在8月底沖過了朱逢正第一筆放空的45兩位置,直到9月初沖上47兩附近。雖然賬面出現(xiàn)了5兩多的浮虧,但是在以江湖經(jīng)驗老到自詡的朱逢正看來,仍不過是合理的風險,場內(nèi)的空頭們都視他為馬首緊咬牙關支撐,到9月初,洪水漸次消退,加上新采的棉花陸續(xù)上市,接連上漲了兩個多月的棉價,又開始有些松動的跡象了。所有的炒家,不管是多頭還是空頭,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聚焦到了杰華的身上,這個時候,杰華出手了。
“名棟,通知梁波清,放空10千擔?!?/p>
“什么?”面對這道指令,名棟一愣,但是眼前杰華自信的神情,又轉而令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我們放棄多頭了嗎?”在與朱逢正的賭約中,不論金額上的輸贏,只要他們放棄多頭立場便是認輸,而根據(jù)約定,輸?shù)囊环蕉急仨氹x開上海。
眼見至交面露焦急意態(tài),杰華沉著地說道:“放棄多頭言之過早,現(xiàn)在離年底還有3個多月,名棟,你且放眼去看?!?/p>
杰華出手放空的事,不到半個小時便傳進了朱逢正的耳朵?!包S口小兒不自量力,早料到你有今天!”長時間繃緊的弦得以放松,一絲笑意斜斜掛上朱逢正的嘴角,今天,他又要親自下場,給對手致命的一擊了?!皢栆幌铝翰ㄇ?,現(xiàn)在是什么價位?!彼蚬⒁粋鹊募t心老四發(fā)令。
不過短短半個小時,棉價已經(jīng)比杰華放空時的47兩又下落了2兩多,看起來有嗅覺靈敏的人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朱逢正憑多年經(jīng)驗感到時不我待,他疾步?jīng)_到交易臺,在剛剛刷新的45兩的位置上果斷放空了最后的12千擔?,F(xiàn)在,他的倉位已經(jīng)增加到了85千擔,資金、信用全部告罄。
得知朱逢正在45兩盡數(shù)放空,杰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對名棟說:“這就是黑道大鱷的本相,哪個正常商人會這般兇狠玩命,如此孤注一擲一般人怎么不被嚇退?好在,我們收網(wǎng)的時候到了,他咬得越狠我們勾得越牢?!?/p>
按照杰華通盤反擊的安排,第二天上午,當朱逢正還醉眠花叢的時候,他們借用立信的席位,不僅對沖了昨天的空頭部分,還反手買入,在43.2兩、43.55兩分別進了10千擔和15千擔。在接下來的一星期里,棉價升勢逐漸恢復,杰華、名棟實際吸納了45千擔,耗資200余萬兩,平均每擔46.3兩。隨著倉位的劇增,立信這塊薄皮招牌顯然不能再提供掩護,杰華、名棟這兩位實際出資人,還是從幕后現(xiàn)身到了臺前。
至9月11日,棉價回升到47兩位置,不過細細一算,他們二人的盈利還不足區(qū)區(qū)1兩,勝負仍然未見分曉。這使得很多空頭學著朱逢正的樣子,對自己的虧損視而不見,心安理得地當起了鴕鳥。9月上旬,洪水已然消退,屬于空頭們的噩運卻剛剛開始……
(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金城往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