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尚明散文三章

丁尚明 ?山東東阿人，部隊轉(zhuǎn)業(yè)軍官，長期從事新聞報道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三次榮立三等功。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山東文學(xué)》（上、下）、《前衛(wèi)文學(xué)》、《散文選刊》、《華夏散文》、《中國散文家》、《當(dāng)代散文》、《散文時代》、《東方散文》、《中國文學(xué)》、《奔流》、《遼河》、《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金田》等軍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過上百篇文學(xué)作品，數(shù)十篇文學(xué)作品被收錄到各種圖書文集。其散文作品有的被《特別文摘》轉(zhuǎn)載，有的被省、市選作高考模擬試題。1997年出版并發(fā)行近30萬字的報告文學(xué)集《人間正道》，系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山東省東營市城市管理局。

故鄉(xiāng)那口山泉井

身處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我在歲月的風(fēng)雨里穿行。想來，別離故土已三十余載。罅隙倥傯里，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為了奔個好的前程，遠(yuǎn)離故土的我，總在綠色軍營里苦苦打拼、求索……什么親情友情和鄉(xiāng)情全拋在了腦后。那一天，當(dāng)我脫去穿了24年的軍裝，手捧大紅的“軍官轉(zhuǎn)業(yè)證書”時，我淚染雙頰，真真意識到了自己不再年輕。如今，隨著日子的流逝，總感覺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輕輕地撩撥著我記憶的音弦，它讓我回望過去，讓我想起故鄉(xiāng)，讓我思念爹娘。的確，故鄉(xiāng)的印象已變得模糊，陰陽相隔的爹娘也只能夢中相見，可故鄉(xiāng)老宅中的那口山泉井，卻愈加清晰地顯現(xiàn)在腦際，它使我寂靜的心海泛起層層波瀾，我依稀覺得那噴涌的山泉水正朝我撲來……

魯西平原，黃河西岸，從南至北散落著幾個不大不小的山包，其中那個像鳳凰振翅一樣的山包，便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村莊不大，也許因?qū)O姓人家俱多，故村名為孫道口。嚴(yán)格講我算不得這里的原始村民，聽爹說，我們原來居住的村子位于黃河沿上，因連年水患，村子被淹沒了。這樣，沒了家的幾十戶人家，只好搬到了山上。山上人越聚越多，村子自然也就越來越大。

今天，全村已有一千三百多口人，孫、宋、丁、張、付、王、曲、趙諸多姓氏的人家成了這里的長住村民，孫道口村便是他們共同的家園。

就在這個山村里，我度過了幸?？鞓返耐陼r光，直到我18歲念完高中，一紙小小的入伍通知書才將我與它分開。背負(fù)著鄉(xiāng)親們的囑托，我別離了故鄉(xiāng)，但小山村的一草一木卻深深根植于我的心田！

真的，故鄉(xiāng)的確沒有多年后我見過的江南水鄉(xiāng)的模樣，但在當(dāng)年故鄉(xiāng)同樣是青山綠水、沃野飄香。記得冬天過去，田野里很快披上綠裝，河中泛起碧波。山腳下清澈見底的小溪里，浪花飛濺、魚蝦爭游，那漫山的野皺菊、馬蘭草、鳶尾花，把整個村子熏染得幽香四溢。到了秋天，遍野的紅高梁羞紅了臉，她頷首低眉，那樣子頗像待嫁的新娘……

睛朗的天空下，云朵般的羊群不時從田頭路邊的草地上掠過，那吊著旱煙袋的放羊漢，斜挎著羊鞭，一邊哼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曲兒，一邊不停地吆喝著，把羊鞭甩得山響！

那時，對放羊漢我竟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以致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我把放羊漢樹為人生追求的標(biāo)桿：長大了就當(dāng)個放羊的，與羊相伴，逍遙自在，這樣就不用像爹一樣天天下地干活了。

童年，一個多夢的季節(jié)，一段充滿幻想的歲月！

村子里的房屋多是就地取材用石頭砌成的，一幢幢石頭房依山而建、梯次排開，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座座古老的城堡。在山的高處，有一不大的院落，院里矗立著幾間用亂石、土坯壘起的房屋，這便是我的家，是爹娘為我修筑的遮風(fēng)避雨的“城堡”。

