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不管經(jīng)過多少年，我都不會忘記場院。

所謂“場院”，像四合院，面積比四合院大多了，南面入口站著一個厚瓦覆蓋的牌門，北面坐著一間祠堂，由東往西依次住著十戶人家。這些人構(gòu)成我童年生活的圖景，其中，最清晰的是我外婆。

外婆是個本分老實的小老太，原籍舟山，當(dāng)年來到場院嫁給外公，原因是逃難。外公年輕時脾氣不好，這從家中僅存的那張泛黃的照片中正襟危坐的模樣就可看出，婚后的幾年，外婆的日子不好過。外公那時在村里的窯廠做會計，這是一份肥差，工資很可觀。他不滿足，公事之余，下地種蔬菜，收起來后叫外婆挑去村外的集市賣。那時他的大兒子即我的大阿舅已經(jīng)十歲了，他的女兒（我母親）七歲，還未上學(xué)。

我母親在場院猶如那叢冒尖的青皮竹，長得茁壯、水靈。長到十八歲，身后跟滿了同村的少年，他們像一群麻雀，在她周圍嘰嘰喳喳，母親一個都看不上，直到八十年代初那個雷雨連綿的夏天，她的心因一條河流而打開。

縣政府分派下來一項勞動任務(wù)，要求每戶人家派出壯丁一同來挖掘一條貫穿六個村的河流，外公讓我母親去做送飯之類的后勤工作。每天一到中午，母親將做好的飯菜裝進籃子，從家里來到河沿，看到的是一副動人心弦的場景。寬敞的河床上，數(shù)百號人揮汗如雨地挖土、挑泥，此起彼伏的號子聲響徹云霄。母親和另一些婦女將籃子放在河堤，開飯的時間一到，男人們蜂擁而來。后來成為我父親的那名男子就是這時出現(xiàn)在我母親眼前的，據(jù)我母親回憶，父親安靜得像一個啞子。

挖河工程是加班加點的連續(xù)作業(yè)，每天歇工后，男人們被安排住進當(dāng)?shù)氐霓r(nóng)家，就像當(dāng)年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我父親就在場院落腳，這是我母親沒想到的，外婆將北邊的祠堂整理出一間倉房，鋪上嶄新的涼席，父親就在床上聞著芬芳的干草香，酣然入睡。

第二天，父親起了個早，推開柴門，一股濃郁的濕香撲鼻而來，一團霧氣將場院包裹在混沌之中，遠(yuǎn)近只有房屋稀疏的影子和青皮竹突兀的枝干。他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青皮竹下，我母親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她的后背在晨曦中勾勒出朦朧的線條，兩條辮子披在肩上，猶如舒展腰肢的水蛇。父親起先沒有說話，等我母親起身去井邊打水，才跟上去幫忙。當(dāng)井繩放下去時，一片碧綠的竹葉從頭頂飄下，掉進了水桶。那一刻，我母親的臉頰飛起一片紅暈。

后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我父親在工作之余，開始頻繁地去外婆家串門。他的話還是很少，但手藝好，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機器零件都難不倒他，隔三差五就幫外婆家鼓搗、維修一些舊東西，用竹葉為我母親折幾個精巧的小玩意兒，母親則在潛移默化地做回應(yīng)。等那條河即將竣工之際，一切水到渠成，他們站在外公面前，說出他們的秘密，外公找不到可以反對的理由，他能做的只是當(dāng)我父親起身回去休息時，叫外婆準(zhǔn)備一個亮一點的手電筒——回祠堂的路，黑。

祠堂在場院是個獨特的所在，它在我父親的年代，已破敗成一個倉庫，后來經(jīng)過修葺，呈現(xiàn)出氣派的歇山頂和屋脊上兩條盤旋的含珠龍，大堂被隔作三間，中堂接近房梁處設(shè)個神龕，兩扇玻璃小門后，供著祖宗的牌位。神龕下設(shè)個暗間，靠墻筆直豎著一口棺材。

關(guān)于祠堂，有個傳說：我們祖先當(dāng)年走南闖北、白手起家，賺了萬貫家財，等他壽終正寢，叫人將金銀財寶埋在祠堂所在的那片地基下。但我們從未將這個傳說當(dāng)真，在我們眼里，它只有兩個用途：辦喪、喜事，春節(jié)祭祖。

我父母的婚事就是在那里辦的，那天祠堂內(nèi)席開二十桌，桌上擺著豐盛的菜肴，一對新人挨桌去給來賓敬酒。母親那天的裝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人們津津樂道，男人們變著法子“刁難”她，婦女和孩子們在觀望之余，抽身去看她的新房。她的嫁妝是很豐厚的，包括嶄新的“三大件”，十幾床被子和幾大口箱柜。外婆告訴我，那些都是外公親自去采辦的——他嚴(yán)柳文嫁女兒，一定要體面。

