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高峰
爺爺這個詞,對我而言一直有一種詭異的疏離感,因為我壓根兒就沒見過他。別說我沒見過,連我爸對他都沒印象,因為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我爸剛出生一個多月。
當一個稱呼連練習的機會都沒有,他再親切再有血緣,也只好眼睜睜任由他陌生下去,直到慢慢想不起來。
我沒開口喊過爺爺,但是當別人揪著他們的爺爺的胡子撒嬌親昵耍賴生氣的時候,我也會眼饞。對我爺爺,我想象很多,了解很少。我只知道他當初是個有點兒文化的地主,家里有幾十畝地,還當著幾個村唯一的學校的校長;當年他離奇失蹤的時候,跟他一起走的還有一個小他四歲的兄弟。大概就這么多。
后來,當然是很遠很遠的后來,遠到我爸都中年了,我都讀初一了,我爺爺的那個兄弟突然冒了出來——他竟然是從臺灣回來的,而且是衣錦還鄉(xiāng)。
用我媽的話說,如果當初我爺爺和大爺一起去了臺灣,如今接受全村人眼紅的主角,起碼多了我們一家??墒聦嵅荒芨?,我爺爺當初的確是跟他一起上路的,可半路忍不住想念,為了回家再看看還在襁褓里的我爸,付出的代價是神秘的、悄無聲息的消失,連一塊安身的墳地都沒有,留下供我們憑吊、懷念的寄托,就只剩下一張照片。
我奶奶悄悄給我看過我爺爺的照片,那張小得連我的巴掌心都蓋不全的黑白照片上,我陌生的爺爺年輕帥氣得讓人不敢直視。他戴著禮帽,身著長袍,眉頭輕皺,滿臉的書卷氣,文質彬彬。我爺爺眼睛看向斜前方,眼神里有警覺、憧憬、迷茫和憂傷,多看幾眼,會感覺照片在放大,使我覺得自己完全被目光籠罩,莫名開始黯然。
幾乎是一瞬間,那個陌生的、遙遠的、冰冷的爺爺,突然間就在我心里溫熱起來。就像他還活著,在院子里樂呵呵地聽著我呱呱墜地,牙牙學語。只是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沒能陪我嬉鬧,沒能教我認字,沒能任我纏在他身上淘氣。我忽然覺得之前的十幾年,我對我爺爺太冷漠了,即使他的消失讓我爸爸多吃了很多苦,他到底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三十多年,還做了一些轟轟烈烈的事兒,影響了其他許多人。就像他從這個世界已經消失了近五十年,還是憑借一張小小的照片就穿越時空俘虜了我。
我爺爺其實沒有從這個時空徹底消失,他留下了我爸,然后我爸又有了我們,還有我多年后用他喜歡的文字,為他寫一篇文章。這,是不是傳說中的血緣的綿延魅力?
就是從那一刻,我開始對我爺爺充滿興趣。我鬧著我奶奶,讓她跟我講講我爺爺。雖然她拿著照片的手已經開始抖了,看照片的眼里慢慢濕了,但拗不過我,零零碎碎說了一些,還都是拿我爺爺的那個兄弟做的比較?!闶裁矗撝R論頭腦,論什么他也就是你爺爺的跟班。他說了,他在臺灣不過是靠幫人寫信、賣對聯、打短工過日子,攢了半輩子錢才回來探一趟親。嘁,就他那毛筆字,當年他給你爺爺磨墨,你爺爺都嫌他粗手笨腳。
我知道這個人讓我奶奶帶著情緒,他的回來就像個突然的動作,把好容易花了幾十年時間才蓋嚴實的過去一把揭開,帶著霉味和秘密的光陰很是嗆人。
誰也不知道如果一切從頭再來,現在會是什么樣。但我喜歡我奶奶說的這些,這和我平日里偶爾從叔叔大爺那兒聽來的只言片語結合起來,讓我爺爺在我腦子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像真的。他如果活到現在,有八十歲了,他胡子會白嗎?頭發(fā)會稀疏嗎?牙齒還有嗎?那我爸,我,我們,會不會因為他而變得和現在不一樣?
