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岳++盧慧蘭
閆端林,1919年生,黃埔軍校第七分校16期15總隊畢業(yè)生,現年96歲,住在河南葉縣沈灣村里。我專程去拜訪他的時候,老人正靜靜地坐在自家院子里納涼。如果不是幾年前被平頂山的關愛老兵志愿者團隊尋訪到,很少有人知道,眼前這位默默無聞的老人,抗戰(zhàn)時期曾經是國軍一位少校營長呢!
我是跟隨平頂山志愿者“龍哥”等人一起來的,之前并沒有通知他們家里,因此閆老完全不知道我是誰,而“龍哥”他們則是這里的常客,顯得非常熟絡。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我便將帶給他的禮物拿了出來,一本16期15總隊同學錄的影印本,和一張單獨沖印的他的戎裝照片。這個同學錄,本來應是畢業(yè)同學人手一冊的,但他的那一本,因為歷史原因早已在幾十年前毀掉了。閆老看到后很驚喜,他的兒子兒媳婦也都是第一次見到老父親年輕時的英姿,大家都稱贊他好帥,閆老開心地笑了起來。彼此間的距離一下拉近了很多,閆老也逐漸了解了我所做的事,我便開始向他提問了。所幸老人眼不花耳不聾,只是有些問題需要努力回憶,整個交流還是很順暢的。
下面就來講述閆老的故事吧。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的時候,閆端林還是一名高中學生,當時的葉縣并沒有淪陷,生活一切如常,他們家里的條件也說得過去。1939年的一天,閆端林在縣城里看到了黃埔軍校的招生告事,雖然對軍校沒有多少了解,但卻知道軍校畢業(yè)的學生是打日本鬼子的。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閆端林萌生了從軍報國的想法,對此家人也都很支持,于是閆端林前往招生處報了名。
當時在各地招生的要求并不是很嚴格,只要有一定文化,身體健康的青年都可報考,而簡單的文化考試,對于有高中文化水平的閆端林來說根本不是難事。最終在葉縣一共招收了三、四十人,在負責招生的軍官帶領下,他們徒步前往西安報道。這一路由校方發(fā)給食宿費,閆端林只是記得每天也就走個幾十里的樣子,走了挺長時間才到達。
在西安他們接受了復試,也是國文、數學等等,復試相對嚴格一些,同來的伙伴就有幾人被淘汰了,只能失望地回家去。閆端林通過復試之后不久,大約在1939年10月,就開始了軍校入伍生階段的訓練,從那一天起,他正式成為了一名軍人?;厥走@一階段的訓練,閆端林覺得真是非???,說起來一言難盡。比如說伙食,他們吃的是光緒年間積存下來的米谷,吃起來又苦又辣,用他的話說,那真是“最不合口味”。軍校這種艱苦生活的磨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有些人因此退學了,但閆端林還是適應下來,專心受訓。直到1940年1月,他們由入伍生升為軍官生之后,待遇才好了一些。
在軍校受訓這一年多的經歷,閆老并沒有回憶起太多,只是覺得每天都很緊張,除了每周有一天休息,偶爾可以去西安城里轉轉,其余時間都是在緊張的學習生活中度過。我問他還記得有些長官、同學之間的事嗎?閆老說當時訓練是以隊(相當于連)為單位,各隊住地分散,互無往來,除了一個區(qū)隊(相當于排)的同學,基本上都不認識。每天的緊張訓練之后,似乎同學之間也沒什么過多的交往,天一黑就想睡覺了。至于長官,只是還記得胡宗南、劉宗寬、熊克念、許良玉的名字,這些高級軍官只是偶爾來隊里巡視訓話,了解不多,而對于他的隊長陳洪毅,則還有著挺深的印象,覺得他很有學問。
1941年3月,閆端林從軍校畢業(yè),不久之后,接受上級分配到第33集團軍任職。第33集團軍下轄第59軍、第77軍,都是抗戰(zhàn)爆發(fā)后從原第29軍中擴編出來的,是馮玉祥西北軍的老底子,當時駐防于湖北省西北部。該集團軍的前一任總司令就是抗日名將張自忠,可惜他在1940年隨棗會戰(zhàn)中壯烈犧牲了。閆端林等一批軍校同學自西安步行到湖北去報到,在集團軍總部,受到了總司令馮治安、副總司令李文田的接見。李文田將軍由于嗓門大,軍中人送綽號“大叫驢”,給閆端林留下深刻印象。
見過總司令之后,閆端林隨即被分配到第77軍179師537團擔任排長,駐防湖北南漳縣附近。179師自抗戰(zhàn)以來歷經陣仗,富有作戰(zhàn)經驗,士兵以北方人為多,勇猛善戰(zhàn),吃苦耐勞,服從管理。師長何基灃,更是一員虎將,抗日極為堅決,向為日寇所懼。閆端林到部隊后,很快就與部下打成一片,沒過多久,他就參加了平生的第一場戰(zhàn)斗,這段經歷讓他記憶猶新。
