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沅,本名李靖,中國作協(xié)會員,祖籍福州,《兒童文學》十大青年金作家之一。出版作品集《走過落雨時分》《記憶的碎片》《惟有時光》《虞美人》《茗香》及長篇小說《木棉·流年》《木棉·離歌》《以尼瑪傳說》《天青》。作品曾獲第九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第十二屆、二十一屆冰心兒童文學佳作獎,第十六屆冰心兒童文學獎大獎,首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國家廣電總局專項基金優(yōu)秀少兒節(jié)目獎,第二屆福建省啟明兒童文學獎金獎等。
木棉島的家
(一)
木棉島上的老屋,是我童年時的家。在夢中,我一次次地回去,從不會走錯。
那時的木棉島,四處可見老屋。老屋一律帶著時光印痕,外墻斑駁磚瓦脫落、面目灰黑黯淡,但它們映襯于藍天之下的剪影,仍舊不減昔日威嚴。無人居住的宅子門戶緊閉,藤蔓爬滿外墻,透過門縫,依稀可見院內(nèi)荒草搖曳風中。這些無主的房子,是孩子們和流浪貓的天堂。我們稱它們?yōu)椤肮砦荨?,每一幢“鬼屋”,都是我們幻想的源泉。我們?yōu)樗鼈兙幑适?,在故事中,它們或許成為神秘的城堡,里邊住著面目可憎卻心底善良的鬼怪;亦或許成為陷入魔咒中的宮殿,等待著好心的仙女為它們解開魔咒。而當那個美妙的時刻來臨,它們將褪去襤褸的外裳,恢復原貌,富麗堂皇、恢宏雄偉……
有人住的宅子,則是被剪掉羽翼的世間凡物,散發(fā)著煙塵之味。??梢娬永鹊滥仟M窄的空間,被橫七豎八的繩索隔斷。繩索上曬著大人小孩的衣物,大大咧咧地暴露在行人的目光之中。有的廊道還隔成幾個小間,兼作廚房使用。黃昏時分,廊道內(nèi)昏黃的燈火亮起,“嘁嚓”煎炒油爆聲四起、股股誘人的油香味隨著那喜樂融融的炒菜聲從廊道內(nèi)的簡易廚房洶涌而出,熱熱鬧鬧地襲向路邊的行人。當木棉島上油煙味四起時,在街上玩的孩子就曉得該回家了,他們得撒腿往家跑。吃飯是件大事,誤了飯點,是會被大人罵的。
黃昏時像孩子們一樣,得趕回家的,是天上的鴿子。木棉島有許多人家都養(yǎng)鴿子。白天看不出島上的鴿子眾多,而到了黃昏,那鴿子便成群結隊粉墨登場,場面十分壯觀。在鴿哨聲聲中,一群群鴿子在空中盤旋,掠過幢幢老屋的紅屋頂,追逐落日的霞光。這壯觀的場面,直到天色昏黑才徐徐落幕。鴿群回巢,天空失去了鴿群,也失去了美麗的霞光。木棉島被夜的濃汁染黑了,昏昏欲睡。
夜晚的木棉島是靜謐的。實際上,從黃昏那一刻起,木棉島就緩緩進入昏眠時光。老屋里,各家各戶的燈火亮起來了。燈光不是很亮,幾瓦的燈光就足夠溫暖屋里的人家了,“電火錢很貴的,不要浪費。”木棉島人曉得節(jié)儉持家。一家人聚在燈下用晚餐。晚餐過后,孩子們再跑出屋玩會兒,等天上的月亮慢慢褪去暖融融的黃色,清冷起來時,孩子們就知道該回屋睡覺了。
(二)
在我四歲那年,在鄉(xiāng)下的父母返城,帶我回到木棉島,住進了爺爺奶奶在島上的老屋。
爺爺?shù)睦衔荩悄久迧u上那許許多多的老屋中的一幢。我們回來那天,爺爺正蹲在院子里,為院中的一株樹苗培土。那樹苗只比我高一點兒。
“爺爺!”我張開臂膀,朝爺爺奔去。
爺爺呵呵笑著,抱起我。我趴在爺爺肩頭,好奇地看著小樹苗。
“爺爺,這樹和我一樣高,這是我的樹?!蔽覐臓敔?shù)膽牙飹昝摮鰜?,輕輕地撫摸著樹苗上稀疏的葉。
“是你的。知道你要來,我特地種下的?!?/p>
爺爺笑了。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令每道皺紋都染上了陽光的顏色。