那年月，山上盡管居住著那么多人，吃水用水卻很方便，很少有鬧水荒的時候。記得，我家山坡下的不遠(yuǎn)處，一南一北分布著兩口水井，這兩口水井可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源！

說起這水井，我心里依然有著深深的敬畏，那清涼透心的井水，似乎又充盈進(jìn)我的喉腔。在外漂泊的漫漫歲月里，我暢飲過塞北的雪水，痛喝過江南的泉水，品嘗過來自江河湖泊的各種各樣的水，但沒有哪種水能抵過故鄉(xiāng)的井水。這些水只能滋養(yǎng)我的身體，卻不能滋養(yǎng)我的靈魂，因為它沒有令我心醉的來自故鄉(xiāng)的味道！

印象中故鄉(xiāng)的水井足有一二十米深，井口一端豎立起一塊一人高的方石，方石頂端鑿了個碗口大的圓孔，另一端聳立著兩根掐把粗的木棒，木棒交叉成“X”狀的木架。這樣，方石和木架就牢牢地支撐起了纏滿井繩的轆轤。井口四周的青石板已磨得溜滑賊光。到井上打水，可是個細(xì)活兒，稍有不慎就會出現(xiàn)險情，打水人不慎墜井的事也是常有發(fā)生。村里的老弱病殘者，是萬萬不可去井上打水的。打水時，首先要站準(zhǔn)位置，將井繩系牢在水筲上，然后輕輕把水筲朝井口一放，轆轤飛轉(zhuǎn)水筲墜井。接下來，雙手拽著井繩一晃一搖一撴，井底“咚咚”作響，之后即可慢慢地?fù)u將轆轤。很快，滿滿一筲清凌凌的井水就呈到眼前了。那時，每當(dāng)聽到“吱吱” 的轆轤聲，村頭正在玩耍的孩子就會蜂擁而至，他們圍著打水人，指指點點、嘻嘻哈哈，這中間自然少不了我。我們朝著打水的人起勁地唱起自編的歌謠：

大爺叔叔有力氣，搖起轆轤撅屁屁。

挑起水筲走得慢，大娘嬸子不管飯。

要是水缸打不滿，小心夜里炕前站……

打水的人被我們逗得前仰后合，挑起水筲屁顛屁顛地朝家跑去。

娘纏著裹腳，連正常走路都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和弟妹尚小，這家中打水的活兒，也就落在了爹和姐姐們的肩頭。

爹、姐姐和村里能從井里打上水來的男人女人，在我眼里可是天底下最能耐、最了不起的人，尤其，我經(jīng)歷幾次井上打水后，這念頭也就更加強(qiáng)烈。我一直對井有著莫名的恐懼，每次打水剛挨近井邊，就不由自主地渾身打戰(zhàn)，腿肚抽筋。望一眼張著大嘴、幽深漆黑的井口，我立馬頭暈眼花、心驚肉跳。手忙腳亂、極度惶恐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將水筲往井口一丟……有時井底傳來了“撲嗵”聲，我這才想起還沒有系上井繩;有時我感覺明明系好了井繩，待將水筲放到井里，搖起轆轤時這才發(fā)現(xiàn)搖上來的只是一根光溜溜的繩頭，而那水筲卻沉在了井底;有時我將盛滿水的筲兒搖了上來，因心里發(fā)怵不敢伸手去接，氣急敗壞的我干脆雙手一松，一個健步跑出丈八遠(yuǎn)趴在地上不再動彈，任由那沉沉的水筲拽著井繩“嚕?！眽嬋ィ钳}人的轆轤聲傳得很遠(yuǎn)……唉，這樣打水，我害得爹隔三差五就借來鐵錨撈筲，這一撈就是大半天。

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總算把水打上來了，當(dāng)我挑起水筲搖搖晃晃地往家走時，又引得村里年輕媳婦一個勁地沖我比手劃腳：看，多像《朝陽溝》里的王銀環(huán)！有人竟扯開嗓子來了段豫劇清唱：走一步退兩步不如不走，千層山遮不住我滿面羞。我往哪里去我往哪里走，好難舍好難忘的朝陽溝……聽著身后傳來的陣陣哄笑，我無地自容，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

