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磊
手頭有一套《魯迅全集》,吉林攝影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草綠色封面,雜志樣開本,裝幀素凈,薄薄四冊,絲毫沒有“全集”的樣子,字數(shù)卻高達163萬字。除了“魯迅日記”和“兩地書”,他的文章都在這里了。何況,我始終認為,全集,就該是“文學作品的全集”,私人日記和情書,不該算作創(chuàng)作和收錄進來。因此,這就是我心目中的“魯迅全集”。
說來不好意思,這套書是我從地攤兒上買的,就是鄭州街頭很常見,像農(nóng)村趕集樣地擺幾張床,掛一塊紙板,赫然標著“圖書論斤賣”的那種地攤兒。價格很便宜,幾乎可以判定為印刷質(zhì)量極高的盜版書。好處是字密,省紙,注釋多,讓我很喜歡。我全貌地讀魯迅,就是通過這套書。
幾年里,就這么隨便翻,隨便讀,把四大本他寫的字都讀卷角了,有一本的封面還被熱茶杯燙白了一片。到如今,我覺得和他熟極了,仿佛他就是村里一個什么都懂、讀過私塾、留過學、見過大世面的放羊老漢,可以隨便和他嘻嘻哈哈,毫無顧忌地和他開玩笑:“你罵的那個誰,后來咋樣了?”
翻看的遍數(shù)多了,就生出一些無聊的好奇。比如:怎么他隨便寫篇什么都能發(fā)表呢?有的豆腐塊兒,無論以何時的標準看,都不可能登到報刊版面上。除了僅有的幾篇,被注明“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fā)表過”——這個“本書”,應該是指原作的集子,而非本《魯迅全集》——不管長短、體例,他的文字幾乎沒有一篇是白寫的,都發(fā)表過!換句話說,都變成了鉛字,都得了稿費!就沒有投稿未中的?也有,極少,大約有一兩萬字吧,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即便那少有的未發(fā)表的篇什,感覺也不是不能發(fā)表,而是作者只寫給自己看,不想發(fā)表(如名篇《傷逝》),或者是因為出版審查被抽掉了,有的則干脆是編輯不敢發(fā)。
我得出的解釋是:魯迅成名太晚,而他95%的文字,又創(chuàng)作于成名之后。他1918年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成名作《狂人日記》時,已38歲,而他總共才活了56歲,核心的創(chuàng)作都集中在成名后的18年?!啊犊袢巳沼洝肥刽斞笝M空出世?!庇洸坏脧哪谋緯峡吹竭@句印象極深的話,我非常認同?!皺M空”二字,點出了魯迅成名的突然和之后的如日中天。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如果莫?8歲時突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之后寫的每一篇文章,還愁發(fā)表嗎?
那么,《狂人日記》算魯迅的處女作嗎?顯然不是。從他的第六本書《墳》里不難看出,他最早發(fā)表的文章是登在1907年12月日本東京魯迅的處女作《河南》月刊第一號上的《人之歷史》。原題《人間之歷史》,署名“令飛”。一篇又臭又長、跩文言、私塾八股之氣撲面而來的破文章。那一年,他也已27歲,實在算不得年少露才?!秹灐烦霭嬗隰斞赋擅?年后的1927年3月,共收錄了1907~1925年的文章23篇,時間跨度正好也是18年。我覺得,這更應該是他的第一本書。這套和其他版本的《魯迅全集》,也都將《墳》排在第一卷的第一部分。
那么,《河南》又是本什么刊物呢?書中注釋,是“我國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傾向于反清革命”,“進行反清活動”,“以各省留日同鄉(xiāng)會或各省留日同人的名義出版”的書報之一,目標讀者就是“數(shù)千”留日學生。按今天的說法,就是學生們辦的非正規(guī)出版物?;蛟S正規(guī),比如在日本審查機關(guān)備過案、有刊號之類,但我認為不會。即便備案有刊號,又能怎樣呢?總之,不是什么權(quán)威的純文學刊物,發(fā)表門檻很低,影響面極小。魯迅最初的幾篇又臭又長的文言論文,都登在這上面。
不得不說,若非作者已經(jīng)成名,成大名,他這些敝帚自珍的東西,誰會讀呢?連魯迅自己也很清楚,正是已經(jīng)有了《狂人日記》的巨大影響力,有了之后海量文章的發(fā)表,有了《吶喊》(1923年8月)、《熱風》(1925年11月)、《華蓋集》(1926年6月)、《野草》(1926年7月)、《彷徨》(1926年8月)等五本至今都令人如雷貫耳的力作在前邊墊著,他才敢捧出這本“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的第六本書,順帶著,秀出了自己二十年前刊登在一本在日本印刷的小宣傳物上的處女作。有點兒一朝得道,雞犬升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