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欣
1896年,賽珍珠4歲,她和父母的家終于在鎮(zhèn)江安定下來,就此結(jié)束了16年前即已開始顛沛轉(zhuǎn)徙杭州、蘇州、鎮(zhèn)江、淮安多地的生活。賽珍珠從此把父母經(jīng)過比較后重新回來的古城鎮(zhèn)江,視為她的中國故鄉(xiāng)。
童年賽珍珠的中國故鄉(xiāng)生活,是由庭院里傭人們構(gòu)筑的世界和周圍鄰里平民們組成的。對童年的賽珍珠來說,仆人的善良熱情是家中的溫暖,鄰里的感情友誼是世界的溫暖。回到美國后年逾半百的賽珍珠,時常沉浸在鎮(zhèn)江的童年生活—
那是“一個風平浪靜的世界:眼前峰巒疊翠,遠處群山錦繡;蔥翠的山谷,四千年來,幾乎已被農(nóng)人們?nèi)块_墾。農(nóng)家都飼養(yǎng)雞、豬和水牛,門外都有一口魚塘?!痹谶@井然有序的天地里,“大人們沉著鎮(zhèn)靜、充滿自信,孩子們懂得規(guī)矩,知道哪兒可以盡情歡樂,哪兒是雷池不能逾越?!倍甑馁愓渲樵谌粘I钪校猜靼琢艘恍┳鋈说牡览恚涸谶@個世界里,雖然家家戶戶的房子布局大抵相同,但年輕人走進屋里,卻是不能隨便坐在長輩的位置上的。孩童每長一歲,盡管會增加一點特權(quán),但如果你想過早得到此刻還不屬于你的特權(quán),你就會失去別人對你應有的尊重。就拿吃飯來說吧,長輩們不坐下我們是不能先坐的,長輩動筷后我們才能開始吃;長輩不端茶碗,我們就不能先喝。若椅子不夠,我們就得站著。長輩們的話再多么打趣,我們不能插話;若要回話時,先得按輩分稱呼一下,等等。在賽珍珠的印象中,好似生活中有數(shù)不清的規(guī)矩。
不過,有意思的是,童年的賽珍珠不僅不感到厭煩,反而覺得很有趣。這在她的許多傳記作品中都能看得出她的肯定態(tài)度。而賽珍珠所以能如此熟悉中國故鄉(xiāng)鎮(zhèn)江人的生活和規(guī)矩,還得歸功于她父母。據(jù)她后來回憶:那時,在鎮(zhèn)江的傳教士中,除了少數(shù)幾個傳教士愿與中國人住在一起外,英、美和其他外國人都住在租界內(nèi)。賽珍珠看得出父母不愿意住進去,因為他們天性誠實,不愿勸他人做自己不能身體力行的事兒。而且,基督教所宣揚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博愛思想和鴉片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所形成的鮮明反差,使他們在心理上難以承受。所以,他們不可能在高墻鐵門內(nèi)的租界里心安理得地生活,盡管那兒街道整潔、綠樹成蔭,也沒有乞丐。賽珍珠為有這樣的父母,真心感到是一種福分。
那時,賽珍珠一家就住在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故居了,地點在當時還是城外。一幢建筑在山頂帶花園的房子,從這里向北可以俯瞰蜿蜒流淌的大江、魚鱗般密集的城市小平房。屋子的另一邊是矮矮的群山,栽有花木和竹林的美麗的山谷。山周圍和溪谷里都住著樸實勤勞的農(nóng)民,他們一家老少住在農(nóng)舍里。每個家庭成員都沒閑,都為自己的家里活計忙碌著:祖母紡用來織布的棉紗,祖父鞣制好用來做鞋的皮革;爸媽在田間干活,種糧食供大家吃;孩子們則拔雜草拾干柴做燃料。