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凱

一

一架噴氣式飛機在藍天上留下了一條白狐貍的尾巴。高遠仰著頭脖子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兒童時的事。城里郵局送信的三叔來了，爺爺讓他拿著竹筐去瓜地摘瓜。他跑到瓜地的時候，恰巧看見一架飛機正從天上飛過起勁地拉著白線。他仰頭傻呆呆地看著，累了就躺在瓜地里看。那白線漸漸變寬，東扭西歪的有點像媽媽搟的寬心面。爺爺?shù)攘撕芫靡娝麤]有回來，就追到瓜地里?？匆娝壷厶稍诘乩锼瘧杏X，爺爺脫下布鞋就打。他跳起來邊跑邊指著天空說，爺爺，你看飛機拉面條呢。爺爺果然不追了，抬頭用手搭著涼棚，看了一會罵道，看它有屁用，當(dāng)吃當(dāng)喝，那都是城里人閑的，造出那鱉玩藝，吃完了白米白面就滿天拉白屎。他見爺爺不追了，捂著屁股站在那兒想想，城里人活得太有意思了吃完白米白面就上天，真饞人。高遠感嘆自己終于實現(xiàn)了兒時的夢想，心里那種童趣般的滿足感，會莫名其妙地讓他興奮一陣子。

他說你看你看，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他老婆何麗壓根就沒在身旁。他有些失望，想起她并沒有來接他，就站在那兒發(fā)愣，忽然想起兩年前何麗還來飛機場接他，她走得滿身是汗，嬌媚地看了他一眼，他當(dāng)時心里的甜，現(xiàn)在還能品嘗到。他心里有些酸楚。

高遠從常務(wù)副總職位下來后，他的職位讓給了他的遠房侄女婿衛(wèi)忠。衛(wèi)忠推銷白酒的能力是他一手帶大的。衛(wèi)忠的朋友布滿江湖，關(guān)系網(wǎng)真正是硬，尤其是四川開酒廠的圈內(nèi)朋友最多。所以爺倆一唱一和，上演了好多節(jié)目。高遠入行時二十幾歲，靠的是一手勾兌白酒的功夫闖到今天這個位子，他是國家一級品酒師。如今公司里人才輩出，他退居二線，就抱病在家。衛(wèi)忠給他聯(lián)系了不少的勾兌酒業(yè)務(wù)。一噸酒幾十元，老官價。老高常飛往宜賓等地方，可謂天馬行空神仙過的日子。

這次從宜賓回來，妻子雖然沒來接他，他還是給她打了電話，說下飛機就不到家了，讓她在下午四點半到飛龍大酒店，參加他同學(xué)李紅夫妻的三十年珍珠婚慶。他還得意地告訴她，從宜賓給她帶了塊雞血石心墜。

晚宴上何麗戴著那塊殷紅如血的雞血石著實顯眼，奪了主人的光彩。同桌上的人都喜歡地從何麗脖子上摘下它，拿在手里傳看把玩著。慶珍珠婚，可是老公卻因為公司有事沒來，本來讓李紅心犯堵，所以見大家擺弄這塊東西就更覺扎眼，她拿在手里皺著眉頭看了半天，突然尖叫一聲說，老高，你這是給誰買的？高遠正喝得高興，笑呵呵地說，當(dāng)然是我老婆了，還有誰能配得上戴它呢？李紅嘖嘖著嘴說，你們看看，這石頭后面的三個字母是GLX，應(yīng)該是HL呀。那一聲尖叫讓高遠心里樂開了花，他竟心猿意馬，情思飄蕩，像一只耐不住寂寞的猴子。他笑嘻嘻看著她的臉，搶過來仔細看了吧嘰嘴說，這該死的技師，我讓他刻這兩個字母，他卻……他嘴里打著響，提著杯說，年老眼花馬虎眼了，先自罰一杯。說著一揚手，把酒干了。大家哈哈笑著，轉(zhuǎn)頭看著何麗，她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正在專心夾著一葉油菜吃。李紅怕自己多嘴惹禍，忙一手端起酒杯，一手連連打著自己的臉說，都怪它胡說八道，嫂子你可別往心里去。高遠拍打著李紅的肩膀說，你嫂子年輕時就是一朵空谷中的幽蘭，冷美人嗎！大家又是一陣笑，可是何麗仍然在吃著那盆油菜，似聽非聽的樣子。