雖說我打水不行，可偏偏又喜歡在井邊玩耍轉(zhuǎn)悠。記得井邊長著一棵很大的土桃樹，裸露地面的樹根虬龍盤旋，碧綠稠密的葉子間墜滿了紅紅綠綠的果實。我和一起玩耍的叔家大小哥，實在抵不住這土桃子的誘惑，倆人一嘀咕就嗖嗖地爬到了樹上。我倆在枝椏間來回攀援，正得意忘形之時，只聽 “咔嚓” 一聲，被蛀空的枝干攔腰折斷，我倆也騰云駕霧般地從半空中摔了下來。大小哥的胳膊骨折，我雖未受傷，卻差一點掉進(jìn)井里變成淹死鬼。事后，虔誠迷信的娘不停地在井邊焚香許愿、叩頭作揖，感謝井神保佑了她的老生兒，感謝老天爺為老丁家保住了兩棵苗兒。打這，爹娘再也不讓我去井上挑水，再也不許我踏近水井半步。說實在的，我也真是望井興嘆、望井卻步，尤其經(jīng)歷這次驚嚇后，那更是談井色變，不敢靠近了。

別離了故土，我走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在這個日新月異、飛速發(fā)展的時代，我周圍的一切在變，故鄉(xiāng)也在變。在一次次地返鄉(xiāng)省親中，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在發(fā)展的同時，也變得有些令我痛心疾首了。清雍雋美的青山，已被一座座高矗的石灰窯啃噬殆盡。玲瓏毓秀的山村也變得面目全非。那兩口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山里人的老水井，也日漸破敗枯竭。山上鬧起了水荒，村里有能力的年輕人都搬下了山，失去勞動能力或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的老弱病殘者，只好成了山上的留守村民。

山村極其冷靜，我家周圍也人煙稀少起來。望著殘舊的院落和廝守著老屋的爹娘，我心里不是滋味。我想請人給爹娘翻新一下屋子， “俺老了，住不了多少日子，何必花這個錢？” 無論我好說歹說，爹娘就是不允。最后，我不顧爹娘的反對，決計掏錢請人在院中為爹娘打一口井。

三姐夫從外地請來一支專業(yè)打井隊，打井隊在院子里不停地選位置、搭井架，調(diào)鉆頭。隨著鉆桿的轉(zhuǎn)動，一段段碗口粗的巖石柱從地下掘了上來，那滾圓的巖石柱，整整排滿了一面院墻。當(dāng)鉆到三十來米時， 濕漉漉的鉆頭上含著泥沙。五六個人幾天的辛苦沒有白費(fèi)，這井總算打成了！爹小心翼翼地合上電閘，眨眼功夫，在電機(jī)的嘶鳴中，一股清泉從地里噴薄而出。爹稍一愣怔，滿臉的紋絡(luò)里立時皺起笑紋。

爹娘用上了清澈甘冽的山泉水，老倆口再也不用為水犯愁了。山泉水給衰老的爹娘注入了新希望，山泉井成了爹娘幸?？鞓返脑慈?，它也像一個拳拳孝子，陪伴著爹娘走過了人生的最后時光。

家里打出了山泉井，這水的問題解決了，爹娘開心地在老宅中度著日月?？蛇^了不久，老兩口就心事重重了：古話說得好，一扎沒有四指近。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咱自個家守著山泉井，可鄰家背舍正為吃水犯難呀，這有水也得大家吃！一向樂善好施、菩薩心腸的爹娘，一合計便挨家挨戶發(fā)起了“安民告示”。在這以后，我家院門洞開，前來取水的鄉(xiāng)鄰們你來我往、人頭攢動，小小的院落變得像趕集一樣熱鬧。時間久了，鄉(xiāng)鄰有的心里過意不去，就給爹娘送來電費(fèi)。爹娘說：咱鄰家背舍的，提錢就見外了。再說，收你這幾個錢俺富不了，沒你這幾個錢俺也窮不了，以后可不能提什么錢了！

從我家的山泉井里，噴涌的涓涓清流源源不斷地淌進(jìn)家家戶戶，那甘霖般的泉水，也滋潤、溫暖著大家的心田。爹娘把井看作家里最珍貴的寶貝，在他們心里，井就是命根子，就是他們?nèi)账家瓜氲膬鹤印５偸前丫诘碾姍C(jī)擦得油光锃亮，也習(xí)慣了每天有事沒事地坐在井邊，慢慢地抽上一袋煙。煙霧繚繞里，爹微閉著雙眼在心里與我對話，也在想著自己的心思。

