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君
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分到市郊一所中學工作,半年多的時間里,我已經(jīng)熟悉了學校的各個角落:教學樓、辦公樓、化驗室、會議室、圖書室、食堂、托兒所······唯一沒有涉足的是學校的鍋爐房,雖然住在校內(nèi)的獨身宿舍里,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鍋爐房里熄得很晚的燈火,也知道是門衛(wèi)更夫程大爺住在那里,但一直沒進去過——似乎覺得沒有進去的必要。直到冬天一個雪夜,我因為有事要出去一下,門衛(wèi)里當班的更夫劉大爺喝醉了,躺到門衛(wèi)值班室里屋睡得爛死,我無法打開上了鎖的學校大門,忽然想起住在鍋爐房里的程大爺應(yīng)該有大門鑰匙,看看鍋爐房里還亮著燈,就硬著頭皮走進了鍋爐房。
走到鍋爐房的窗前,我驚住了,從窗子落滿灰塵的玻璃看進去,那個像魯智深似的肥胖老頭,正站在燈下,搖頭晃腦地背誦著:“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不是唐朝大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嗎?我真是大吃一驚,那可是剛剛結(jié)束十年文革災(zāi)難的年月呀,整個學校里百八十個教職員工未必找得出一兩個能背誦這首詩的,語文組的十幾個語文老師還有我這中文專業(yè)的大專畢業(yè)生,也不能如此嫻熟地背誦下來呀。一個滿身上下沾滿了灰塵和油漬的打更老頭,老光棍兒,竟然手舞足蹈,似吟似唱地在寂靜的雪夜校園,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流利地背誦著如此經(jīng)典的古詩!除了吃驚,我甚至為張若虛和《春江花月夜》感到不平,覺得他們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我站在那窗前橘黃色的燈影里呆住了,不知敲門打斷他好,還是不去驚擾他好。他沒有絲毫的察覺,依然繼續(xù)陶醉在張若虛的意境里:“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如此溫柔婉轉(zhuǎn)的詩句,竟然出自這樣一個和文化幾乎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的打更老頭的嘴里。也許是站久了,疲勞了,我一挪動腳步,碰響了他的門,他聽到了,立刻停止了誦讀,過來開門認出我來,慌忙把我讓進屋?;璋档臒艄庀?,他那謝了頂?shù)亩d腦袋,閃著亮光,雪白的兩鬢分外醒目,嘴里噴著酒氣,敞著懷,羞赧地看著我,像一個剛剛被老師發(fā)現(xiàn)自己惡作劇的學生,局促不安。我說明了來意,拿了鑰匙,剛要轉(zhuǎn)身。他趕忙說了一句讓我別見笑之類的話。他臉紅紅的,不知道是喝酒的緣故,還是沉醉于詩中的興奮,或者是被我無意間窺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很紅,像著了火。我覺得那一剎,我的臉一定比他的紅,我覺得自己的兩頰燙燙的?!坝駪艉熤芯聿蝗ィ?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我身后又傳來了他那破鑼似的嗓音。
送回鑰匙的時候,他的神態(tài)自然了許多,熱情地讓我進屋坐坐。我認真地打量了他的居所。外面一間,是高大而轟鳴的鍋爐,正從縫隙里透出火光,地面上堆著一座小山似的粉煤,里間又被隔成了前后兩間。后面是鍋爐工休息的地方,沒有窗子,屋里小而黑。前面的稍大一間就是他的臥室,到處都黑黢黢的,墻角里是一個做飯用的火爐子,地中間有一張方桌,上面的鍋碗瓢盆凌亂而臟兮兮的,靠鍋爐工休息室的墻邊是一張大木床,床上的被褥都被油漬和灰塵污染得看不出本色來。我怕被他看出嫌臟的意思,就輕輕地坐在了床邊。一本反扣在床上發(fā)了黃的書籍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一定是《唐詩選》,可當我拿起來一看,更讓我吃了一驚,竟然是一部《論語》。我徹底被他震撼了,于是不無敬佩地夸贊起他來。他咳嗽了幾聲,淡淡地說:“沒事干,瞎看,楊老師見笑了?!蔽彝阶郎蠏吡艘谎郏谷豢吹较滩吮P子下面還壓著一本《楚辭》呢。我不由得回過頭來重新審視了眼前這個自己從來到學校幾乎沒正眼看過的形象丑陋猥瑣、衣著邋遢不整、彎腰駝背的打更老頭,燈光下,他滿臉皺紋、黢黑的膚色讓我想到山核桃,腦袋很大,眼睛很圓,讓我想起“豹頭環(huán)眼”的描寫,目光溫暖慈祥,像頭頂上的燈光。那一刻,在我眼里,他仿佛比平時高了許多。