大家喝得像醉貓似的趴在桌子。李紅喝著喝著還唏瀝唏瀝地哭了起來。高遠喝懵了，指著她傻笑，問李紅為什么哭？何麗踩他一腳悄悄說，他們剛偷偷辦完離婚手續(xù)，這是擺樣子給要上大學(xué)的女兒看呢。高遠一拍腦門說，走走走，我請客，去蒙太奇歌廳唱歌，我請客。眾人跌跌撞撞，前拉后扯地出飯店了。何麗自己駕著白色本田回家了。

高遠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席夢思雙人床那邊卻空著。他忘記昨晚回來時的情景了，難道她一夜未歸。他是被手機傳出的一陣小鳥啁啾聲驚醒的。他赤裸著身子，邊接著電話邊找褲頭。電話是公司譚秘書打來的，她尖聲尖氣地說，公司有重大事件，羅總找他商議商議。他抻著脖子問什么事？那娘們浪聲浪氣的，遮遮掩掩，支支吾吾說了幾句題外話，突然把電話撂下了。奶奶的小騷貨！他嘴里雖然罵著可是心里那只猴子又跳了出來，七上八下的，讓他想入非非。他走入客廳，光著身子傻愣著一會，才發(fā)現(xiàn)坐在沙發(fā)看書的何麗正斜著眼睛看他。她看的是一本藍皮的書，他想一定又是心靈雞湯什么的。她的目光沉靜，帶著質(zhì)問的味道，像無數(shù)根仙人掌的刺，穿過來。他說羅總找我能有什么大事呢？她沒理他，他踅回里間去，找到褲頭穿上，一頭扎進衛(wèi)生間里，洗漱一番?？纯词直砜炱唿c半了，把衣物拿到客廳的紅木椅上，襯衫，西褲，襪子，西服一件件慢慢地穿，邊穿邊盯著她看。她仍然睡著了般，在看那本藍皮的書。他的頭有些暈，想不起來昨晚回來時她在床上在沙發(fā)上。難到她一夜沒睡。他拿起公文包走出去。她低著頭好像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仍在看書。聽到他走來，她沒有回頭看他，只不過換了姿式，把頭轉(zhuǎn)向射進陽光的那扇窗戶。

昨夜老天下了雨，空氣中飄來了濕漉漉的青草的香氣。他自小就喜歡聞青草的味道，尤其是雪亮的鐮刀放倒一片草的時候，那清甜的氣息撲息而來。他精神一振，也許是草氣的作用，也許是離開家的原因。他握著方向盤有些分神，車速不太快，后面的車，著急吱哇亂叫著，他望了眼倒車鏡，向外面狠狠吐了口口水。昨晚李紅唱歌時問他是不是外面有情況了，他提著杯硬是把一杯紅酒給她灌了下去。李紅被他弄嗆住了，干咳了一會，喘口氣說，要不就是你老婆紅杏出墻了。他發(fā)愣了問，你怎么知道？李紅大笑著說，你看她那副嘴臉，好像從冷庫出來的。他說她天生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兩個人可不能同床異夢。李紅生氣地唱歌去了?！昂稳站賮?，干完了這杯再不得小菜……”李紅嗲聲嗲氣地唱著，眼睛卻不時向邊飄。