多年后，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把娘擊到了。娘癱瘓在炕，屙尿不知。這情景讓鄉(xiāng)鄰們心酸難過，誰也不忍心再到家里打水了。爹卻說，你們千萬別多想，該怎么打就怎么打，一點也不礙事兒！為不影響白天鄉(xiāng)鄰打水，爹頭天晚上把水缸打滿，然后再把娘換下的褯子揉洗干凈，把晾干的褯子碼放得整整齊齊。在娘癱瘓的4 年間，因為鋪著洗得干凈的被褥、床單和褯子，娘身上沒起一個褥瘡，直到清清爽爽、干干凈凈駕鶴西去的那一天……

如今，爹娘已離去數(shù)載，故鄉(xiāng)的老宅里只有孤零零的幾間老屋和那口山泉井。老屋已經(jīng)塌陷，山井泉依然涌動清流。

年屆不惑的我，越發(fā)地思念故鄉(xiāng)，想起老宅中的那口山泉井。近日，再讀《韓非子》，那句“貪如火，不遏則燎原;欲如水，不遏則滔天”， 令我回味無窮，也令我幡然記起爹娘曾經(jīng)的話：孩子，家里有這山泉井咱就有水吃，也能接濟(jì)鄰里背舍。你要記住，無論你走多遠(yuǎn)，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你做什么，絕不能忘本，絕不能亂為，絕不能起貪念，只要守好自己的井就行！

故鄉(xiāng)的山泉井在我心里，爹娘的話在我心底。我會好好記住故鄉(xiāng)的山泉井，會好好守護(hù)心中屬于我的那口井！

站在北國的雪野上

時間的腳步總是太快，人們還沒從那草木葳蕤、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里回過神來，僅是幾場秋風(fēng)冬雨，便把那春的浮華，夏的熱烈，秋的凝重，攆得無影無蹤了。

踩著節(jié)令的鼓點，冬天如期而至。自然，度過漫長孕育期的雪兒，終抵不住冬的誘惑，依依作別蒼穹的子宮。漫天雪花，身披一襲白紗，在風(fēng)吹奏的合歡曲里，婀娜搖曳，蝶舞翩躚。此時的雪花，多像一位笑靨盈盈、粉面含羞的新娘，正飄飄灑灑地飛向人間。

這里是沃野千里的華北平原，這里是山河壯美的北國大地！

剛剛跨進(jìn)冬的門檻，阡陌縱橫之間已是銀裝素裹、冰清玉潔的世界。原本枝葉茂密的喬樹灌木，竟被冰霜點綴成晶瑩剔透的玉樹瓊枝，那長長短短、粗粗細(xì)細(xì)的枝杈，猶如麋鹿瘋長的犄角，又像古人征戰(zhàn)的長戟，更似希臘復(fù)仇女神高擎的火把。

積雪覆蓋的北國原野，顯得幽深而高遠(yuǎn)，舒緩而開闊，肅穆而靜謐。佇立雪野，任冷硬的風(fēng)從我的發(fā)間嗖嗖穿過，那天地相吻的遠(yuǎn)方，如鉤似剪的地平線，齊刷刷地裁出一個偌大的輪廓。輪廓遮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更遠(yuǎn)的地方，只見清澈明凈的天空像水洗過一樣。虛靜恬淡，禪意空靈，我頓感整個人兒也通體透明起來，仿佛胸間也有雪花飄舞起來。心地如雪潔，思緒似水靜，那些積郁腹腔的惆悵與哀愁，也一古腦兒地冰消雪融、隨風(fēng)飄散了！

雪后初霽，沉睡了數(shù)天的太陽終于蘇醒過來。她悄悄地爬到穹頂，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大地，賊大溜圓的眼睛里放射出溫潤柔和的光芒。很快，茫茫雪野流光溢彩、遍地瀉銀，空氣也彌漫起久違的柔情與愜意。這時侯，天空是靜的，雪野也是靜的，經(jīng)年辛勞的北國大地，在催生了萬物，孕育了生命，眼瞅著人們收割了莊稼，將打下的五谷顆粒歸倉后，就著這難得的清靜，躺在那里酣酣地睡去。她是應(yīng)該好好地歇息一番，是應(yīng)該好好地調(diào)整一下疲憊的身軀，只待下一個季節(jié)的到來，只待肩負(fù)起新的使命揚(yáng)帆啟航。

