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南
我想念的你,那個在我面前無拘無束的你,那個和我仿佛有無線電波相連的你。
年輕的時候,我們喜歡說永遠(yuǎn),喜歡拿生死來許諾。我們以為那些相處了5年、10年、15年依然沒有分離的人,就一定能夠一輩子在一起。年輕的時候,我們什么都不懂,我們只知道時間是個距離單位,卻不知道它的意義。在對距離的理解上,我們片面得像笨蛋。
Forever這個單詞,我在江小溪的畢業(yè)紀(jì)念冊上寫過3次,時間跨度10年,空間跨度兩省一市。
再見江小溪是在我們畢業(yè)后的第五年,她帶婆婆來這邊的大醫(yī)院做手術(shù)。在住院部的門口,我看到她手里拿著一沓單子,旁邊的男人顯然是她的老公??吹轿业臅r候,她咧開嘴笑了笑。江小溪胖了,胖到可以裝下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擠擠的話,還能順帶裝下旁邊的小護士。
男人看到我,點頭笑了一下,顯然他并不知道我是誰,然后繼續(xù)訓(xùn)斥江小溪:你怎么那么笨,說了這么多遍了,到底記住沒?江小溪嘿嘿笑了一聲說:急什么,我就是腦子笨,你多給我講幾遍唄。
我陪著江小溪去一樓的交費處,電梯里人很多,她站上去,后面的手術(shù)車就推不進來了,整個電梯的人看著她,很明顯,大家都覺得應(yīng)該走出去的人是她。江小溪尷尬地笑了笑,然后走出了電梯。她邊走邊自我解嘲:阿南,你可千萬別胖,這人一胖啊就笨,腦子也就不靈光了。
江小溪才不笨,初中時的江小溪身高就已經(jīng)超過了同齡的男生女生,躥到了1.75米,然后在運動會上一舉打破了學(xué)校的跳高、跳遠(yuǎn)、長跑三項紀(jì)錄。那時的我又矮又胖,每天的早操就是我的心頭病,尤其是最后一圈,能堅持下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偏偏學(xué)校要考核,少跑一圈,扣2分,并且揚言扣完50分就開除。為了逃避早操,我想盡了各種借口來請假。最后知道我心事的江小溪大手一揮說:這算什么事,以后你跟我站一排,最后一圈我拉著你跑。這樣一拉,就是半個學(xué)期,直到最后,我終于可以自己跑完全場。那時候江小溪就是我的救命稻草,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來說,任何一點小事都是天大的煩惱,而江小溪就是我初中時代的雅典娜。
高一那年,江小溪的父母離了婚,她跟著媽媽轉(zhuǎn)學(xué)去了外省。離開前的那段日子,我們每想到一件事情就會馬上寫下來,比如每個周末都要打一次電話,每周都要寫信給對方,暑假要坐火車去對方的城市見面,要考同一所大學(xué)。
她走后的第一個月,我寫信告訴她自己有了喜歡的男孩子。她回信說:他真的很不錯,我也喜歡,不過從現(xiàn)在起他是你的啦。我回信說:說得好像你同意了,這事就成了似的。我們每個周末會按時打電話,每個暑假都會見面,我們一起躺在她臥室的小沙發(fā)上,聊我們喜歡的男孩子,聊我們的理想,聊我們要去哪一所大學(xué)。我坐火車去一趟,她坐火車來一趟,很快我們就高中畢業(yè)了。
2004年,我高考失敗,只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圃盒?。雖然江小溪考了和我差不多的分?jǐn)?shù),但因為戶籍所在地不同,她可以選擇北京一所很不錯的本科院校,但她還是來了濟南。
來濟南后的江小溪和我隔著兩條公交路線,來回需要一個半小時,月票50元,沒有課我們就可以見面。盡管如此,201電話卡還是打了十幾張,兩個人??粗娫捝系挠囝~,一邊肉疼,一邊不舍得掛。后來從同學(xué)那兒知道,我們可以買一款能上網(wǎng)的手機聊QQ,這樣只要5元包月,就可以無限聊了。