他感到有些虛無飄渺。肚子“咕咕”叫著，昨天大麗斯莊園紅酒喝得過多，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撓著。他看到路邊一家路邊餛飩灘，熱氣騰騰的有三個人在吃，他把車停下來時，手機的鳥兒又唱了，他看了號碼是譚秘書的號，他沒有接，下了車，要了個大碗的，放上紅辣椒油，大口吞咽著。他從來不在這路邊攤吃的，怕不衛(wèi)生吃了拉肚子。但是他太愛吃餛飩了，上大學(xué)時，每次回家都讓媽媽上頓包餛飩下頓煮餛飩。他發(fā)達了，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可是還是放不下這口。何麗和他結(jié)婚后也和婆婆學(xué)了手包三鮮餛飩的手藝?？墒侨缃駤寢尣辉谌耸懒?，而且?guī)啄隂]吃到何麗包的餛飩了。上次回家時他向她叨咕過，她一瞪眼睛指著窗外說，要吃餛飩那家餛飩候吃去，還有小姐服務(wù)。他至今不知道她發(fā)的哪國火，為什么發(fā)火。褲兜的那只鳥它不停在在唱，餛飩很燙，他大口地吞咽，連湯都喝光了。兩腮和舌頭燙壞了火辣辣地疼，他眼睛眼淚都出來了，也許是燙的，也許是想到了他媽媽，他急忙上車快速地開著。

二

自從女兒去上海交大上學(xué)之后，家里除了墻上的掛鐘和那只叫花兒鸚鵡，就再也沒有說話的了。兩個人在家里和一個人在家里有什么區(qū)別呢？那只鸚鵡天天饒舌，天天嗑著瓜籽說著“討厭”。它是他從宜賓帶回來的，他管它叫天使，可是它不理他，連句討厭也不說；她叫它花兒，它就向她吐著瓜子皮，說討厭，不會理你的。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打開窗戶，把鳥籠子放在窗臺上打開。它飛了出去，繞了兩圈，又飛了回來，她急關(guān)上窗戶。它落在窗臺外，久久不肯離去。她看它圓圓的眼睛瞪著她，一言不發(fā)。她轉(zhuǎn)過身去，找了本《婚姻與家庭》看。她看累了伸伸懶腰，回頭看它已經(jīng)飛走了?？墒屈S昏臨近的時候，它又飛了回來。想這只鳥，也耐不了黃昏的寂寞。她動了惻隱之心，開開窗戶，想放它進來?？墒撬鼨C械地顫動脖子，嘀咕句什么就振翅飛走了。她站在窗前呆呆望著它從視線中消失，竟哭了起來。

他們之間結(jié)婚之初就很少說話，或者他說她在聽，她連插嘴的愛好都沒有。那時他還是個小小的調(diào)酒員。她是名中學(xué)語文教師。他們就這樣相處慣了，他說，她在報紙上發(fā)的小豆腐塊，他看不懂；真是天大笑話，大學(xué)雖然是學(xué)生化專業(yè)的，但也不至于吧。她對他有些疑惑，于是她寫什么都不讓他看，后來盡管他突然又說喜歡讀讀她的稿子，喜歡看她讀書的背影，他中學(xué)時自學(xué)過幾天素描，他就用油筆偷偷地畫她的身體線條。而且不厭其煩地反反復(fù)復(fù)地畫，簡直到了如醉如癡的程度。他說她是他生活之湖中的一支荷，她也不為所動。

自從女兒上學(xué)走了之后，不，自從他總是馬不停蹄地出差后，他們之間那種飄著玫瑰香味的寧靜也消失了。她感覺到一條深不可測的河谷翻騰著濁浪橫亙在他們中間。不知道是從哪天起，他身上的一切給她帶來奇怪的陌生感。發(fā)型，外衣，內(nèi)衣，以及他身體她最熟知的器官，還有他的氣息和體味。還有他說話的語調(diào)，吐字，抑揚頓銼。五十多歲的人了，惜命。他滿腦袋白花花的頭發(fā)，從來不染，怕得什么腦癌?？墒遣恢裁磿r候，那腦袋已經(jīng)是烏黑烏黑的。她從沒有問過，他是在哪兒染的，用的什么牌子染劑。