卸去了盛裝，洗盡了鉛華，只有冰雪作伴的北國大地，的確沒有了往日的水韻山風(fēng)。它的樹木是光禿的，河流是凝固的，就連吹來的風(fēng)也是硬冷刺骨的……置身雪野，我不由得想起了元散曲作家馬致遠(yuǎn)的小令《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盡管眼下秋逝冬至，雪野里不會有古人浸洇尺素的凄苦與哀愁，更不見那個身騎瘦馬、浪跡天涯的“斷腸人”的背影，但詩人醞造的那種單調(diào)、悲愴的氛圍卻真的有幾分相似。

驀地，這臆念轉(zhuǎn)瞬即逝，腦際中古人那凄美的詩篇很快被另一幅畫面所代替：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坦露著豐腴雪白的胸脯，靜靜地側(cè)臥床畔，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給襁褓中的嬰兒喂輸著乳汁……這溫暖舒心的畫面久久揮之不去，它幾乎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大腦。我似有所悟，這冰雪覆蓋的，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華夏兒女的北國沃野，不正是這樣一位偉大慈祥、大愛無私的母親嗎？

雪野里遍布著很多高高矮矮的樹，高的是楊柳、白楊、刺槐之類的木材樹，矮的則是桃李、蘋果、杏子之類的水果樹。這一片片一叢叢人們常見的闊葉喬木，拂去了浮華，褪盡了曾經(jīng)的綠羅青衣、七彩錦繡后，只作為樹的形象屹立在雪野之上。那皴裂粗糙的軀干，握挾著黑癟干瘦的枝蔓，在獵獵風(fēng)中不知疲倦地?fù)u來蕩去。無論天寒地凍、風(fēng)暴雨驟，它們沒有折腰低頭，始終迎著狂吼的風(fēng)，向空中發(fā)出響徹云天的吶喊。這雄壯有力的呼號，是它們對北國大地發(fā)出的錚錚誓言，是它們對北國大地的深情禮贊。是的，作為北國的樹，既然迎來冬天，就應(yīng)當(dāng)做頂天立地的強(qiáng)者，絕不能被冷酷、嚴(yán)寒所嚇倒，絕不能停止年輪伸展的腳步，縱使遇到再大的困難和挫折，也要勇敢地和腳下的大地站在一起，把根深深地扎進(jìn)北國的凍土層里。

站在雪野，只有在冬天才能清晰地看到，高高的樹枝間散布著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鵲巢。這些由殘葉枯枝筑就的鵲巢，任憑風(fēng)吹雨打，依然安之若素，為鵲兒默默地遮避著風(fēng)寒。捫心自問，平日里有誰會在意這些雜亂、卑微的鵲巢？又有誰會在意這些鵲巢是怎樣筑就？可就是這誰也不在意的鵲巢，卻穩(wěn)坐在直插云天的枯枝間，任憑風(fēng)狂雨暴、泰山壓頂，依舊巋然不動。是什么給予這種堅不可摧的力量呢？

一陣嘁嘁喳喳的鵲聲，將我從沉思中喚醒。抬眼望，只見幾只鵲兒時而攀附樹梢登高望遠(yuǎn)，時而翕動著長長的羽翼，俯沖到遠(yuǎn)處的雪野里。看著這些在雪野中艱難覓食的鵲兒，我心里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楚與苦痛。這些土生土長的北國鵲兒，的確沒有天鵝、仙鶴、鸛類高大威猛的軀體，沒有令人艷羨的華麗羽毛，但那些擁有同一個名字，看上去高大威猛的侯鳥，剛一嗅到冬的氣息，便拚命地逃向遙遠(yuǎn)的南方。唯有這小小的鵲兒，即使忍饑受凍，也不別離家園，甘愿默默地守護(hù)著腳下的土地！