農(nóng)人們都很喜歡經(jīng)常來串門的這個鬼靈精怪的美國孩子,經(jīng)常邀請她去他們家里做客。沒多久賽珍珠就能自由出入這些農(nóng)人的家門,賽珍珠多年后還出神入化地敘述道:“我難道會忘記那些住在我們山周圍溪谷里的農(nóng)民和他們的家人嗎?我和這些小朋友們一起玩耍,學會了后來教給我自己美國孩子的游戲。我學會了唱民歌,著迷于那些居無定所的雜耍藝人的表演,他們帶著經(jīng)過訓練的機靈的小猴子、或是笨手笨腳的大熊到處奔波,乞求人們向他們的籃子里扔一些銅板?!?/p>
就這樣,賽珍珠在小山間里成長著。午后,她一人從家里后門溜出去,在山上的墳群中,要么和小伙伴們一起放風箏,要么就和大家一起坐在墳堆上,一次次地當滑梯溜下來。而離房子不遠的地方,是賽珍珠最喜歡、也是最害怕的“蜿蜒著一條深不可測、泛著金光卻暗藏殺機的河流—長江。我生活中一些最可怕最不幸的時刻,還有最快樂最激動的時刻,都是在這條河流的附近度過的。”有時,賽珍珠也會一個人在小山間游蕩,因為山腳下有幢高大而陰森的廟宇,白天夜晚總隔著一段時間,便會響起沉悶的鐘聲,廟里面住著一位性格孤僻的老和尚,都讓賽珍珠又愛又怕。
賽珍珠的母親是一直不喜歡、乃至害怕廟里的鐘聲的,所以當這座城有座小小的教堂落成時,母親凱麗就給家鄉(xiāng)的人們寫信。當那口快活的鐘,把清新的音調(diào)傳送到中國的街道時,母親高興地傾聽著這再地道不過的美國祝賀。而小小年紀的賽珍珠更快活地看到鐘聲鳴響時,一位莊重的中國老紳士呈現(xiàn)出吃驚的表情和佇立良久伸長脖子專注看的樣子。
母親凱麗畢竟是19世紀的傳統(tǒng)婦女,甘愿為傳教、丈夫、子女、家庭犧牲自己;只須有原鄉(xiāng)環(huán)境中的熟悉音響再現(xiàn)耳旁,她就有得到撫慰的滿足。賽珍珠則屬于20世紀。她最初害怕寺院鐘聲,不過是童年成長中的一個階段。隨著日漸長大、閱歷豐富和精神營養(yǎng)的充沛,便由陌生恐懼到逐漸適應,以至于后來竟喜歡上那原來害怕的鐘聲。這完全是其流淌的人生歲月中,逐漸形成的雙焦視角和文化多元主義之功。她當然繼承父母的正義平等和樂于助人之善意,而不會重蹈母親在固有束縛中委屈犧牲的結(jié)局。
在中國故鄉(xiāng)成長的歲月里,賽珍珠經(jīng)常隨她的乳母王媽去金山寺燒香拜佛布施,她好奇而貪婪地飽覽各種神龕佛像。在塔鈴叮當和裊裊香火之中,耳聞香客默默的祈禱聲和和尚誦經(jīng)聲,浸染既久,她日漸接受了所有的神。她認為觀世音菩薩是最莊嚴美麗、溫柔仁慈的完美的人,是基督教圣母瑪利亞的姐姐。幼時,賽珍珠對中國佛教的愛,和她所寫短篇《老奶媽》中的老奶媽一樣,早已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因為王媽對佛教菩薩的相信,后來在凱麗生最后一個小孩發(fā)熱厲害時,這個年老的奶媽,一清早在大家還沒起身前,就跑到廟里燒香禱告。同時,老奶媽又是一個很講究實際的人,向菩薩祈求過后,她用民間喝魚湯的土方法,竟挽救了賽珍珠母親的生命。
就這樣,在日常歲月中早早植入不同宗教感情,顯然有利于賽珍珠多元文化觀的培養(yǎng)?!独夏虌尅方Y(jié)尾寫道:“我們很明白直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在我們,她的白種孩子身上,種下了她的東西,她有一部分東西是跑到我們的血液里來了。所以從現(xiàn)在到永遠,她的國家像我們自己的國家一樣,令我們愛戀和了解。她的國家的人民,就像我們自己的親戚。她所信奉的菩薩里的一些真髓,仍舊在我們的心頭逗留著?!边@些影響還在《異邦客》《大地》《母親》中對農(nóng)民每逢婚姻嗣育和農(nóng)事必求觀音菩薩和土地神的描寫,以及在美國青山農(nóng)場故居精心收藏兩尊來自中國的觀音菩薩銅像等行為中看出。