“這棵樹叫人心果樹,它只比你早來幾天。”奶奶從屋里走了出來。圓圓的臉上掛著笑,頭發(fā)編成麻花辮環(huán)在頭上。我只在照片上見過她。那照片是她與父親的合影,照片上的父親還是學生模樣,而她是美麗的中年婦人,卷發(fā)齊耳,身材挺拔,眉目秀麗。眼前的她比照片上的胖多了,但我還是一眼認出。
“奶奶?!蔽覍λ舐暤睾?。
奶奶笑了笑,拉起我的手,蹲下,說:“呀,薇薇長大了,照片上才那么一丁點兒大啊。來,讓奶奶抱抱。”她張開臂膀,抱了抱我。
我害羞地任由她抱。她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木香,冷澀而干凈。她親了我一口,臉頰輕輕地貼了貼我的臉。
“走,火車上沒吃好吧,進屋吃點心去?!彼砰_我,拉著我的手領我進屋。
我隨奶奶走進屋。廳堂里的光線還好,但再往里走,進了走道,光線就逐漸暗了下來。老屋是直筒狀的長方型建筑。廳堂之后,緊挨著過道的是一間客房??头坷飻[著一張棕色的八仙桌。窗很高,透窗而入的光線柔和地照在八仙桌上白瓷碗里養(yǎng)著的水仙。水仙花開了,花朵一簇簇地擁在花莖上,白的花瓣黃的花蕊,吐著芬芳。過了客房,就到了樓梯間。樓梯間立著個五斗櫥,櫥上架著個西洋式樣的雕花梳妝鏡。樓梯間的旋轉木梯曲折向上,通達二樓。我站在樓梯口,好奇地看著樓梯頂上的光亮處,好奇那上邊的世界是什么樣兒的。
“吃完點心,你可以上樓玩去?!蹦棠炭赐噶宋业男乃迹χf。
奶奶帶著我繼續(xù)往前,我吸了吸鼻子,似乎能嗅到點心的甜香。餐廳和廚房在樓梯間之后,奶奶帶我從餐廳的邊門出去。
“先洗洗手?!?/p>
餐廳外頭是露天的天井。天井中央,有口水井。井邊有蓄水池和洗手槽,蓄水池邊的石臺上,有半個葫蘆做成的水瓢。奶奶拿起葫蘆瓢,從池中舀了瓢水為我洗手,水從瓢中流下,像有了生命般跳著舞,我咯咯笑著,心底仿佛被暖暖的陽光撓了癢癢般。我不由自主地手心朝上,想抓住那晶晶亮的水、晶晶亮的陽光。
“嘿,別鬧,好好洗?!蹦棠舔v出一只手來,抓住我的小手,幫我揉搓著。
洗完手進屋,奶奶從廚房里取出一塊甜面包,小小的一塊,我放鼻下深深一嗅,那香味一直甜到我心底。我捧著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嚼著,舍不得一下子咽下。奶奶又進廚房去,不一會兒,端出一杯熱乎乎的牛奶。我驚呼一聲,快樂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
奶奶看著我吃,笑盈盈的。
“奶奶,你不吃么?給……”我掰下一小塊面包給她。
“奶奶不吃,薇薇自己吃。慢慢吃。以后奶奶還買給你吃?!?/p>
(三)
老屋有兩層樓,樓下東面空著的臥房,是爸爸媽媽的。樓上最東面帶著小陽臺的房間是爺爺奶奶的臥室,緊挨著的,是我的小臥室。書房在西邊,書房旁還有間小休息室。出了書房,外邊是大露臺。
剛到木棉島時,夜晚總讓我害怕。
木棉島的夜是如此寂靜。夜晚熄燈時分,黑暗便突然涌進臥室,幽謐窒息天地,蔓延擴散,將我包裹其中。小小的我蜷縮在黑暗中,像一葉孤苦的扁舟,漂蕩在無邊無際的驚慌與委屈中。
偶爾夜半驚醒,睜眼閉眼一片漆黑,我惟有用呼喚聲將自己從深陷黑暗的驚恐與絕望中打撈出來:
“爺爺奶奶,我怕……”
我從被窩里坐起身子,對著黑漆漆的門口喊。爺爺奶奶的鼾聲戛然而止。不一會兒,奶奶就到我的身邊來。
“乖仔,哦哦困,一眠大一寸。”她挨著我躺下,摟著我,撫著我的后背,輕聲吟唱著閩南童謠。我枕著奶奶的手臂,嗅著奶奶身上溫熱綿柔的體香,黑暗的恐懼在她鮮活的輕吟中消失怠盡。層層黑暗忽然變了顏面,溫柔敦厚地催我入夢。
