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
沉重的腳步聲使院內(nèi)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男人們抄起武器準(zhǔn)備戰(zhàn)斗,塞拉舉起手中的相機說:“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我叫塞拉,來自美國,是名記者,我可以……拍幾張照片嗎?”
原來是一個女人,男人們松了口氣把武器放下。塞拉站遠拍了幾張全景,又走進人群打算拍幾張?zhí)貙懽餍侣剤D,他們瞪大眼睛看著塞拉手中的鏡頭,本來就寫滿恐懼的臉上,表情更加緊繃起來。
塞拉在一個孩子面前蹲下,友善地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他,他看著巧克力咽了口唾沫,卻不敢接。塞拉眼巴巴看著巧克力沒人接,輕聲說每人都會有的,那個孩子接過巧克力猶豫了一下,輕輕咬下一角咂咂嘴,而后抬手遞給媽媽:“媽媽生病了,媽媽吃?!?/p>
因為這個細(xì)節(jié),塞拉決定先不去采訪聯(lián)系好的部隊,而是從難民角度上反映敘利亞戰(zhàn)場。因為食物和她一臉善意的笑,男人們很快接納了這位陌生的記者。
飯畢,女人們統(tǒng)一抱著孩子面向墻壁,然后塞拉看著男人們拿過鐵锨在院中挖了一口深坑,又從廢棄的屋里抬出幾具孩子的尸體溫柔地放進去。得到允許后,塞拉抬起鏡頭拍下了這一幕。接著,她聽到女人們在哄孩子:“再過幾天就到咱們的新家了,那里有田野、山坡和鮮花,還有各種小動物在草地上玩耍,那湖里的水有巧克力的香味兒……”背后,男人們正用鐵锨將那些死去的孩子埋葬。
這一路走來,街道兩旁盡是死尸,男人們會在尸體中尋些醫(yī)藥子彈食物等必需物資,塞拉覺得蜷縮死去的婦女孩子可憐,請求他們順便把婦幼埋葬,男人告訴她:“夫人,這一路有很多這樣的死尸,而我們的食物有限,如果走走停停,我們也會變成他們的?!?/p>
可即使這樣馬不停蹄地趕路,依舊快不過子彈的速度。這天上午,路過一座將近廢棄的鎮(zhèn)子時,槍聲毫無征兆地響起,孩子們連驚帶嚇根本無法奔跑。男人們開槍還擊,暫時壓住幾個火力點,女人們趁機抱起孩子低頭猛跑,塞拉飛快地按著快門,她曾驕傲地對別人說過:“戰(zhàn)地記者手中的賭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如果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距離炮火不夠近!”
塞拉像是一個老練的狙擊手,聽著槍聲尋找作戰(zhàn)場景。其實只要是戰(zhàn)斗基本都會有狙擊手,這就看那些狙擊手能不能看清她是個手拿相機的女人,并且會不會向女人開槍了。塞拉所說的戰(zhàn)地記者的賭注是性命,這是原因之一。
很幸運地,沒有狙擊手放黑槍,但塞拉拐彎跑進一條胡同時,卻迎面撞到一個士兵。士兵下意識地抬槍欲扣扳機,塞拉直接將相機舉過頭頂迅速跪下——這是她總結(jié)的保命法則:第一可以躲避子彈,第二可以讓對方看清相機,順便用下跪的方式告訴對方,我不是你的敵人。這招很是奏效,士兵看清眼前是名女性記者后匆匆離去。
隨后,難民快速撤離,數(shù)量明顯變少的男人們分成兩批,一批留下?lián)踝∽窔?,一批護送孩子離開,塞拉跟著女人們跑出躲藏的小樓,她錯愕地發(fā)現(xiàn)女人們身上綁著繩子,人手一把刀地沖了出去。
女人們前后夾著孩子們貼著墻角向前跑,繩子兩端被拉直,孩子們一只手緊緊攥著繩子,埋頭跟在女人后面狂奔,整個過程行云流水銜接緊密,一看便知是專門訓(xùn)練過的。那條繩子像是汽車的傳動軸,前后的女人是車輪,孩子是車身,槍聲是動力,把女人孩子變成高速運轉(zhuǎn)的車輛,狼狽又絕決地逃命。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天黑他們才停了下來。男人們尋了處避風(fēng)的坡下當(dāng)作營地,孩子們倒頭就睡,女人們湊出所剩食物,分成三份,最大的交給男人,其次是孩子,最小那份是自己的。男人捧著食物搖搖頭放在孩子身邊,餓著肚子轉(zhuǎn)身去放哨。借著休息的時間,塞拉好奇地問女人:“你們奔跑時手里的刀是做什么用的?”女人笑了笑:“萬一我們有人中彈了可以用刀割斷繩子,不拖累大家……”
溫暖的火和食物令孩子們興奮起來,孩子們伸出小手湊近火焰,塞拉沒有看到孩子們應(yīng)有的柔軟的小手掌,反而裂開的傷口和粗糙的手指分外觸目驚心,塞拉舉起相機照下了這一幕。
孩子們睡熟后,女人們卻犯了愁,剩下的食物不足以撐兩天,而逃難路途漫漫不知何時是個頭。男人們安慰道:“之前我們不是一路找著食物和子彈走到這兒的嗎!只要遠方?jīng)]有戰(zhàn)火,咱們總能到達的?!?/p>
凌晨,男人叫醒他們起來趕路,孩子們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生活,沒哭沒鬧地跟著大人開始新一天的逃難。路上,塞拉收到公司發(fā)來的郵件,命令她按照計劃馬上去采訪部隊和一線場景,那些才是最吸引人的新聞,塞拉把小手烤火的照片發(fā)去問:“這張照片震撼嗎?”