這就是北國大地上生長的樹，這就是北國天空下翱翔的鳥。它們就是北國的蕓蕓眾生的化身，純樸善良，堅貞忠誠，知恩圖報。為了理想和信念，為了真理和正義，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有樹的陪伴，有鵲的歡唱，浩瀚無垠的北國雪野不會感到寂寞！

細(xì)想，看似單調(diào)、凄涼的北國雪野，同樣張顯著生機(jī)與活力。那大片大片一望無際只生長于北國大地的麥苗，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越發(fā)的蔥郁水靈。這青青苗兒，多像饑荒年代盼著過年的孩童，只要過年，越是天寒地凍、大雪飄飄，越是手舞足蹈、興奮不己。

天地有感應(yīng)，萬物皆化生。這麥苗兒是有靈氣的。它之所以匍匐于雪野，貪婪地吮吸著大地的營養(yǎng)，是在為將來積蓄著足夠的能量。只有這樣，根系才會粗壯，葉兒才會增厚。也才會更好地分蘗、拔節(jié)、抽穗，最終把雪一樣白的面粉饋贈給人類。

人間有味是清歡，歲月蹉跎終輪回?！独献印吩疲涸陝俸?靜則熱， 清靜為天下正。站在北國的雪野上，迎著暖暖的冬陽，只要穿過漫漫冬季，前方必然是一片春暖花開……

我的世界雪花開

下雪了，這乙未的雪似乎來得格外早。小雪的節(jié)令剛到，雪，便旋著輕盈的舞步，踏著舒緩的節(jié)拍，披著素潔的紗衣，像一只只輕顫羽翼的蝴蝶，飄飄灑灑地飛落下來。漸漸，山巒白了，原野白了，城鄉(xiāng)的大街小巷也白了……大地上那一棵棵挺拔屹立的青松、白楊、翠柏，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兒的樹，就像古戰(zhàn)場上整裝待發(fā)的兵士，全都披上了耀眼眩目的鎧甲，那些被秋風(fēng)吹萎的花草，這會兒也悄悄躲進(jìn)厚實的雪被下恬靜地睡著了。它是在孕育新的生命，是等待來年的次第花開！

雪兒就這么不停地一直下著，在這落雪的冬日，它帶給人們的思緒也應(yīng)是繽紛飛揚(yáng)的。也許你在溫暖的屋子里，正聽著班德瑞悠揚(yáng)的《初雪》，吟一首屬于自己的小詩，也許你在閃爍的霓虹下，正伴著舒伯特的《小夜曲》輕舞飛揚(yáng)?！巴韥硖煊茱嬕槐瓱o？”也許你正和三五知己，圍爐煮酒，賞雪詠梅……

雪，這個只屬于冬日的精靈，帶給人太多的夢幻與希冀。千百年來，雪，在文人的筆下，展現(xiàn)得是那樣的異彩紛呈、多彩多姿?！昂鋈缫灰勾猴L(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是熱情奔放的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這是豪放不羈的雪;“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這是肅殺冷漠的雪;“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是嫵媚迷人的雪，而一代偉人毛澤東筆下的《沁園春·雪》和《卜算子·詠梅》，則寫盡了皚皚白雪的壯觀與浪漫。

我向來怕冷，也怕下雪，尤其孩提時代，我對于冬季對于雪天，幾乎到了恐懼厭倦的程度。記得，那時的冬天出奇的冷，雪也下的特別的大。一入冬我稚嫩的臉上便長滿凍瘡，雙手皸裂出道道深深淺淺的口子，僵硬的手指只要稍一動彈，張開的口子里立時滲出鮮紅的血。到了夜晚，上炕睡覺則成了另一種巨大的考驗：望著那冰冷的鋪蓋，總要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爭斗，才閉上眼咬咬牙狠狠心，哧溜一下鉆進(jìn)去。我雙頜打戰(zhàn)，雙臂緊抱，在被窩里將身子蜷成一個肉蛋蛋。等到下半夜那被窩才算有了點暖意。直到多年后，在人生的四季里，經(jīng)歷了太多的世態(tài)炎涼，對于冬便有了新的看法和感悟，于是，越發(fā)地喜歡上了雪，喜歡上了那充滿詩情畫意的雪天。