三

高遠坐在辦公室，興奮地看著窗外，一支紅嘴雀在梧桐樹歡快地鳴唱。他發(fā)現(xiàn)家里的紅嘴雀和宜賓的沒什么兩樣，都是自由自在地歡唱著。他為過早地結(jié)束無拒無束的生活稍稍有點遺憾，或者傷感。早晨他剛到公司，老總就噼里拍啦把他一頓批，就在他快要掉出眼淚的時候，老總卻宣布一個驚人的消息，因衛(wèi)忠在任西南片銷售經(jīng)理期間，因私自截留貨款780萬元，挪作炒股，已交檢察機關(guān)，公司已經(jīng)決定免去衛(wèi)忠常務(wù)經(jīng)理職務(wù)，由高遠接任。羅總話鋒一轉(zhuǎn)對高遠多年的日常管理工作給予了肯定，希望他再接再勵。他也在會上表了態(tài)，決心拿出科學(xué)的管理方法，讓公司管理工作，煥然一新。會議散了，老總又留下他，特殊地囑咐幾句。

他回到辦公室，望著霧氣剛剛散去的天空，內(nèi)心像鐘擺一樣，不停地擺動。他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早已厭煩，現(xiàn)在更習(xí)慣于今天河?xùn)|明天河西的流浪生活。他好像是從蜜罐子長大的孩子，對生活的富足感覺到油膩了，喜歡挑戰(zhàn)性生活的新鮮感。何麗前些年在一家中學(xué)教中文，偶爾在同事的唆使下私下里開開輔習(xí)班，賺些外快。何麗從不把錢當(dāng)回事，工資隨便扔在抽屜里，收取的補課費，也一分不少地放在書柜里。有時想耍些小心眼的高遠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工資卡扔給她，可是她卻懶得看一眼。高遠經(jīng)常會在室內(nèi)假裝到處找卡，嚷嚷著是何麗把卡當(dāng)垃圾掃出去。漸漸的他的卡真的就不見了。何麗也裝做什么也不知道。后來高遠裝不下去了，就每月拿出一定數(shù)目的錢給女兒寄去，何麗就更少問津了。她就是這樣安靜的女人，寬容，心比大海，聰慧，什么事都不上心，卻都在心里。她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有一次，他匆忙地趕飛機出門時連招呼也沒有打，她在洗漱間洗頭，喊住了他，告訴他一是錢好像沒有帶夠，因為他昨天給孩子匯款了，抽屜里，她事先支出來兩千元在那里，二是他身份證，沒有帶，昨天給他洗衣服時掏出來放書柜里。他張著嘴愣了半天，沒有說什么拿了錢和身份證，忐忑地走了。從那以后他心里打個結(jié)，她越不動聲色，他越感到窒息。仿佛墻壁紙上牡丹花和蝴蝶的圖案后面都藏著一雙雙眼睛。

四

她是從唐詩宋詞走出來的女人。當(dāng)年在大學(xué)時，整個寢室的哥幾個都這么認為的。他們不是一個系的，是在校五四青年節(jié)歌詠比賽時認識的，其中就有高遠一個。他從沒有給她買過玫瑰花，而是打點她同寢室的一個叫小不點的四川妹子，給她買得小玩藝中得到何麗信息的，何麗喜歡讀哲學(xué)的書，于是他給她買《黑格爾哲學(xué)》。漸漸地她在圖書館學(xué)習(xí)，他勤快地給她買飯。她如一枝靜靜的荷，在一大群女孩子的大學(xué)校園中，他就是喜歡她的這片寧靜。他們喜歡用眼睛溝通，用眼神說話。他們很快墮入了愛河。在校園的早晨，他喜歡運動，打打藍球，跑跑步。她則是一個人一本書，在校園的角落，或一條草地的小徑上。后來他不打藍球了，而是一心跑步，天天圍著她跑，他跑在前面回眸一笑，她看一頁書，讀幾句文字，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也笑了。

