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3月號的《詩刊》上,丁玲發(fā)表《也頻與革命》紀(jì)念胡也頻。意外的是,文中怒斥了沈從文40多年前創(chuàng)作的《記丁玲》,稱此書“胡言亂語”。丁玲與沈從文都是從湘西走出來的文壇巨匠,交誼頗厚,年輕時還一度傳出緋聞,究竟是什么讓兩位古稀老人反目成仇?
丁玲、胡也頻和沈從文曾住一個公寓
丁玲與沈從文結(jié)識于1925年初的北京,丁玲只有20歲,沈從文22歲。
1924年,沈從文向《京報》投稿,胡也頻是該報文藝編輯,當(dāng)時丁玲與胡也頻雖住在一起,但未同居,聽說沈從文“長得好看”,又是老鄉(xiāng),就和胡也頻去見他。沈從文對丁玲的第一印象是“圓臉長眉大眼睛的女孩子,雖偏胖,卻姓丁”。
因房租便宜,3人均住在香山,丁玲與胡也頻不善理財,生活靠丁母匯款接濟(jì),常為小事爭吵,沈從文居間說和。為了謀生,丁玲曾給魯迅寫信求助,但她的字體極像沈從文,魯迅誤以為是沈從文冒充女性戲耍他,由此產(chǎn)生誤會。
1926年,沈從文寫了《呈小莎》一詩,稱:“你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光明跟隨在你身邊……”,很多人認(rèn)為“小莎”就是丁玲。
1928年,丁玲因《莎菲女士的日記》一炮而紅,鑒于北京文壇日漸蕭條,丁玲等也決定南下上海。但因丁玲愛上了馮雪峰,惹得胡也頻曾拳腳相向。但由于馮雪峰始終不向丁玲表白,再三猶豫后,丁玲還是選擇了胡也頻,兩人從同住成為同居。
不成功的創(chuàng)業(yè)埋下裂痕
1929年1月,胡也頻父親來上海,準(zhǔn)備入股一家菜館。但在胡也頻勸說下,胡父改為支持兒子創(chuàng)業(yè),投資1000元,月息3分,紅黑出版社因而誕生。
丁、胡、沈3人期望建立自己的事業(yè),但他們都沒有經(jīng)營能力,且攤子鋪得太大,一上來要出《紅黑》、《人生》月刊,還有7本書。合作中,分歧漸漸顯露出來,丁玲曾說:“我是一個愛幻想的人,他(也頻)是一個喜歡實際行動的人;不像沈從文是一個常處于動搖的人,既反對統(tǒng)治者,又希望自己也能在上流社會有些地位。”
《紅黑》第8期組稿時,3人發(fā)生了沖突,因丁玲、胡也頻堅持發(fā)《二月花》,這是一篇新人之作,反映了童工的慘況,沈從文堅決不同意,認(rèn)為會“惹麻煩”。爭執(zhí)不下,3人只好散伙。其實散伙的真正原因是資金出了問題,雜志交書店發(fā)行,卻收不回現(xiàn)金,《紅黑》總共發(fā)過48篇文章,3人作品就占了37篇,自然無法被讀者認(rèn)可。
公司倒了,債還要還,沈從文給了300多元,胡也頻只好去山東教書,全部工資也只有300多元,還差350元,是丁玲母親給補上的。
沈從文的仗義與“不仗義”
離開紅黑出版社后,經(jīng)徐志摩推薦,沈從文在胡適主持的中國公學(xué)里當(dāng)上講師,后在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任教。1931年寒假,沈從文回到上海,與丁玲、胡也頻重逢,丁玲曾勸他加入“左聯(lián)”,但沈從文考慮到此前與魯迅有誤會,又與茅盾發(fā)生過爭論,便拒絕了。
不久,胡也頻入獄,沈從文立刻寫信給胡適、徐志摩,請他們找蔡元培幫忙,并獨自到南京找邵力子,求他給上海市長張群寫信,并陪丁玲去南京找過陳立夫。后來,沈從文找到國民黨上海市黨部書記劉健群。劉健群說太遲了,胡也頻已被秘密殺害,他死時穿的還是沈從文送的?;⒔q長袍。
當(dāng)時,丁玲剛分娩不久,孩子才4個月大,沈從文找徐志摩幫忙,但因他已和陸小曼結(jié)婚,家中停止給他寄錢,此外,徐志摩的新月書店經(jīng)營困難,無力幫助丁玲。最后徐志摩出面,找邵洵美借了1000元,交給沈從文。