從此,我們之間的交往多起來,竟然成了忘年交。我動員班級的女同學,利用星期天,幫他徹底打掃了居所的衛(wèi)生,給墻上糊上了報紙,拆洗了被褥,洗刷了水泥地面,還到木匠房給他釘了一個碗柜,將他的那些臟兮兮的鍋碗瓢盆刷洗干凈放進碗柜,讓他的小屋舊貌換了新顏。他的廚藝還過得去,見我一個人住獨身,沒有食堂,熱一頓、涼一頓的,就邀請我入伙,和他一起吃飯。我從他那里學會了一些飲食技巧、烹飪技藝,他教我夾一口熱騰騰的燉酸白菜,先不要嚼,放進嘴里,再咬一口大蒜,一塊咀嚼。我試了一試,果然那酸白菜的味道和原來大相迥異,香香的,鮮鮮的,口中鮮香四溢,咽下去還舌齒間余香繚繞。還有制作朝鮮辣白菜,腌制各種小咸菜等等,都是跟他學的。喝白酒也是跟他學會的,我常常揶揄他,說他是教唆犯,他總是狡黠地嘿嘿笑,并不為自己辯白。一開始,那濃烈的白酒讓我難以下咽,咽下去還常常被嗆得咳嗽不止,漸漸地竟然在他的輔導下,能品出酒的好壞來了,也習慣甚至喜歡上了那種火辣辣的滋味。特別是微醺時的眩暈和興奮,真的很愜意。每到周末的晚上,只要沒有備課和批改的事情,我們都要喝上兩口,一邊喝著、一邊聊著、一邊背誦吟唱唐詩宋詞元曲,讓我訝異的是他竟然會背誦那么多古詩,像屈原的《離騷》、李白的《蜀道難》、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琵笆行》和《長恨歌》,而且凡背誦的時候,總是感情飽滿,聲情并茂,常常是眼含著淚水,恍然間,我甚至覺得他大概就是汨羅江畔的屈子,月光下的張若虛化身轉(zhuǎn)世。我是在文革期間讀的中小學,國學基礎(chǔ)薄弱,古典文學知識還真是難出其右呀。特別是《楚辭》、《論語》,他幾乎可以當我的老師。當然,我也有我的強項,我給他講解古詩詞以及這些古典詩歌作品里的典故,給他背誦韓愈的《師說》、劉禹錫的《陋室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柳宗元的《小石潭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蘇東坡的《赤壁賦》和《放鶴亭記》、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諸葛亮的《出師表》等經(jīng)典古詩文,還有我自己的詩歌、散文作品,他也很欣賞我的才情。就這樣,在這遠離繁華的市郊孤零零的校園里,在黑夜,在寒冬,這鍋爐房里的火爐子,爐子上燒出的一兩個家常小菜,一壺劣質(zhì)的濁酒讓兩顆孤寂的心,彼此溫暖著,他慢慢地向我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心扉。
他是一個學習成績不錯的高小學生,祖父曾是私塾先生,因此打小時候起,他就受到了良好的國學教育。父母和人家指腹為婚,給他訂下了一門親事。岳父是父親的救命恩人,因此盡管后來知道了他那未過門的妻子是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又在小時候 生天花落下一臉麻子,父母還是逼著他成了婚??墒撬麉s和自己一個女同學產(chǎn)生了感情,并且在村外小河邊上的樹林里私定了終身,說啥也不愿意和妻子結(jié)婚。結(jié)婚后堅決不和妻子同房,惹得父親夜里守在他們新房的門口監(jiān)視他。說只要他不和妻子同床而眠,就別想再去學校讀書。沒辦法,他只好讓妻子為他們程家生下了一個男孩。父親讓他去上學了,可那個和他在樹林里山盟海誓的女同學卻不見了。他找到她家,才知道她被在黑龍江當兵的父親帶到遙遠的黑龍江了。他下定決心要找到自己的真愛,他的生命里不能沒有她。于是,他再也沒回家,他失蹤了。
他原以為到了黑龍江就能夠找到她,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黑龍江大得很,到哪去找啊。就這樣,他成了流浪漢,在黑龍江各地漂泊來,漂泊去。天寒地凍,一個食不果腹、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怎么能夠抵擋得住呢?他凍餓交加,再加上上火著急,竟然一病不起,昏倒在烏蘇里江邊。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蓋著一床棉絮,躺在一家炕上,一個女人正給他喂米湯,炕梢還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面黃肌瘦,氣息奄奄,不停地咳嗽??荒_下畏縮著三個蓬頭垢面的孩子。女人示意他別動,告訴他沒什么大礙,只是餓了,抵抗力無法對付寒冷,她已經(jīng)用雪為他揉搓了幾乎凍僵的身子,躺上兩天就會好了。果然,幾天以后他終于站起來了。這時,他才了解了這家人的實際情況,男主人得了肺癆病,啥也干不了,只能成天躺在炕上,女主人苦苦支撐著這個家,用瘦弱的身軀,瘦削的肩膀,護衛(wèi)著一兒兩女,家里家外,炕上炕下,全靠她一個人。女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他從此打消了尋找戀人的念頭,將那張帶著兩個好看酒窩的臉深埋進心底。后來,在一個醉酒的夜晚,女主人睡進了他的被窩。就這樣,他沒有戶口,是一個“黑人”,在遠離家鄉(xiāng)陌生的黑土地上,當了一個“盲流”,拉了近四十年的“幫套”。