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試圖改變她，市文化宮有個業(yè)余合唱團，他的老同學(xué)在那兒任團長，他拉著她去了。結(jié)果她去了幾天就委屈地回來了。他嘻嘻問她有人耍流氓了嗎？她竟笑了，說，太吵，每個都和孩子似的，讓人看了就心煩。他買了兩套李寧牌運動服，一套是橘紅的女裝，給她，另一套是海藍色的男裝，自己穿。那套服裝她只穿過一次，還是陪著他上街時穿的，之后就疊起來放在柜子里。同學(xué)聚會他是秘書長，大家都帶著家屬。吃完飯了在大酒店放歌曲跳舞。她只和別人跳了一曲，就匆匆跑了。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領(lǐng)她出去過，從此他再也沒有勸她。家里買了兩臺電視，一臺39英寸TCL放在客廳，她守著看動物世界或者戲劇節(jié)目，他則在里間守著那臺25英寸老索尼看NBA球賽。

兩個人悶在家，漸漸話語少了。原來好似悶在糖罐子里，現(xiàn)在變成泥潭了，都陷在那里一動不動。平時誰都懶得看對方一眼。大多數(shù)上了年紀的人都想安分在家里。他漸漸地想方設(shè)法找機會出差。有各種交流會議他會搶著去。會議開到十多天了，很多人歸心似箭，可是他根本沒有回家的意思，他會給賓館前臺的服務(wù)員扔上一百二百的，讓人家把住宿的發(fā)票時間多開上七天八天。他會借機會東走走西看，吸吸新鮮空氣。也許他覺得和自己的天生好運動有關(guān)，他每天躺在床上，無論是在家，還是在異鄉(xiāng)的床上，他都會有好多稀奇古怪的新鮮想法。

六

每年他們都喜歡旅游，到處走一走。那年他們坐飛機去了云南昆明。他說他的老同學(xué)景賓在西雙版納舉辦了個旅游節(jié)，他們可以做嘉賓，而且還有豐厚的獎品。對于什么時裝展旅游節(jié)，她沒有什么興趣，但是自然保護區(qū)的野象谷、神秘廣闊的熱帶雨林、美麗熱情的傣族少女、蜿蜒壯闊的瀾滄江、悠久的歷史和動人的傳說，西雙版納，這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他們到了景洪已是下午二點多，一輛白色本田車，把他們接到了金地大酒店。他們剛休息，有人給高遠打手機，他走出去說了一會，就回來了。他說昆明一位開酒廠的老板和他的同學(xué)景賓是朋友，想邀請他去昆明調(diào)幾十噸酒。不一會，上來了五個人其中那個禿頭的是高遠的同學(xué)，有胳腮胡子高個子就是開酒廠的，他們談話時，何麗有意地躲了出去，何麗只聽到那個禿頭說，大哥在四川宜賓還有個大酒廠。來的人中還有一位說四川話的女人好像和高遠很熟的樣子。第二天是景洪潑水節(jié)，早早地禿頭來車接他們。何麗說那都是年輕人的熱鬧，就推脫沒有去。高遠也說那就在附近轉(zhuǎn)一轉(zhuǎn)吧。他走了，她睡不著，看看表，才早上六點多，酒店的客大多還沒有起來。她從旅行袋里掏出本《菜根譚》，胡亂翻了一會，起得太早，困意就上來了。好像潑水節(jié)開幕式提前了，是在早上六點，她看看表六點半多了心慌了，急忙下樓去找他家老高。出了酒店院子才發(fā)現(xiàn)一群上身穿著對襟淡紅花青綠花，下身穿著大紅花筒裙的傣族姑娘正在大街上，圍著禿頭跳舞。她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老高，一陣鑼鼓響之后，大街上揚起了水盆。一群婦女正追著赤身裸體的老高往身上潑水。何麗奮力地跑過去，可是卻被水流潑了回來。她氣急了大喊著，聽到有人敲門，她醒了，是做夢，她急出了一身冷汗。是真的有人敲門，她打開門是一個白凈凈的男服務(wù)聲，說是給高夫人送早餐。她說聲，麻煩了。那服務(wù)生沒吭聲。她問他今天的潑水節(jié)在哪開？他愣愣地看看她說，各個景區(qū)都有。她默默接過送餐的小推車待他走了關(guān)上門慢慢吃著，想這景洪這么大怎么找得到呢。吃過了了兩個小包子，喝了一小碗皮蛋粥，梳洗過后，她慢慢地踱步，出了酒店。大街上人們花枝招展，男孩子挎著腰刀，女孩子挎著竹藍，歡歌笑語，在大街上穿行。她看到人們提著盆子和水桶互相潑著，她急忙閃在一家商店的屋里，悄悄地看著?？吹侥腥藗兡樕闲﹂_了花，被澆得和落湯雞似的，女人們則身體輪廓盡顯，凹凸有致地展示在人們面前。她悄悄地回到了酒店，一動不動地看著電視，電視盡是抗日神劇，她百無聊賴地度過一天。他是在深夜回來的。她沒有睡。他說今天好累，他給她看了今天潑水節(jié)的場面。那是在一家公園。男男女女被潑的好像沒有穿衣服。她看到了禿頭被幾個女孩子追到一個角落，他蹲在一棵懸鈴木樹下，被三個女人按著將一桶水澆到頭上。高遠興奮地說，人年老溫就是個戰(zhàn)士，被他公司的員工整盅了。她躺在沙發(fā)的迷糊地睡了，他坐她身邊，看了一夜的電視，也不是固定在哪個臺而是不斷地撥臺。他喝著摩爾多莊園的紅酒，他隔半個小時就看一眼手機中的視頻，后來他每隔十幾分鐘，看一眼。他抱著手機睡了。第二天他起來的很晚，睡到十點的時候，他又被接走了。他說風(fēng)景區(qū)有個人工獵場，他們?nèi)ゴ虼蝤喿雍鸵半u。他問她有興趣嗎？她搖搖頭，他轉(zhuǎn)身就走了。