公司很快回復(fù):“可憐,但不震撼!你需要拍些作戰(zhàn)場面來鞏固你在新聞界的地位!”塞拉干脆關(guān)掉電腦不理會,心里卻有些發(fā)酸。
路過一個還有人煙看似比較繁華的城市時,塞拉將那臺高端相機換了臺普通相機,差價則全部換成了壓縮食物。即使這樣仍然不夠吃,孩子們乖巧懂事從不喊餓,只是大人們食物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變得不多。
馬上到圣誕節(jié)了,于是塞拉畫了一些圣誕老人送給孩子們,常年戰(zhàn)亂和信仰的原因,這些孩子竟然不知道圣誕老人,塞拉寫報道之余給他們講圣誕老人的故事、教他們唱圣誕歌,孩子們驚奇地了解到原來還有這樣一位慈祥的老爺爺。
這些天塞拉寫的報道大部分都沒被采用,公司再次警告她:“如果再發(fā)不來經(jīng)理想要的報道,你就可以把辭職信發(fā)來了!”塞拉回復(fù)道:“那我先把電腦關(guān)了,備用電源已不多,留點電寫辭職信。”
“姐姐,圣誕老人什么時候來敘利亞?”孩子們期待地問。
“再過十幾天,我已經(jīng)跟他說了?!比钢竸偘l(fā)出去的郵件,“圣誕老人剛知道還有你們這群孩子,他會過來給你們送禮物的?!甭牶螅⒆觽?nèi)杠S而去,塞拉卻犯了愁:到哪兒去弄這么多禮物!
然而,這個問題她很快就不用考慮了。
這天,他們走進一座廢棄的教堂打算休息片刻,兩枚炮彈突然落下,炸塌了半座教堂,僅剩的幾名男人頓時殞命。塞拉想不出外面會是哪個組織,不過很快見了面,對方見到滿屋女人后兩眼放光,塞拉和其他人一樣被趕上了車。
下了車,她掏出記者證要求見最高指揮官,對方一見塞拉是美國人,立刻兩眼露出無法理解的光芒,塞拉隱約感到不妙。
見到指揮官后,塞拉提出采訪要求,這也是戰(zhàn)地記者的保命要訣:采訪過程就是溝通博得好感的機會。可是這一屢試不爽的要訣今天卻完全失效,對方像看牲口般估了個價,然后拍了照片告訴她:“你的贖金是兩千萬美元,你自己拿還是我們幫忙向美國政府要?”
塞拉投有巨額人身保險,馬上表示自己可以籌款。為了把更多人質(zhì)換成贖金,無所畏懼的組織反而更講信譽,塞拉被釋放的那天,帶上她的隨身物品時,她要求讓孩子繼續(xù)跟著她走,這些孩子沒人會來付贖金,士兵們笑了:“這是我們的事了,你還是滾吧!”
“那些孩子也要賣嗎?”塞拉試探著問。
“男人可以做工,女人可以享受,小孩只會浪費糧食和留下仇恨,誰會要?”領(lǐng)頭的士兵說。
“那你們會怎么對待他們?”
“他們會殺了他們。”
“你們沒人性到極致了!”塞拉罵了一句。對方立刻糾正道:“不是我們,我們只想收回自己的家園,賣婦屠幼的獸行我們做不出來,真主在天上看著呢!”