外公在場院乃至整個村里一直是個受人尊敬的人，沒人知道他在任主辦會計的那幾年，究竟積累了多少財產(chǎn)。他的屋子，家具滿室，墻壁粉刷一新，長達(dá)三米的大灶一年四季冒著食物熱騰騰的芳香。只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才知道，他的一生其實是從苦難的荊棘叢中踏出來的，他父親也就是我阿太，解放前是村里最大的地主，良田百畝、佃農(nóng)成群。但他的生活不奢華，喜愛清淡的食物，每逢旱澇的年月，還會在村口設(shè)立救濟點，分給窮人們粥吃。人們對他口碑很好，讓他想不到的是，當(dāng)“改天換日”的年代到來，人們竟會與他反目成仇。在大清算那年，他被關(guān)押起來，戴上腳銬、手銬，當(dāng)眾游街，押到橋頭，被一顆子彈擊穿了頭顱。

從那時起，外公就干起最苦最累的活，最令他難忘的是“挑冰”：寒冬臘月，雞叫頭遍，就去山上的冰窟（即冰凍的池塘）用鏟子鏟下一塊塊厚厚的冰，放進籮筐，挑下山。一路上，他的鞋凍得“咯咯”直響，整雙腳都是黑的。他覺得生活毫無希望，有一年，他挑了冰往回走，在一片草甸中發(fā)現(xiàn)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孩，過去打量一番，并非本村人。他將女孩帶回了家，拿出僅有的干糧給她吃，女孩吃得狼吞虎咽，等她身子恢復(fù)后，就在他家住了下來，那女孩就是我外婆。

我覺得外公外婆的結(jié)合是沒有愛情成分的，如果當(dāng)時一方的處境好一點，就不會成立那個家，婚后我外公并未將妻子看得如何珍貴，在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吸引他，就是出人頭地。命運使然，在他婚后第三年，時代的步伐邁入正軌，他擺脫了“黑五類子女”的枷鎖，做起了村里的會計，因工作出色，勤奮好學(xué)，領(lǐng)導(dǎo)器重他，等工作穩(wěn)定后，攜妻帶子將破亂的家遷到了場院，那曾是他祖上的家產(chǎn)之一。他在那里，先后成為了我大阿舅和我母親的父親。

大阿舅在我們家絕對是個獨特的存在，他從小就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和所有孩子玩不到一起。長大去當(dāng)了兵，半年后，突然回來了，起初大家以為退役了，但退役哪里有這么快，后來才知道，他因受不了嚴(yán)酷的軍伍生活，患病被清退的。外公把他叫到跟前，問患了什么?。克f提不起精神。這叫什么病呢！但事已至此，再入伍不可能，只好由著他。從那以后，他就像個游魂每天在場院各處逛蕩，外公看著愈發(fā)不像話，有人給出主意：“老嚴(yán)，訂門親事，沖沖喜。”于是第二年，經(jīng)人介紹，他就和我大舅母結(jié)了婚。大舅母是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教學(xué)生認(rèn)拼音、識字，操持家務(wù)井井有條，大阿舅卻反倒變本加厲，近乎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他愛喝酒，愛給自己下幾個熱騰騰的餃子，這是部隊里學(xué)的手藝。喝過酒，吃過餃子，就熱血沸騰發(fā)酒瘋，不知為何，他總是懷疑大舅母有外遇，一次，盯住大舅母的脖子，說那里的肉這么白，是讓男人摸的吧。大舅母漲紅著臉說不出話。他接著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你們校長早就搞到一起了?！贝缶四噶R了他幾句，他來了勁，拉過大舅母，劈臉就是一巴掌，嘴角都打出了血。大舅母跑去告外公，大阿舅追去還要打，外公氣得臉色發(fā)青，才作罷。

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一旦喝了酒他就砸家里的東西。那時表哥還小，聽到碗盤敲碎的聲音，嚇得躲在被子里哭。生的氣如果剎不住，大阿舅還會拿表哥出氣，這種日子維持了幾年，幾年后的一天，表哥還手了。作為場院里第一起兒子打老子事件，引來許多人圍觀，那天，業(yè)已長大的表哥像瘋了一樣，撲過去將他父親按倒在地，臉上掛著兇狠的表情，拳頭一個勁砸向父親的臉，大阿舅被這架勢嚇呆了，不知道兒子什么時候有了這般大的力氣，無力招架，只有嗷嗷大叫的份。這事發(fā)生在上半年，下半年表哥就讓他媽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名存實亡的家，那年外公剛過六十，在寒風(fēng)中觀望這場鬧劇拉下帷幕，束手無措。