當然,一切不能重來,就像我連昨天打破的碗都不能復原。但是我決定了,我要根據照片、閑言碎語,加上我的想象,在心里組裝一個我爺爺。我不要求他能給我零花錢,也不要求他給我講古老的故事,更不會奢望他繃著臉訓話開導我,我就是想在心里裝著他就行,這樣我就有了爺爺,我爺爺。
外貌上想找爺爺的替代品怕是不行了,那張照片里的爺爺,簡直彌補了我對我爺爺的所有想象,身邊的誰能接近我爺爺呢?即使我爸長得有點兒像,可是表情、眼神、那身長袍和那頂禮帽,罷了,沒有人可以神似。
外表沒有選擇,那就只能補充一下內在,脾氣、性格、說話、喜好、特長,可想來想去,我認識的人里面沒有能接近我的想象的。那就只能組裝,一點一點來,我覺得鄰居中華大哥的語氣可以拿來一用。中華大哥說話嗓門很大,底氣十足,即使是打個招呼開個玩笑,也聲若洪鐘,還時不時冒出兩句古詩詞。但是他嘴上有兩個缺點我必須摒棄,一個是愛吹牛,一個是愛喝酒,這兩個缺點還經常集中在一起。
比如在酒桌上喝酒吹牛,中華大哥酒量一般,可每次喝酒都聲勢浩大,先利用他的嗓門提升氣勢,開口就對大家的酒量表示蔑視,無論誰來敬酒或者碰杯,他都示意對方應該先干為敬,然后把他該喝的酒倒進一個海碗,啤的白的都行,分開還是摻在一起都無所謂。等到酒過三巡,他站起來,當著其他所有人的面把碗里的酒一口氣干了,抹著嘴唇嚷嚷著讓大家開始第二輪。其實這一下,他也就喝得差不多了,但是每次這么一下之后,基本上再沒人敢跟他喝酒,連通關敬酒的都繞著他進行。
這種招我不喜歡,我知道我爺爺即使喝酒,也肯定不是這個風格。但我樂意把中華大哥的聲音挪到我爺爺的嘴上。
解決了聲音,下面是身材。我知道我爺爺的那種修長很難再找到,所以我直接把學校的老師過了一遍,沒有。失望時,突然想起了臨時來教我們班地理的校長,他最合適,不僅有文質彬彬的背影,還有不錯的口才。最重要的,他喜歡旅行,地理課本上的名山大川他幾乎都去過,所以上地理課時他從來不帶教材,上來就侃他那些旅行經歷。說到驚險和絕美的地方,他會用表情配合姿勢,讓我們宛如身臨其境。就他了,校長對校長,我爺爺吃點兒虧,因為我們的校長粉筆字不錯,毛筆字一般。
至于手腳,我希望可以借用小利他爸的,因為他四肢既結實又靈活。他最擅長打魚,撒網、下籠、渾水摸魚樣樣精通,還時不時地抓回來幾條黃鱔和少見的老鱉,這些既能換錢,也能讓一屋子布滿魚香。這手腳讓我羨慕,也倍感親切。
至于性格,我想我奶奶的可以挪用。天底下還有比我奶奶脾氣更好的嗎?她還能把自己的好一點一點聚起來,只等我去了一股腦用到我身上。她對我的要求從不拒絕,卻也不縱容。她一個地主家的大小姐,二十出頭嫁給我爺爺,風風光光,嫁妝都排了二里多地。誰能想到呢,婚后第二年開始守寡,后來守了一輩子。我奶奶有潔癖有脾氣有故事有經歷有苦難,可她就安于一個小院。
至于特長,我早就準備好了,我希望能加上我文中大爺的記性。文中大爺的腦子可以無限制儲存記憶,所以輕易別讓他打開話匣子,否則他能從小時候上學一直說到如今汽車火車速度越來越快了。為什么扯到汽車火車?因為他有一門背車站名字的絕活,無論是他坐過的火車還是汽車,只要他經過的站,名字都能記住,嗯,是每一站。而且文中大爺不僅記站名,還能把火車時刻表都倒背如流,甚至連每一列火車行駛的時間,站臺上哪個特產不坑人最好吃,甚至火車在哪一站加水、在哪一站掉頭,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他也是有故事的人,雖然故事背景畫滿了艱辛和酸楚。
拼湊出我爺爺的那天晚上,我夢見他了。他輕皺眉頭,看著斜前方,不跟我說話,也不笑,只是卷起袖子,提起毛筆寫了一句詩:牧童遙指杏花村。
我確定他是我爺爺,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唐詩,沒有之一。
后來,很多很多年后,我憑著一腔少年血性,離家遠行,我在很多地方落腳,又離開。可無論我流浪過的廣西、福建,還是上海、北京,回家過年時去給文中大爺拜年,他都能一一按順序說出我乘坐的火車站點、??繒r間、當地特產,除非是新列車改車次改站點提速了,否則他從沒記錯過。文中大爺每次說起我爺爺都會哭,問他為什么哭,他只搖頭,說三個字:游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