白天,父親母親都上班去了。母親去人民醫(yī)院,父親去造船廠。每天早晨與父母的道別,是悠長的一幕劇幕。我站在院門口,揮著手大聲地和父母說再見。
“媽媽,再見,爸爸,再見!再見!再見……”我一聲聲地喊,沒完沒了,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轉彎處。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日復一日與父母的暫別,會讓我如此難過。
“薇薇好乖,每天都喊那么大聲,和爸媽說再見?!毕镒涌诘鸟R尚公公夸我。我聽了之后卻難為情了,仿佛一下子被人從舞臺幕后拉到了前臺聚光燈下。從此不再大喊著與父母道別。
父母走后,家里還有爺爺奶奶陪著我。爺爺教我寫字?!稗鞭薄笔俏易钤鐚W會的,然后學筆畫少的諸如“大”“小”“主”“人”這樣的字。當我弄明白“主人”的意思后,就毫不猶豫地在后頭添上“薇薇”。我被這四個字迷住了,越寫越來勁,從紙上寫到了紙下,趴在地上,鼻尖湊到筆頭上,一筆一劃地寫。我在老屋的墻角邊,在餐桌書桌不引人注意的邊角上,都留下這威風凜凜的四個字,不敢讓大人發(fā)現(xiàn),盡量寫小點。我快樂而慌張地寫,有瞞著大人偷偷干點壞事的小得意。
爺爺喜歡去書房看書、聽音樂。爺爺書房白藤椅旁的方桌上,有架很老的留聲機。唱片“嘶啦嘶啦”地轉,“咿咿呀呀”的歌曲聲就從唱片里傳出。黑膠碟片齊齊整整地裝在各自的紙?zhí)讱だ?,放在方桌上。我曾偷偷地將爺爺?shù)某€兒抽出來玩,發(fā)現(xiàn)那像大圓盤子的膠片上,除了有深深淺淺的紋絡外,并無它物,而它們居然能唱出歌來!
爺爺也唱歌,他唱的是我聽不懂的洋文歌。他認真地教我,我非常努力地學。但洋文很難懂。我費了些勁,試圖要將它們弄明白。其中有一句,我似乎弄懂了。
“哦,蘇姍娜,dont you cry for me.”
“眼睛哭瞇瞇”。我一聽爺爺唱到這句,就跟著唱,拿手在眼睛周圍比劃。
“蘇姍娜哭了對嗎?她在哭對嗎?她的眼睛哭了?”我反復地問。
“是的,蘇姍娜哭了,哭了?!睜敔敳粎捚錈┑匾淮未位卮鹞?。我知道爺爺會這么回答的。我說對了,這讓我很得意。我反復地從爺爺?shù)目隙ㄖ?,一次次地得意著,百試不殆,而爺爺也十分愿意成全,這似乎成了我和爺爺配合默契的游戲。
我們心照不宣地將游戲進行到底。
(四)
爺爺書房里還有個大書架,靠著墻立著,里面有好多的書,有硬皮精裝的帶彩色圖片的洋文書,有紙色發(fā)黃、書脊線裝都將脫落的古文書。書本一冊冊整齊地擺在書架上。書房頂上,還有個小閣樓。閣樓里有個破舊的櫥柜,還有好幾口雜物箱子。頂上開著個天窗,大多數(shù)時候是緊閉著的。在天氣晴好時,陽光從閣樓頂?shù)奶齑罢者M書房。整個書房暖洋洋的,令人歡欣鼓舞。細微的塵埃順著光柱悠然地漂浮著。我時常看著光柱里的飛塵發(fā)呆,詫異身邊塵埃遍布,而我居然一直都沒發(fā)覺。
家里沒有其他小伙伴,我自己一個人玩。我在閣樓上,依次將舊櫥柜里的大小抽屜都打開,總能發(fā)現(xiàn)好玩的東西。我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一套穿著民族服裝的彩陶仕女。彩陶仕女的個頭有大有小,身上的服裝有紅有綠有紫有藍,神情姿態(tài)也各不相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把它們當做最要好的玩伴。每天,我將它們從抽屜里取出來,放在地上,從大到小依次排開,而我則挨著它們坐在地上,和它們說話,為它們編故事。故事很長,我想到哪就編到哪。我就這么編著故事和這些跳舞的彩陶小人在一起,消磨一整天。