又把她孤零零地扔在酒店，她想吸一口新鮮空氣，就一個人走出去到處閑逛。她也弄不清街道的名，反正就是在人流中隨便穿行著，她想找不酒店時就打的回來。她正隨意走著，忽然有兩個身海藍裙裝，斜挎紅色佩帶的女孩子，在一家酒店門口散發(fā)賣酒傳單，她們身后是三層大紅色酒箱子。她們在促銷一種叫龍賓大曲的酒，二十元一瓶，買兩瓶就可以到酒店內(nèi)抽獎。小姑娘緊盯著她眼睛宣傳著，總計五等獎，一等獎是空調(diào)，中獎率，百分之六十。她想反正高遠喜歡喝這種四川酒，她就買了兩瓶，抽了一張107號的簽，就和一群人溜達進了抽獎現(xiàn)場。能容納百十來人的酒店大堂，坐滿了人，最前面一塊長長T型臺，十多個穿著三點式的女模特們?nèi)缢蟠?。聽到亮麗的男主持人高聲喊道，下面請龍之龍酒業(yè)公司宜賓分公司總工高遠先生，副總經(jīng)理郭霞女士抽二等獎。她渾身一震，以為聽錯了。正思考間一群泳衣泳褲的少女們，簇擁著西裝革履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的高遠和穿著白色輕紗外披內(nèi)穿大紫牡丹裙子那個四川女人出場了。他一臉嚴肅地挎著兩邊模特的胳臂，那份春風(fēng)得意勁，真是說不出來?？粗哪樦鴮嵞贻p了許多，他站在臺上不知講了什么話，她全沒有聽進去，他彎腰抽完獎，又主動地挎上兩邊女孩子的胳臂，慢慢退到后臺。她知道自己中午沒有吃東西，但是還是覺得胃特別漲，她只想吐。慢慢她從人群中退了出來走出門口，一陣涼風(fēng)吹過，胸口好了一些。門口四處張望的兩個女孩子異樣地看著她，她機械地走著，耳朵忽然之間聽不到街道上的任何聲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回去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回來了，喚醒她，是禿頭請他們到樓下餐廳吃飯。她隨著他下去了。人不是很多，只有他們?nèi)齻€人還有那天早上來的那幾個包括那個四川女人。飯桌上他們有時說方言，她也聽不懂，她只問他，打獵都打著什么了？高遠點點向禿頭笑了說，大豐收。禿頭說，嫂子，桌的雞鴨野豬肉，都是高大哥用獵槍打的。桌上的人一陣歡笑。她笑了破例喝三杯紅酒。后發(fā)生的事情她就想不起來了。好像是他扶他回去后，他又走了。也可能酒場沒有散。