兒子的這些形跡給外公沉重的打擊，他病倒了。這位當(dāng)年村里的“第一把算盤”躺在床上二話不說，盯著天花板，有時一盯就是一下午。外婆端粥給他喝，他勉強啜幾口，對外婆說：“別把我病了說出去，免得人來看，笑話。”他要面子，兒子做的事讓他覺得沒臉見外人。等好了點，能下地了，他拄著一根拐杖，貼著墻壁走到場院的南墻下照太陽。那里每到冬天就會匯聚場院里上了年紀(jì)的長輩，他們嗑著瓜子聊天。那年，我阿太（外公的老母親）已年過九十，身子還硬朗，一雙小腳踩在火囪上，打開一個不知哪個年月的梳妝盒，用通體黝黑的木梳梳花白的頭發(fā)。外公袖著手、彎著背，聽阿太嘀咕一陣，到后說了句：“眼看到年尾，又要祭祖了?！?/p>

場院最熱鬧的日子無過于年尾祭祖，這是場院的盛事，地點就在祠堂。

臘月二十五祭過灶神后，大人們開始忙碌起來，將窗欞、祭臺擦得干干凈凈，小年夜，一大早開始?xì)㈦u、宰鴨、烹鵝，場院里到處是雞叫、鴨鳴、鵝嘶聲，宰了家禽，退了毛，用三口大鍋煮。五點一過，族長穿戴一新，站在場院的牌門下，叫四五個壯實的族人放響六掛大鞭炮，祠堂屋檐下掛起十二只大紅燈籠，紅色的燭光映得祠堂十二扇黑色闥門油光發(fā)亮。然后大家進祠堂，男左女右，依次給祖宗行跪拜禮。正堂中央早已擺起一桌飯菜，椅子、碗筷、酒杯，共八對，請先人用餐，撤去蠟燭、祭臺，大家才開始上桌。男人們都喝酒、女人們忙前忙后端菜，孩子們嬉笑打鬧，直到夜里九十點鐘才散去，各家放炮仗，彼時星月盈空、霜河如練，冬蟲鳴叫如更漏，到了初一，再吃一頓，初二還吃，初三才關(guān)門落鎖，年年如此。

這一年，大阿舅看著祠堂里熱鬧的燈光人影，念頭飛轉(zhuǎn)如梭，連著幾晚喝得醉醺醺的他在初三那晚又在家里灌下一斤燒酒，面對如綢夜色，忽覺屋空人稀。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想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不覺有隔世之感，這時，那個念頭在他腦海徹底成型。他想起祠堂的那個傳說，十二點左右，屋外夜深人靜，他從柴房操起一把鋤頭，來到祠堂門前，環(huán)顧四周，用力一砸，鐵鎖“咣啷”掉地，潛身入內(nèi)。正堂還縈繞著幾日來揮之不去的蠟燭和酒菜混雜交錯的氣味，他從南墻起，開始翻挖地上的黑泥，每一鋤下去都帶著千鈞之力，黑泥像腐尸一般被他開腸破肚。那晚，場院里的人隱約聽到一種如耕種農(nóng)田般的聲音，多數(shù)人將它當(dāng)作酒后的幻聽，不加理會，直到雞啼破曉，祠堂那邊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哭聲。大家披衣起床，趕去一看，只見祠堂十二扇黑色闥門洞開，地上的黑泥已被挖得千瘡百孔。大堂正中，席地坐著一身泥土的大阿舅，只穿著件薄薄的羊毛衫，身邊靠著一把鋤頭，哭得像個孩子，一邊還罵著：“我操你媽，滿嘴噴蛆的混蛋祖宗，我操你媽……”高高的閣樓上，祖宗牌位前的長明燈歡快地燃燒著，不知什么年月的畫像上，祖宗大人一臉嚴(yán)肅，靜靜地看著下面的子孫。外公脫掉自己的外套，披在大阿舅身上，走了出去。

人們把泥土重新平回去花了整整一天，干活的時候現(xiàn)場靜靜的，只聽到拍泥土的聲響。在他們這么干時，我坐在祠堂高高的門檻上，看著他們手揮鐵鏟的身影，心頭洋溢著一股憂傷。到后我將身子轉(zhuǎn)向祠堂外，透過屋檐一角看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厚云變換著形狀悠然來去，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場院變得雨氣氤氳，朦朧地升騰起一片透明的煙霧，如夢如幻。

那時，場院在我心里是整個世界，我在這里成長，分享著大人們的歡樂悲喜、愁煩苦悶，所有人都承接著命運安排給他們的每一天。場院這個近乎封閉的空間從過去延伸至現(xiàn)在，小心翼翼地探向未來，我沒有理由將所有的一切展示出來，好的壞的，在當(dāng)時不一定懂的，后來漸漸明白了，而我依然還是那個在煙雨迷蒙中有點孤獨的孩子，坐在場院祠堂高高的門檻上，聆聽大人平土的聲音和雨打屋檐的動靜，到后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跑進雨中，跑進場院漫長的時間之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