離開鎮(zhèn)江定居南京,賽珍珠仍一如既往對寺院大鐘感興趣,她在傳記里津津樂道名揚天下的大報恩寺琉璃寶塔的那口大鐘,其音質(zhì)如何不同尋常、悠揚悅耳的傳說,也道明“三女投鐘說”幾乎逢寺必有、所說皆同,賽珍珠卻并無一字不恭,她寧信勿否,究其原因還是童年耳濡目染,影響了成年后的文化想象和認同。
在自傳里,賽珍珠后來還說她很喜歡寶塔檐口的風鈴搖晃的聲音,在離開中國的家返回美國的前夜,竟也以童年時代害怕的寺院鐘聲作意象,不過此時的賽珍珠不是害怕而是喜歡:“在家里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是難忘的。所有行裝都已打點停當,而我卻毫無倦意。黎明時分,最后一聲鐘響過之后,我離家而去。我奇怪地預感到,我再也不會聽到這鐘聲了。那鐘聲,我的確沒有再聽到過?!?/p>
的確,每當賽珍珠回憶在中國故鄉(xiāng)或離開中國時,她總是特別想說“我最喜歡的中國夜里的鐘聲” ,或此刻“它正在我的腦海里回蕩” 。與母親不同,賽珍珠對中國寺院鐘聲由害怕到喜歡,最終造就了她獨特的審美觀和文化觀,這足以證明一種文化觀念的形成基礎(chǔ),是在一個人早年經(jīng)歷的情感認知和個性形成的過程當中。童年賽珍珠在兩種感官文化的鐘聲中成長起來,其審美心理的形成和演變、愛心慈善的生成和培養(yǎng),說明一個人的早期成長經(jīng)歷所形成的情感觀念,很大程度上影響和決定了她成年后的生平,以至于造就了一位偉大的女性,傾其愛心、竭盡所有,投身到各族平等相待、關(guān)懷幫助他人的偉大事業(yè)中去。
正是在中國故鄉(xiāng)與中國普通百姓和農(nóng)家孩子在一起的平等交往,生成影響賽珍珠一生的平等觀、平民觀。父母愛心德行的耳濡目染、言傳身教和孔先生(賽珍珠的私塾先生)的溫文爾雅、諄諄教導,則讓她兼容并包、胸懷博大、仁慈愛心,并持久恒遠。
賽珍珠永遠感恩父母給她的社會正義、道德善良的終生影響。父親人格德行無懈可擊—寒冬臘月送新棉衣給窮人御寒,自己仍身著舊衣;在家為救治一個戒鴉片癮者徹夜不眠為其守護,賽珍珠目睹并參與,給她從小就種下了憎惡邪惡、濟世救人的慈善基因。賽珍珠更忘不了母親的犧牲奉獻精神照人—災荒日子她帶女兒不僅傾其家里所有,還要格外儲存更多奶酪?guī)椭鸀拿瘢?905年特大饑荒,她隨母親一起去做大量來自江北災民的安慰救濟工作,讓她從小就在救助他人生活、生命的活動中懂得:幫助窮人是既合乎宗教教義又道德高尚的事情。
對荒年農(nóng)民生活苦難的深切同情,賽珍珠更是早早地表達在短篇《荒蕪的春天》中。當年這一被誤認為是《大地》節(jié)選的作品,是上個世紀30年代初清華大學一年級英文必修課,中譯本發(fā)表在出版地,時值江蘇省會的鎮(zhèn)江,1933年第一期《江蘇學生》。小說農(nóng)夫老劉一家對日甚一日的饑餓威脅走投無路,從中可見《大地》主人公王龍的經(jīng)歷。因為賽珍珠童年與來自北方災區(qū)的農(nóng)民交往熟悉,加上婚后與丈夫去宿州對農(nóng)民生存境況的關(guān)切同情,當是賽珍珠特別倚重的素材,也是她的平民意識、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胸懷的由來和自然體現(xiàn)。