與彩陶小人的游戲直到我將它們中的一個打破了,才算完結。我打破的是最大最美的那個,穿粉色衣服的。爺爺沒有責怪我,卻將彩陶小人全收起來,不再讓我玩了。我試圖找了幾天,都沒找到,沮喪了好久。
但很快就有新的玩物替代彩陶小人了。我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奶奶的紐扣盒子。那畫著花鳥圖案的鐵盒里裝著各種各樣的紐扣,大多是從舊衣裳上摘下來的。舊衣裳沒了,但這些扣子還在,裝了滿滿一整個鐵盒!有晶亮亮的玻璃扣子、棕紅色的瑪瑙扣子(那黯淡的棕紅色,凝在冰冷的瑪瑙上,總讓我想起灶臺里微芒將熄的爐火)、紅綠青藍的塑料扣子、敦厚樸實的木扣子……圓的、方的、菱形的、還有小兔小鳥小瓢蟲模樣的。看著那裝滿一整個鐵盒的紐扣,我歡喜得心都要碎了。我挑出扣子,按喜好程度給它們排隊。我的小手一次次伸進鐵盒里,劃撥著盒里的紐扣,紐扣互相磕碰著,發(fā)出“嘶啦嘶啦”的響聲,我儼然就是一個腰纏萬貫的皇帝,正從寶貝盒里挑揀我喜愛的珠寶。
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臺綠色木匣子小廣播。家里的小廣播懸在餐廳墻上,一天到晚不停播報著。當接近黃昏時,方木匣子里傳出“答滴答,答滴答”的小喇叭聲,我就知道少兒節(jié)目“小喇叭”開始了。我似懂非懂地聽著,心不在焉地聽著。光線越來越暗,廣播聲在漸濃的暮色中熱鬧鬧地游走著,像昏黑的海洋深處中一尾尾色彩斑斕鮮活的魚。
天氣晴好時,奶奶偶爾會將閣樓里的雜物箱子打開,讓箱里的東西見見天光。大多數(shù)箱子裝的是古籍書。其中有個小巧點的,裝的是衣物:金線繡的鳳凰牡丹織錦緞面、水綠的生絲旗袍、銀色軟緞披肩……漂亮的絲織物件,沾著箱子沉沉的樟木香,隱約還嗅得出被時光藏起來的冷清的皂香。我一件件展開衣物,喜滋滋地往身上套。
我還曾從箱底翻出奶奶的上海圣約翰大學的醫(yī)學博士證書。發(fā)黃硬脆的證書被奶奶卷起,不起眼地放在箱子邊角上。證書上有奶奶戴博士帽的照片,照片上的奶奶眼眸清澈明亮。從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的奶奶,曾是海門醫(yī)院的院長,但她在回木棉島前就不再是醫(yī)院院長了,甚至在醫(yī)院里也被限制行醫(yī)。不再是醫(yī)院院長的奶奶,依舊是病人眼中的好醫(yī)生。常有病人不遠萬里地尋來家里,找她看病治骨傷。奶奶為許多人治好病,卻不收人錢。
在屋里玩膩了,我就跑到小院子里去。開始我只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玩。小院里的花花草草玩膩了,我便覬覦鄰居的院子。西邊的鄰家院子是個無主的荒院。院子沒了主人,荒草茁壯成長,儼然有取代主人占據(jù)樓院之意。草木多,好玩的蟲子也多。我時常偷偷從鄰家破敗的門洞鉆進院里,尋瓢蟲玩,有時我還能捉到螢火蟲,淡黃色透明的蟲身,看著就讓人喜歡。東邊樓院住著的是一戶姓林的人家。
(五)
春節(jié)將近,冷冽的空氣中,有股子與眾不同的氣息,隱隱的煙火味,家家戶戶清洗家具櫥柜流淌出的洗衣粉味,母親雙手散發(fā)出的油膩膩、香噴噴的食物香味,新衣服未洗前冷冷澀澀的味道……這一切,再加上大人們臉上的笑容,春節(jié)就如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令冬日的寒冷也變得可親可愛起來。