她沒有和他去宜賓。她自己訂了飛機票飛了回去。等到他到四川時她到家了。他給她打電話，她沒有接。之后，她也沒有給他打。

七、

潑水節(jié)后，高遠常常陷入某種不斷可名狀之中，不能自拔。當(dāng)那盆清澈的水潑向那個女人的時候，一聲尖叫，讓他身體所有的器官，全部澎漲。心臟跳了出來，血液在血管中呼嘯著奔騰。自己的毛發(fā)在噼里啪啦燃燒。眼睛深入她的血液里，在狂瘋地探尋。他以為讓雷電擊垮了自己的身體，但是晌晴的天，萬里無云。

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藏著的那只猴子，讓他像永動機一樣不停地運轉(zhuǎn)。那一聲尖叫，刺破了歲月沉甸甸的包袱，讓他像鳳凰涅槃一樣得到新生。他有時為自己心中那點小沖動和越格感到羞愧。就在他做為嘉賓頒獎那天，他不慎踩了左手邊女孩子的腳，她發(fā)出更為高聲的尖叫。他覺得自己徹底變成了那只猴子。那種叫聲是喜悅的，她看著他的臉，壞壞笑著大叫著。他徹底被雷電擊中了。有半天的時候，他半邊身體走路不是特別靈便。大家以為他要中風(fēng)，特意找來醫(yī)生量了血壓。虛驚一場。他在宜賓喜歡站在扶著欄桿，看遠山的青黛，長水流連。但是他更是喜歡看那架拉著白線的飛機在天上翱翔，他恍如自己是那架銀鷹上的飛行員。

他喜歡放風(fēng)箏，無論是在宜賓還是在家里，但是他有種莫名其妙的壞想，每當(dāng)風(fēng)箏飛很高很高，在藍天只是一個尾巴在搖擺時，他就突然有了掏出水果刀，割斷風(fēng)箏線，看著它，失望地飛向天邊。

有那么一刻，他坐在辦公室會發(fā)呆，心里在竟想著遠方的往事，或者正在發(fā)生的那些。也可能和宜賓有關(guān)，也可能無關(guān)。眼前的工作如麻，他的心也如麻，很多工作雖然是輕車熟路，但是他卻有些心不焉。天天窩在這十五平方米的水泥房子里，讓他覺得是窩在樹洞里的熊。有時他會坐在那里發(fā)呆一陣子，沏好的毛尖涼了再添水，沒有喝一口，可是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窗如上一轉(zhuǎn)圈迷路的螞蟻身上。窗外樓下的紅薔薇開得火焰一般紅。西面天空上，兩道寬寬的條狀云斜掛著，飛機卻不見了蹤影。