在上海讀高中所聞平民苦難,則更讓賽珍珠下決心要從精神上以惡制惡:“每當我看到邪惡和殘酷的事情發(fā)生時,我就要全力打抱不平,幫助弱者。這成了我終生的行為準則?!彼哉J天生不是那種好斗的人,然而道義上正邪之爭、善惡之辨卻涇渭分明。在印度見一個英國軍官無故鞭笞衣不蔽體的乞丐時,她記起在上?!跋MT”立下的抑強扶弱誓言,鼓起勇氣上前斥責制止野蠻行為。從此,賽珍珠勇氣十足地擔當起她童年以來,一直在游戲規(guī)則里所扮演的支持弱小一方的角色,盡心盡力做她認為的正義事業(yè):為支持中國人民正義的抗戰(zhàn)、為救助貧困孤兒和亞美兒童、為婦女和黑人的平等地位而大聲吶喊、全力以赴。
賽珍珠終生銘記在中國故鄉(xiāng)所受孔先生的儒學教育,如何深刻影響了自己的民族平等、天下一家的道德情懷和價值標準:“‘孔子像一棵參天巨柏,籠其它花木于蔭下。這便是早年孔先生在我心中留下的孔子印象。”賽珍珠衷心感謝在她尚未開蒙之時,孔先生所給與她的儒家教育塑造了她的思想、行為和品性。賽珍珠還正確理解了中國文化精髓的普世意義:“和諧是中國文明的核心?!薄斑@個文明和平、個性,既是本土的,又是國際的?!辟愓渲樵谥袊枢l(xiāng)的成長體驗和學習經(jīng)歷,經(jīng)由孔先生的儒學教育和認知,除能指中國文字語言、習俗舉止技能外,尤所指民族平等、天下一家的觀念,從而影響賽珍珠終生?;氐矫绹ň雍蟮馁愓渲榭偨Y(jié)說:在中國度過四十年,她從小就懂得應該把地球上各個民族,都看成一個大家庭內(nèi)不同成員,這種觀念是孔先生最早灌輸給她的。所以,她感恩地如斯自述:“盡管我如今在美國度過我的后半生,我卻一直在注視著中國發(fā)生的一切。”中國“永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p>
1967年春天,賽珍珠在臨近75周歲生日時,宣布把她的全部財產(chǎn),包括青山農(nóng)場一起贈給賽珍珠基金會。她在新遺囑中留了一部分財產(chǎn)給她的子女,但寫明她的全部書稿版稅收入歸基金會所有。她估計她為基金會和它的工作提供了700萬美元。當年這一豐厚慈善基金和賽珍珠一生中組建“東西方協(xié)會”“歡迎回家”慈善機構(gòu)及所獲300多次慈善獎,今天來看堪稱為珍貴的人文遺產(chǎn)。
一種鐘聲能從小培養(yǎng)出一種審美認同,兩種鐘聲里成長起來的兒童成人后,更能繼承兩種或多種文化,從而愛心融會、兼容并包。因為“中國已融入他們的血脈,只有古老中國景色和聲音才使他們感到親切。”縈繞于記憶里的鐘聲,和更為深刻的庭院、小山、竹林、大地的記憶一樣,是賽珍珠產(chǎn)生傳記故事和小說藝術(shù)的地點和物象,更是一生愛心萌動、獻身慈善的積極意象:回憶故鄉(xiāng)的鐘聲讓人心跳不止、沉浸神往,自有遠方召喚的力量;花香一樣的鐘聲讓人記憶朦朧、恍如隔世,映有成長歲月的光輝;夕陽里的鐘聲又是一道傷口,它讓賽珍珠再難回到中國故鄉(xiāng)的傷口永不愈合。鐘聲還是生存和交流的縮影,鳴響之處都有同樣愛心的人你來我往,因為我們都棲息在同一個星球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