接下來江小溪就帶著我去發(fā)了兩個月傳單,兩個人曬得跟煤球似的,被城管追過兩次,被保安攆過無數(shù)次,被環(huán)衛(wèi)大媽罵過三五次,最后掙了980元,在二手市場買了兩部能上網(wǎng)的手機。我的QQ昵稱叫春江水暖,她叫丫先知。
大三時的江小溪喜歡上了同系的一個男生,旁敲側(cè)擊地請人打聽那個男生對她的印象如何,男生口無遮攔,說出四個又:又黑,又胖,又高,又丑。這四個又打擊得江小溪號啕大哭??尥曛?,她發(fā)誓,要半年減肥30斤,然后去開眼角,割雙眼皮,打美白針。
專三那年,我沒有考上江小溪所在的大學(xué),干脆出來工作。江小溪還在拼命減肥,拼命美白,偶爾叫她出來,點一桌子菜,她卻吞著口水不敢吃,指著紅燒肉說:吃3筷子,我晚上回去起碼得繞著操場跑8圈。
后來的江小溪確實瘦了,也白了,畢竟黃瓜和雞蛋做的面膜沒少糟蹋。開眼角、割雙眼皮,她沒那個膽,也沒那個錢。不過整個人的感覺真的好了很多,后來她還真和那個男生談起了戀愛。
畢業(yè)后,江小溪離開了濟南,去了男生想去的城市。她說:阿南,你別怪我重色輕友。我說:不會,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最重要。后來的我們有了各種各樣的軟件可以免費聯(lián)系,卻再也沒有像原來那樣徹夜深聊過。
一年后,江小溪痛哭著和我說她跟那個男生分手了。后來的江小溪通知我她要結(jié)婚了:你忙就別來了,回頭我們?nèi)弦娔?。再后來的江小溪,漸漸和我斷了聯(lián)系。
從交費處回來,江小溪明顯很客套地跟我說:這次婆婆動手術(shù)花了不少錢,住酒店太貴了,想問問你方不方便,我能不能去你家住兩天。我說:沒事,來吧,錢不夠我這里還有一些,你先拿去用。她說:不用,手術(shù)的錢夠了,就是想跟你借住一下。
進門的時候,江小溪問我要不要換鞋,我說不用,但她還是換上了從賓館帶來的一次性拖鞋。
我說:小溪,你過得開心嗎?她說:我孩子都3歲了。
我說:冰箱里有飲料,你隨便拿。
我說:你還記得我把你家的沙發(fā)睡塌的事嗎?
我說:江小溪,你是不是快忘記我了?
第二天我下班回來,江小溪已經(jīng)走了。房間的地拖得特別干凈,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水槽里的碗筷也刷得特別干凈,衛(wèi)生間的垃圾也被清理了。那一刻,我知道江小溪跟我生分了,我知道我已經(jīng)失去江小溪了。她以這樣的方式表達(dá)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她再也不會跑到我家里,不脫鞋就爬到我的床上偷看我的日記,偷吃我的零食,偷拿我的漫畫書和蠟筆,再也不會跟我不分彼此,大吵大鬧,開各種無下限的玩笑了。
后來很多時候,我依然會想念江小溪,想念我們一起度過的10年。只是很多時候,我還是不明白,明明我們有著同樣的少年時光,看同樣的書,讀幾乎無異的大學(xué),為什么還是成了陌路人?
有人說真正造成距離的不是地圖上標(biāo)注的幾百公里路程,也不是我們之間失去了情誼,而是生活的經(jīng)歷。生活將原本讀一樣的書、經(jīng)歷一樣的青春的我們,慢慢打磨,產(chǎn)生區(qū)別。就像一整塊石頭的兩半,彼此被打磨之后,再也無法拼接成原來的模樣。
我想江小溪比我更早明白這個道理,在此之前,她一定也在心里下了一場大雨。在那場雨里,城市變?yōu)橐黄粞?,淹沒了我們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