后來,那男人死了,再后來,那女人也死了。那三個孩子在他的養(yǎng)育下一個個長大了。但是,他們早就知道了他與他們的母親之間的齷齪,于是他們不但不覺得需要報答他的恩情,反而覺得他侮辱了他們的父親,玷污了他們母親的清白,是他們的仇敵。所以,安葬了母親以后,就一腳將他——這個年老體衰的老頭踢出了家門。他不恨他們,他從來也沒有指望他們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他早就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結(jié)果,他覺得這樣的結(jié)局讓他心安。他幫他們打理好家中和地里的活計,不辭而別?;氐骄脛e的故鄉(xiāng),父母妻子也早已作古,好在幾個本家哥兄弟還能為他作證,兒子認了他,可是兒媳婦卻堅決不同意收留他。就這樣,經(jīng)他的姑表弟托人,到我們學校做了更夫,舉目無親,日夜陪伴他的只有兩本書角翻卷,書頁發(fā)黃的《楚辭》、《論語》。他說那兩本書是他的戀人給他的。
我不知道聽完他的故事心里是啥滋味,五味雜陳大概就是如此吧。有恨,有厭嫌,有同情,又敬佩,交織在一起,讓我的心緒久久難以平靜。他自己也常說對于父母,他是一個不孝兒子;對于妻子和家庭,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對于兒子,他是一個自私的父親;對于戀人,他也是一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對于烏蘇里江畔的那家人,他就像一個可恥的竊賊??墒钱斘野堰@些貼著他罪過標簽的碎片拼湊到一起時,卻分明拼出了一個真實的“人”的形象。說他不孝嗎?他百般不情愿卻遵照父母之命將妻子娶進了門,并且給程家留下了后代;說他不負責任,他卻默默地承擔起另一個家庭的重擔,將那家三個兒女養(yǎng)大成人;說他薄情寡義,他卻以涌泉之水,報答了那救命女人的滴水之恩;說他是可恥的竊賊,可是有把自己一生都搭進去的竊賊嗎?從那以后,我似乎和他更親近了,鍋爐房里的那盞搖曳于風雪黑夜中的燈火,竟然讓我又有了家的感覺。無論我回來得多晚,無論分別得多久,每當我從校外回來,一踏進校門,就能看見那充滿溫暖的橘黃色,盡管和黑夜相比,和風雪相比,它的光亮是微弱的,渺小的,但卻讓我心里感到溫暖、踏實。
后來,市里搞起集中供熱,由熱電公司統(tǒng)一配送熱源,各單位自己的鍋爐一律拆除,學校里的鍋爐房也計劃扒掉。程大爺年紀也大了,工作中總是出現(xiàn)紕漏和失誤,身體也常常出狀況,好幾次休克昏迷,學校怕一旦出大問題要承擔相應(yīng)的責任,就通知他兒子來把他領(lǐng)回去。臨行前,他把那兩本骯臟不堪,十分破舊的《楚辭》、《論語》送給我,囑咐我結(jié)婚時一定要告訴他。我含著淚答應(yīng)了他,他卻一個勁地抹著洶涌而出的渾濁的老淚。直到車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
我一直想去他兒子家看望他,但是由于工作忙碌,更由于要忙著談戀愛、結(jié)婚,因此終究沒有成行。一天,我正在上課,忽然他兒子推開教室的門走了進來,急切地跟我說他爸爸不行了,臨終前一定要見見我,希望我能滿足老人的心愿。我當然愿意,想想分別了一年多竟然沒去看他心里還挺愧疚的呢,于是匆匆請了假,回到辦公室?guī)狭四莾杀緯乙呀?jīng)把它們糊上了新皮兒,用濕毛巾擦拭了灰塵和污跡,用熱茶缸將翻卷的書角熨燙得平平整整。
一年未見,我?guī)缀跽J不出他來,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一只皮包骨的嶙峋之手吃力地伸過來。嘴角一陣抽搐,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哭,我含著淚安慰他。他示意我不要騙他,他知道生命的燈火即將熄滅。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便用手指指一指我,然后指一指他自己,最后點點頭。別的人都不解地看著我,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今生今世和我相識很高興,有點近乎于曹操對劉備說:“當今天下英雄唯我與使君耳”的意思,惺惺相惜。我把書拿給他,起初他沒看出來,等到看清楚是他送給我的那兩本書時,嘴角明顯地上翹起來,他笑了,會心地笑了。他把《楚辭》遞給我,把《論語》貼在胸前,用探詢的目光盯著我,我立刻明白了,他是要把《楚辭》給我,而《論語》留給他自己。我點點頭,他更高興了。忽然間,一絲難以覺察的陰翳飄過他的眸子,他的頭頃刻之間往旁邊一歪,竟溘然長眠了,真的就像一陣微風吹來,熄滅了一盞油燈。
回到學校,鍋爐房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破磚爛瓦地堆在校園的角落里。我結(jié)婚后依然住在學校里,每到晚上,我似乎都能看到那盞鍋爐房里的燈光,很微弱,卻很溫暖,像一顆星星朝我一眨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