當時他們得到情報,說有日軍兩千余人要到附近村莊進行掠奪,為此何基灃下令179師全師出動,埋伏在山溝兩側準備打伏擊,每個連每個排都有指定的伏擊地點,秩序有條不紊。這次伏擊戰(zhàn)的地點叫“臨沮崗”,相傳三國時期關羽敗走麥城之后,就是在此地被吳軍擒獲的。日軍進入伏擊圈之后,山溝兩側槍聲大作,但由于雙方接觸面很近,戰(zhàn)斗很快演化成了白刃戰(zhàn)。179師延續(xù)了西北軍大刀作戰(zhàn)的傳統(tǒng),官兵們刀法純熟,以大刀對鬼子的刺刀并不落下風,閆端林帶著一排戰(zhàn)士也沖了下去,當時他身強體壯,靈活敏捷,一把抓住一個鬼子刺向他的槍刺,順手一刀就把鬼子砍倒在地。一戰(zhàn)下來,他們排也殺傷了許多鬼子,由于時間已久遠,具體擊斃了多少鬼子,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閆老直言,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心里是非常緊張的,但真打起來的時候,這種緊張情緒很快就拋到腦后,連命都忘了。
這場伏擊戰(zhàn)以日軍撤退、我軍勝利告終,但我軍為此也付出了很大的犧牲。閆老回憶說,這一仗我軍的傷亡人數要比日軍多一些,他們排也有戰(zhàn)友犧牲了。戰(zhàn)后,傷亡的官兵被送往后方的醫(yī)院,都有妥善的安置。在那次作戰(zhàn)之后不久,部隊在湖北省西部進行了幾次調防,期間也經歷了幾次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但都沒有他第一次參戰(zhàn)時那樣激烈了。不打仗的時候,部隊在駐地的日常生活以軍事訓練為主,由于當時國軍中文盲很多,作為長官的閆端林,平時還會教士兵識字,普及文化知識。在179師時軍餉尚能按時發(fā)給,但也沒什么地方可以用,買幾包紙煙,就是僅有的消遣了。
關于薪餉問題,我一直有一個問題,就是國軍中很普遍的“吃空額”現象,這次我也趁機向閆老提了出來。對此閆老直言不諱,確實存在這個現象。由于作戰(zhàn)損耗和補充不及,從師到排各級單位都有實際人員不足的情況,排長可吃1人的空餉,連長吃3人,這在部隊中,是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大家都是這樣來操作的,無人深究。
閆端林在179師待了兩年時間,因作戰(zhàn)立功,逐級被提升為上尉連長、少校營長。1943年,在當上營長沒多久,因當時戰(zhàn)事不緊張,閆端林向上級請長假回家探親得到批準。回到家后,老母親不愿意讓他再走,那時候國軍非中央嫡系部隊的考績并不是很嚴格,他就沒有再回去,也就因此脫離179師了。
回憶179師師長何基灃將軍時,閆老說他是個很好的人,也很能打仗。閆老不知道的是,其實何基灃早在1939年時就已經是中國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了,因為支援新四軍武器裝備被特務告發(fā),曾調往重慶受訓審查了一年多,直到閆端林他們來報到的不久前,才由蔣介石親自召見后官復原職。后來何基灃升任第77軍中將軍長,而179師在1945年被裁撤,官兵被編入77軍其他部隊。1948年11月淮海戰(zhàn)役期間,時任第三綏靖區(qū)副司令官的何基灃,率77軍大部在賈汪起義,成為著名起義將領。我將這段歷史向閆老講述,說如果您當時沒有離開179師,可能您現在就是起義軍官了,閆老笑著感慨“是啊,是啊”。
在葉縣老家呆了一段時間之后,閆端林覺得還是要去找份工作。當時湯恩伯集團重兵鎮(zhèn)守河南,人稱“中原王”。湯恩伯的總部就駐在葉縣,離閆端林家也很近,走幾步就到了,閆端林決定去向湯恩伯毛遂自薦。經衛(wèi)兵通報后,湯恩伯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在詢問了履歷之后,當場任命他為魯蘇豫皖邊區(qū)學院軍訓官,并擔任第一區(qū)隊區(qū)隊長,保留少校待遇。