羅總調(diào)走了，到省會總公司任副總。這邊的工作暫時由他代里。他好像抓住了稻草或者一葉浮萍。他認為自己的生命達到了顛峰程度。他參加了市里自行車協(xié)會買好了行頭，什么海藍色頭盔，硅膠加厚內(nèi)褲、防震手套，他把自己打扮成色彩斑瀾的大花兔子，花五千多元買了一輛捷安特賽車，兩耳生風(fēng)地騎在一群青年男女中間。協(xié)會有六七十人。領(lǐng)頭的是三十二歲女人文梅，是市文聯(lián)副主席。大家都知道文聯(lián)是個清水衙門，所以協(xié)會有什么活動都是AA 制。自從老高來了之后，一些小的費用，文會長圈內(nèi)的人吃飯就有著了。會里的人都管高遠稱為大哥。這個大哥不是那個大哥，而是有點江湖味道的大哥大的意思。

慢慢的高遠覺得公司和協(xié)會都太忙，回家心有余而時間不足。所以他就住上了大賓館或者辦公室。他的抽屜里，忽然多了些花花綠綠的瓶子，什么腦白金，生命一口，無限極，鹿心血，鹿茸片。他感覺到四肢百骸充滿激昂雄進的因子，他的血液在血管中咆哮。他覺得可樂，自己好像美國大片中的那具綠巨人。

何麗從來沒有給他打電話問候，他也忘記問候她，好像他們居住在遙遠兩個城市的陌生人。

有一天他回來了，找到何麗談他們離婚的事。她很平靜放下書本就和他走了，那是個晴朗的上午，天空出奇的藍，天空有一架飛機在拉著白線，但不知為什么，街道卻出奇地那么靜，也像就是為他們兩個準備的儀式。他從民政局婚姻管理中心出來，她請他吃飯，他卻答應(yīng)了。她請他到餛飩侯家去。兩個人說著話，一些不相干的話，每人吃了一大碗，之后她付賬。他們拉著手出門，然后沿著中午白亮亮的大街各奔東西。

八、

時間水一樣嘩嘩地流著，高遠的生活像激流中的飛躍的魚兒，不斷有浪花的刺激。他有如年輕人的奔放，在自行車賽車協(xié)會中沒有不豎大拇指的。就在有天端午節(jié)騎五十里的早練中，他被沿途的黃花和馬蘭花感染了，振臂高呼自行車王國萬歲時，他鼻子突然流血了。隊友們紛紛從車子上下來幫他止血。有的人開玩笑說，高大哥，是不是你補大發(fā)了。他剛要開玩笑，他的手機響了。他把紙捻插入鼻孔，接手機，是譚秘書嗲聲嗲氣的電話，高總，省公司辦公室電話，上午九點咱這新來的老總到任，讓你組織一下歡迎議式。他看看表，今天是周六，已經(jīng)是早七點了，得必馬上往回騎。他和同周圍的幾個騎車的兄弟解釋了一下，就撒腿往回騎。幾個和他好的哥們也只好陪著他往回騎。騎琺半路上他口渴，停下喝了口水，剛要上車子，手機又啁啾啁啾地響了。他接了，是個女人，他說，小郭，你有事。她說她領(lǐng)著孩子剛不飛機，混不下去找你來了。他看著手機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到手機上有兩個紅頭綠翅膀的小妖精在跳舞，他顯然不是個迷信的人，但是怪事畢竟出現(xiàn)了，他怕臉扭曲著讓周圍的人看?？墒撬麄儼涯樚竭^來扔時候，他竟發(fā)現(xiàn)他昔日的自行車隊友，全是妖精，因為他血紅的大嘴，正張向他。他尖叫一聲，倒在地上。

何麗到了醫(yī)院時高遠已經(jīng)被推進手術(shù)室。他不知為什么得了腦出血。好在不是重位置。守在門口的還有那個她在景洪看著的那個姓郭的女人。她內(nèi)心感激著，真是朋友啊，有難急相助。

手術(shù)很成功，好在不是很重要的位置，是大腦的顳葉區(qū)。他出院了也不能走，像猴子一樣，蹲在輪椅上，一聲聲尖叫著。何麗把他推到人民公園的樹下，只是守護著他別讓狗呀咬著他，野貓撓著他，淘氣的孩子打著他。她薔薇樹下正讀著一本心靈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