1931年3月,沈從文與丁玲假扮夫妻,將丁玲的孩子送回老家,交丁母撫養(yǎng)。為幫助丁玲,沈從文丟了武漢大學(xué)的工作。1933年5月,丁玲在租界被秘密逮捕,宋慶齡、蔡元培、魯迅、胡適都曾參與營救,羅曼·羅蘭等世界著名作家亦給予聲援,沈從文也寫了《記丁玲》,長達(dá)10萬字,不僅比《記胡也頻》(3萬字)長,而且也比《邊城》(6萬字)長。
《記丁玲》對營救丁玲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沈從文想和“左聯(lián)”劃清界限,他幾次回湖南,均未去看丁玲母親。馮雪峰曾想保釋丁玲,由“左聯(lián)”籌錢,請沈從文出面,但沈從文堅決不肯。
1936年9月,丁玲從南京逃出,先后到達(dá)上海、西安、保安、延安等地,之后她成為解放區(qū)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女作家,毛澤東稱她為“昔日文將軍,今日武小姐”。在此前后,丁玲與沈從文的交往基本正常。
1949年初,沈從文陷入第一次精神危機(jī),一是因北大學(xué)生翻出郭沫若的舊文,說沈從文是“桃紅色的”反動文藝,二是沈從文怕妻子張兆和離他而去。早在1936年(與張兆和結(jié)婚不到3年),沈從文便與詩人高青子發(fā)生了婚外戀,張兆和一氣之下回了娘家。了解沈從文的苦悶后,丁玲勸慰他接著寫文章,并給了他200元錢。
1955年,沈從文對歷史博物館工作不滿,覺得“體力和精神都支持不住,只有倒下”,再度寫信向丁玲求助。當(dāng)時丁玲正受批判,還是盡了最大努力,調(diào)沈從文到故宮去工作,但他后來沒去。
一場恩怨至死未解
1979年8月中旬,日本漢學(xué)家中島碧女士拜訪丁玲,給了她港版《記丁玲》、《記丁玲續(xù)集》。丁玲剛開始沒打算看,可一看便怒不可遏。據(jù)統(tǒng)計,她在書上前后標(biāo)注了127處,在原文“她雖然同這個海軍學(xué)生(指胡也頻)住在一起,海軍學(xué)生能供給她的只是一個青年人的身體,卻不能在此外還給她什么好處”處,丁玲直接批道:“混蛋!”
為什么丁玲如此憤怒?對此說法紛紜,但丁玲受挫折的戀父情結(jié)可能也是一個原因。丁玲幼年喪父,靠頑強(qiáng)的母親一手帶大,這形成了她自強(qiáng)、獨立的性格,但在她內(nèi)心中,對父愛始終有一份特別的期待。
在當(dāng)時的小說中,父親的形象多是冷酷、殘忍、專制和麻木的,而丁玲的《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阿毛姑娘》等中的父親都充滿人性光輝。但他們卻無力改變主人公的命運,這與丁玲當(dāng)時處境不謀而合。
丁玲因馮雪峰的成熟、寬容、堅強(qiáng)而愛上他,因為他最符合丁玲對父親的想象。愛情失敗后,丁玲后兩段婚姻都嫁給了溫柔、忠誠的“小男人”,她將深藏的“對父愛的想象”投射到了更廣闊的領(lǐng)域中,這是她走向革命的心理因素。
在歷盡苦難之后,丁玲對人事滄桑已相當(dāng)豁達(dá),但對“革命”情有獨鐘,她無法忍受任何人居高臨下地批判革命、嘲諷革命,這或者就是她無法接受沈從文《記丁玲》的根本原因。1980年3月號的《詩刊》上,丁玲發(fā)表《也頻與革命》紀(jì)念胡也頻。文中怒斥了沈從文40多年前創(chuàng)作的《記丁玲》,稱此書“胡言亂語”,并說作者“無知、無情”,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斤斤計較個人得失的市儈”。
對此,沈從文未作回應(yīng),但在給好友徐遲的信中稱:真像過去魯迅所說“冷不防從背后殺來一刀”,狠得可怕。后來,丁玲曾請沈從文一起吃飯,沈從文躲開了,他說:“我怎么能跟一個罵過我的人同桌吃飯呢?”
1986年,丁玲辭世。1988年,沈從文亦乘鶴而去。兩位老人的恩怨,至死也沒解開。
(摘自《北京晚報》2015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