“什么意思?”塞拉有些迷惑。對方想了想,說:“希望你回去之后告訴全世界,敘利亞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敘利亞了。薩達姆政權(quán)垮臺之后,伊拉克大量的精英軍隊加入了基地組織,他們想壯大勢力,恰好敘利亞的連年內(nèi)戰(zhàn)讓他們看到機會,于是就闖了進來,綁架你的就是他們。這個新崛起的組織有錢、有人、有正規(guī)軍和基地背景,心狠手辣異常極端,我們打不過這些怪胎,只好被他們收編……”
“那些孩子由誰來行刑?”
“我們?!笔勘浔鼗卮??!霸蹅冏龉P交易吧?!比芨纱嗟卣f,“我再當(dāng)次你們的人質(zhì),贖金兩千萬,放孩子走。”
士兵說:“你的條件很誘人,不過我們?yōu)槭裁床恢苯影涯憬壛耍瓿扇蝿?wù)的同時也拿到了贖金?”
塞拉看著他的眼睛說:“如果是這樣,我就是自殺也不會支付贖金!”士兵沒想到這個女人如此硬氣,竟然一時接不上話。
“敘利亞曾輝煌過,也曾經(jīng)受世界強盜的欺辱,這里的人們熱愛自己的家園卻又被迫離鄉(xiāng)!孩子是你們民族的希望,難道你要做自己民族的希特勒?送走孩子,我回來當(dāng)人質(zhì)?!闭f完,塞拉轉(zhuǎn)身走向孩子,“來,跟著姐姐繼續(xù)走啦。”
“你們走吧。”士兵嘆了口氣,“去兩個人跟著,兩千萬的軍火夠咱們再次獨立的了?!?/p>
塞拉牽著孩子們的手,不緊不慢地走著,帶著這些孩子,何去何從,她需要時間考慮一下。
突然,遠處傳來急促的引擎聲,原來組織不相信新收編的士兵,讓他們執(zhí)行任務(wù)只是為了考驗他們,當(dāng)他們知道人質(zhì)被釋放,立馬追了過來。兩名士兵驚駭?shù)貋G下塞拉自顧自向山里逃去。塞拉帶著孩子無法疾跑,只好帶著孩子們跑到湖中躲藏起來。
追兵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兩名士兵,接著槍聲大作。塞拉知道今天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她拿下頂在頭上的電腦刪除辭職信,現(xiàn)場寫了篇文字稿,發(fā)了出去,然后告訴孩子們:“不管外面有什么動靜都不要出去,還記得姐姐說的圣誕老人嗎?就算你們藏得再隱秘,圣誕老人也會找到你們的。他會唱著姐姐教的那首歌過來的。”說完,塞拉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那臺跟隨她多年的電腦也落入水中。
塞拉游出很遠才上岸,她擦干凈眼角的淚,大步跑開。
“在那兒!別讓她跑了!”
耳邊呼呼作響的不知是風(fēng)還是子彈,逃命時爆發(fā)出來的潛力雖然可怖,但雙腿終究跑不過汽車,塞拉使出最后的力氣撞上石壁……
“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兩天后湖邊響起了歌聲,一隊彪悍的男人手持重火力穿著整齊的圣誕老人裝,沿著湖岸溫柔地唱起這首歡快的歌曲,隨后一個個濕漉漉的小孩出現(xiàn)在湖邊,怯怯地看著他們。
塞拉的最后一篇文稿是關(guān)于敘利亞異軍突起了一支毫無人性又力量強大的武裝組織,并發(fā)出呼救:“救命!無辜的孩子們躲在寒冬水中不知能撐多久!暴徒正在外面搜殺他們,請大家趕來救救孩子!他們喜歡并深信圣誕老人,你們就是他們的圣誕老人,唱著歌來救他們吧!聽到歌聲,這些可憐的孩子會走出來,擁抱你們。”
此后,不少人發(fā)起招募令前來營救孩子,臨時拼湊起來的營救部隊穿著圣誕老人的服裝,來到這里找到了孩子,卻沒有找到塞拉。
由于沒找到塞拉的遺體,并且孩子們信誓旦旦說姐姐不會死,所有人也不希望她已遇難?!八趹?zhàn)地記者界的地位已經(jīng)無法逾越,她不是記者,她就是戰(zhàn)地新聞的化身?!彼忻襟w如此評價道。
孤兒院那些孩子每天都盼著大姐姐早日回來。塞拉所供職的公司悄悄發(fā)了一則尋人啟事,不是尋找塞拉,而是找一位長相跟塞拉高度相似的人加入公司,并提供薪酬。
不久,國際社會對那伙新型恐怖勢力展開全面的猛烈攻勢。就在城堡式的孤兒院里,孩子們終于等來了想念很久的塞拉姐姐,他們緊緊圍住她,生怕她再次離開,那首圣誕歌和孩子們的笑聲很是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