魯蘇豫皖邊區(qū)學院,是經國民政府教育部批準設立的一所大學,成立于1942年,當年10月開學,初名魯蘇豫皖邊區(qū)政治學院,還有附屬的高中部與初中部。學院初設于安徽臨泉,后在河南葉縣大興土木,建成永久性校舍。院長先后為湯恩伯、張清璉。湯恩伯對于文化教育方面非常重視,這所魯蘇豫皖邊區(qū)學院,就是他苦心經營的產物。學院成立后,吸引了淪陷區(qū)大批青年學生前來就讀,全院學生一度達到4000余人,名噪一時。學院設軍訓總隊,對學生的生活實行軍事化管理,總隊下設大隊、區(qū)隊。那段時間,閆端林就在這里負責學生軍訓工作,生活還算穩(wěn)定。
可惜好景不長,1944年日軍發(fā)動豫湘桂會戰(zhàn),湯恩伯集團在河南兵敗如山倒。5月,日軍已逼近葉縣,邊區(qū)學院在倉促間撤離、停辦,僅存在一年多的時間就宣告夭折了。在這次撤退中,由于組織混亂,前途未卜,閆端林沒有跟隨學校一起撤離,只得脫下戎裝回到家里。也正是因為這次潰敗,再加上所部軍紀不佳,河南老百姓新賬舊賬一起算,曾經威名赫赫的“中原王”湯恩伯徹底聲名狼藉,成為歷史罪人。但在湯恩伯麾下近一年的時間里,閆端林對于湯恩伯的個人印象還是挺不錯的,說他“沒什么官架子,是個好人”。
葉縣淪陷之后,當地漢奸橫行,閆端林作為前國軍軍官躲在家里,精神上還是感到有些緊張的。不久之后,一名軍校16期同鄉(xiāng)郭姓同學找到了他,動員他加入軍事委員會別動軍,繼續(xù)在敵后開展工作。這個別動軍是軍統(tǒng)控制的武裝部隊,如今廣泛被認為是一個特務組織。經過仔細思考,閆端林答應了,加入到軍統(tǒng)別動軍方舞葉聯絡站(方舞葉,即河南方城、舞陽、葉縣三個縣城),站長姓王,閆端林任爆破組組長。因是活動在淪陷區(qū),出于慎重考慮,聯絡站加上站長也只有5個人,成員都是軍校16期的同學,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搜集日軍情報,破壞其軍事設施。由于不負責情報方面工作,閆端林對別動軍組織和情報系統(tǒng)的了解并不太多,他只是一個最基層的參與者。
當時在葉縣,也有共產黨的游擊隊,雙方各行其事,井水不犯河水。而日軍雖然取得了豫湘桂會戰(zhàn)的勝利,但從整個戰(zhàn)局上看已是強弩之末,縣城雖有駐軍維持治安,但也不愿去招惹閆端林他們,更沒有諜戰(zhàn)片中那樣特高課抓捕國軍特工的驚險場面。在這一年的“特工”生涯中,閆端林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危險,到后來基本都是公開活動了,因為人手太少,沒有去執(zhí)行過具體的破壞行動,只是去縣城處決過一個鐵桿漢奸鄉(xiāng)長,當街將其擊斃,日偽軍都沒敢露面。
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后,王站長奉命帶領閆端林等成員先行接管葉縣駐軍的武器裝備,并在數日之后,將其移交給剛剛到達的中央軍部隊。在接下來的全國大裁軍中,閆端林成為編余軍官,被編入中央訓練團某軍官總隊,不久即離開部隊,結束了他的軍旅生涯。
葉縣解放之后,閆端林作為前國民黨軍官,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監(jiān)管。幸運的是,在五十年代的鎮(zhèn)反運動中,他并沒有因為之前的經歷受到牽連,這也許和他六年的軍旅生涯只有抗日經歷,沒有打過內戰(zhàn)有很大關系。要知道在當時的情況下,參加過軍統(tǒng)等特務組織的人,是重點鎮(zhèn)壓對象,另據了解,閆端林他們聯絡站的王站長就在當時被處決了。躲過了這一劫的閆端林也因此格外謹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絕少向人說起自己的往事,也沒有加入黃埔軍校同學會等各種相關組織,后半生就在家鄉(xiāng)務農,低調處世。如今他家中已是四世同堂,得享天倫之樂,安度晚年生活。
隨著近幾年來社會各界對國軍抗戰(zhàn)老兵的廣泛關注,許多與閆老有著相似經歷的老人開始為人所知,全國各地的關愛老兵志愿者做了大量工作,為他們送上了許多實質的援助,為他們解決各種困難,更為重要的是讓他們得到了全社會遲到的認可與尊重。在平頂山地區(qū),目前還有百余名參加過抗戰(zhàn)的國軍老兵,當地志愿者時常對他們走訪慰問,送去關懷。
(在拜訪閆端林老人的過程中,得到平頂山關愛抗戰(zhàn)老兵志愿者團隊“龍哥”、“綠太陽”等人的無私幫助,在此特別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