除夕,父親母親從白天忙到晚上,變戲法般地變出一道道美食。每一道菜,都是平時難得一嘗的好東西。我遠遠站在廚房門口,母親每做好一道菜,我便歡天喜地大聲嚷嚷著,嘎嘎笑個不停,仿佛不這樣,對不住那一盤盤難得的美食。吃完年夜飯后,爺爺奶奶就和我一起登上樓頂,在樓頂?shù)拇舐杜_上放焰火鞭炮。
鄰居林家也在放焰火,他們家放一支焰火,我也接著放。他們家燃爆竹,我便也跟著燃放。兩家樓院里的焰火在空中爭妍斗麗,地上人們的笑聲、爆竹聲此起彼伏。
待自家的煙火鞭炮放光后,爺爺便慫恿我鼓掌,他說,“拍掌拍掌,我們的肉掌鞭炮比別人家的響!”于是當林家的鞭炮聲再次響起時,我便笑著,和爺爺一起“噼里啪啦”地拍掌,濫竽充數(shù)。我們把手掌拍紅了,嗓子也笑痛了。
母親催我上床睡覺,可我還不舍得合眼。等她走開,我就團在被窩里,蹲在床上看窗外的焰火。黑沉沉的天空中,千萬朵焰火綻放,鞭炮聲震耳欲聾。這樣一直鬧到深夜,天空才漸漸冷清下來,而四周也安靜下來,鞭炮聲零零星星,猶如靜夜里的打嗝聲,在長久的空隙間,在我以為響聲不會再起的那一剎那,又得意地響起來。我舍不得離開窗口,舍不得讓煙花散盡。
煙花散后,我得合眼睡覺了,而等我再一睜開眼,這一年就算過完了。
......
寫作感言:諾阿諾阿
我真真切切地記得幼年那個黃昏。那年,我上小學一年級。
家中無人,放學回家的我,被關在老屋門外了。我拿起兜里的粉筆,就在老屋門外的灰磚上寫著“主人李靖”。我寫了無數(shù)個“主人李靖”,重重疊疊的白色粉筆字,霸道而篤定地占領著灰磚的每一寸空間。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
不僅僅是這件事哦,那許許多多被記憶垂青的生命點滴,像被時光無形的手不經(jīng)意地摁下快門,就那么“咔嚓”一下,烙在我心上,再也抹不掉了。忘不了,彼時黃昏屋頂上空溫柔的鴿哨聲、那襯在湛藍天幕之下荒園蒼涼的剪影、那從緊閉的百葉窗內(nèi)傳出的老鋼琴聲、那從老宅廊道的簡易廚房里飄出的人間煙火味和那恍若來自世外之境的昏黃的燈光……
那些記憶,就長在我的心口,粘在我的骨血中。它們是我的。但,當我寫下“它們是我的”時,我又開始不確定了——我與它們,到底誰是誰的主人?是誰在不停地催促我,給時光剪開個口子,讓它們從中逃逸,在永恒中徜徉?
在書寫《木棉·離歌》的一年半時間里,我時常被自己的回憶所阻斷。對故土故人的回憶,不可遏制地闖入我的心中。
“寫吧,寫吧。讓我們復生?!彼鼈兎愿牢?,不容置疑、霸道而篤定。
可我無力復蘇在時光中沉睡的故人往事。我筆下所寫的,字字句句有它們的影子,但是,卻的的確確不是真實的它們。
誰也無法阻止時光的流逝,誰也無力讓故人往事重新活過。
我就是在對故人往事的深深眷念和與遺忘徒勞抗爭的無力感中輾轉,一次次地提筆而后放下,再重新拾筆。
《木棉·離歌》中所有的故事與人物,都是我杜撰的。曼茹、美倫、衡宇叔叔、沈夫人、虞美人、姨婆、阿東伯……他們從時光與記憶深處的虛影中走出,在紙墨之中獲得骨血,在遙遠的大提琴聲中、在神秘的海濤聲中、在溫柔的鴿哨聲中,演繹著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木棉島往事。
《木棉·離歌》完稿之時,我的心中,不可思議地響起“諾阿諾阿”的聲音。
這聲音如此溫柔地熨過我的心,一種神秘而寧靜的安寧瞬間籠罩我的周身。
木棉島,它就是我的塔西提島,一個永遠溫暖而芬芳的“諾阿”之地。
在那兒,繁花似錦,永不凋零。
在那兒,永無傷悲,永無別離。
“諾阿諾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