生存于煙火人間，人終究是脫不了俗的，作為凡夫俗子的我同樣如斯。雪，沖盈于天地之間，大可隨欲地狂舞，肆意地飛揚(yáng)，我只能臨窗佇立與雪對視?？囱┗w旋盡綻生命的精彩與輝煌，聽雪落的聲音感知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與呼喚。我微闔雙眼，幻想著就讓雪融化掉胸中的不快與憂愁吧，就讓雪滌蕩我心靈的污垢與塵埃吧！我期盼靈魂的沃野里潔凈而清爽，就像這晶瑩圣潔、悄無聲息的雪一樣，靜靜地守護(hù)著我的信念之樹花開不敗！

對于北方的雪，我是熟知的，它慓悍堅韌，威武不屈，活脫脫就是北方漢子的形象，而在我的世界里，我渴望來一場淋漓酣暢的南國飛雪。有幸，那年冬天我游走揚(yáng)州，泛舟瘦西湖上，臨淵桃花源中，跨上舉世無雙的二十四橋時，一場大雪竟不期而至。這在氤氳溫暖的江南，可是極為罕見的。身處這妙曼的景致中，我這個來自北方的漢子，至今想來依然激動興奮如初。這江南雪飄逸靈秀，輕柔婉麗，看似在空中如片片羽毛飄舞，剛一墜地便遁得無影無蹤了。我憑欄遠(yuǎn)眺，心里生發(fā)一個念頭，這雪多像風(fēng)情萬種、溫柔似水的江南女子呀，在她纖纖玉手的撫慰下，那煙波浩渺之上的亭臺樓榭，那來回游弋的畫舫搖船，那穿梭如織的行人游客……真的有一種遁入仙境之感，心中不免生發(fā)出為古人的憐憫與惋惜：那些沉寂在歷史煙云中的文人雅士，盡管寫盡了江南煙雨的爛漫多情，卻極少見到他們遺留的描敘江南雪景的詩情畫意。也許這正是江南飛雪太過稀罕的緣故吧！

的確，江南的雪太過風(fēng)雅、飄逸、柔弱，作為北方的漢子，我自然更加偏愛北方的雪。雪天里，迎著凜冽的朔風(fēng)，踏著沒膝的積雪，聽著腳下傳來的脆生生的咯吱聲，真的是別有一番韻味在心頭。將自己與雪融為一體，咀嚼著嵌入口中的雪花，我可以自由地想雪天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想起兒時中元節(jié)的夜晚，當(dāng)村里家家戶戶上燈完畢，我約上二叔家的大小哥悄悄去偷人家神龕上點燃的蠟燭，大小哥因掉到雪窩里被人揪著耳朵提擼起來時，我哈哈地落荒而逃;想起參軍之初，在新兵連一連好幾十天，天天懷抱著半自動步槍，趴在冰雪里練瞄準(zhǔn)、射擊時，渾身依然激情四射;想起在沂蒙山麓的軍營里，大雪天扛著一輛破自行車，在陡峭泥濘的山路上一個趔趄一個跟頭地連滾帶爬時，內(nèi)心依然竊笑不已……這一切，充盈了我的童年，充盈了我的人生，也充盈了我的整個世界。這雪花，就是塵封在我靈魂深處的一道風(fēng)景，在時間的窯藏里，它彌久醇香，難以忘懷。

就這么仰望著漫天飄雪的天空，就這么凝視著這潔白晶瑩的六角花瓣，心里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雪花是熱烈奔放的，她以高潔素雅之軀，給單調(diào)蕭瑟的冬季，增添了一抹靚麗的顏色，給人們平淡無奇的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與生機(jī)。雪花是孤獨(dú)寂寞的，她避開喧囂繁雜的春夏三秋，不屑與百花爭艷，不甘與平庸為伍，甘愿以超凡脫俗之風(fēng)骨，傲立于蒼穹，誓做冬的主宰。雪花又是博愛無私的，在經(jīng)歷了水與火、冷與熱的交鋒之后，她慷慨勇敢地?fù)湎虼蟮兀米约憾虝旱纳?，沖刷、滌蕩、掩埋掉大地上的一切丑陋和污濁。她融化了自己，滋潤了大地，哺育了萬千生靈……瑞雪兆豐年，這就是雪花，播撒幸福的使者！

我渴望雪兒不要停下來，我祈禱我的世界雪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