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鐵

她一度被暗藏，被光陰之手揉轉(zhuǎn)

被指使去菜市場，過問某條石斑魚的下落

她涂腮紅，涂不明來歷的香水，她吃得過飽

她練習(xí)那種讓人毀于一旦的笑

你看，你看

她又出現(xiàn)在上升的電梯上

無數(shù)的春天，一個白瑪

上游的榆木疙瘩爛了根呵，

夢中受損的老虎順?biāo)隆?/p>

日子亮得晃眼，

舊事不被提及，

木匠和遠(yuǎn)親執(zhí)手言歡。

喜鵲錯報家門。

如果你遇見我，

就停下來，

讓我的小牛犢借用膝蓋哭一哭。

就算土坷垃變成罐裝的金子。

我怕過多的春天染綠牙齒。

我怕被南風(fēng)改了口音。

如果你遇見我，

靜靜地看我在三步以外現(xiàn)出原形。

為寂寞講一個故事

為寂寞講一個沿海小鎮(zhèn)上鋪著青苔的

石板路的故事。講一個不眠夜

聽鯨魚嗞啦啦唱起歌的故事

講一個帶天井的老宅子檐下美貌女子的

零星故事。一個空氣里飄蕩

臭魚爛蝦味道的尋常黃昏故事

如果這一天我不勝酒力，微微醉了

興許就會為寂寞講一個愛情故事

世上僅有的一個沒有憂傷的愛情故事

在愛的冰面上

在愛的冰面上練滑翔

你看我：我?guī)е矏傉_

我有天生的迷彩外表

天生的臨陣而逃的本事

在愛的冰面上挑釁、筑起掩體

在愛的冰面上滑翔

失去膽量和氣量

我來不及逐一表現(xiàn)給你看

在愛的冰面上前進(jìn)、臥倒

依然是冷冷的神情

這一刻我是堅強的女戰(zhàn)士

在愛的冰面上痛哭失聲

我想去愛一個這樣的女人

她散發(fā)清晨割草機(jī)經(jīng)過之后留下的青草氣味

眼里藏著午夜海面上一小片月光

她引領(lǐng)一只豹子去河邊暢飲

讓一頭豪豬的禮拜天有了安全感

我沉迷于在沙地上畫一座城堡送給她

你們瞧：愛情從未離開我

她不必征戰(zhàn)就已統(tǒng)治一個內(nèi)心紊亂的國度

溫 暖

這小東西貪圖一個涼如水的懷抱

這小東西穿過城市最冷的那堵墻

它的眉心點著朱砂，默背一個作廢的電話號碼

我愛你，它低聲道。險些穿過視線里最冷的那堵墻

當(dāng)無家的小熊星座被夜空收留

當(dāng)老邁的收音機(jī)送來久遠(yuǎn)的歌

我愛你，它聽不見。它被人群淹沒其中

你牽它的手，徑自穿過城市里最冷的那堵墻

天色熹微

小聲說出細(xì)碎的疼 水草之鄉(xiāng)的繾綣

小聲喊出你的名字 隔夜的淚痕正消失

如果長翅膀的馬車把我?guī)ツ闵磉?/p>

笑容和朝陽一起舒展

而籬笆守住花園的心事，知更鳥回了家

如果慈愛的阿塔舅舅能夠耐心傾聽

我就說說戀愛的美妙與煩惱

如果樹上的松鼠不來偷聽，我就不會臉紅

我就說說夜晚那些甜蜜的事情

我想寫一首這樣的詩

一個人讀著它時：微笑了，或者

眼睛忽然潮濕；一個人身未行，可他

正沿著詩里一條鄉(xiāng)村小路回老家

一個人被中年附體，一首詩治愈他思想的風(fēng)濕

也許，愛情的閃電從未被我的手抓住

可是一首詩里貯藏了白菜一樣豐足的愛情

一首詩能喚醒一株冬眠的野生大麗花

一首詩能掀起臥室墻上蔚藍(lán)色的大海

一首詩讓一個姑娘變得更美，哦，無瑕的美

你和我到暮年，讀這首詩，忍不住相擁低泣

哎呀，我太想寫一首這樣的詩

甚至不想再去攻陷遠(yuǎn)方一座鑲金邊的城池

海濱療養(yǎng)院

記得那是盛夏的黃昏，我走過海濱療養(yǎng)院門前

空氣里含著半熟漿果的濕腥味和我后母的喋喋不休

她一慣說：到下個月，你們喝西北風(fēng)去吧

我的身后跟著綠毛巨獸的影子。我十七歲，像只廢輪胎

即使整個大海向我傾斜而來，我也和那顆緩緩滑落的孤兒星一樣

扮作黑色潮水衣襟上帶密碼的胸針

我從不說出我擁有的。半山之上，白色海濱療養(yǎng)院尖尖的日光

釘住我的禿頭鄰居。和帶著風(fēng)琴搬離的第九只公蜥蜴

夜 晚

在蒙面人唐突的造訪里，夜晚有些走形

有些吝嗇：聲音和面容被藏起

身份被藏起。小偷和電線桿、要賬鬼和負(fù)心郎

被夜晚包庇。這一切可疑、可挪動自如

另外一些屬于寂靜，只好

安排它們各懷心事，安排它們迅速入眠

在無人的小旅館里，我卻異常清醒

夢見噩夢。在黑暗里吞吃胡桃

在黑暗里一遍遍回憶穿墻術(shù)

一棵植物在角落注視身上的陳舊性傷害

一只手試圖占有燈繩

你瞧，這已不像白天形跡詭異的我

夜晚總會有些夸張

讓我一會兒像淑女，一會兒像帶著蛇的雜耍藝人

冬天的菜市場

我為難是因為同時愛著敦厚的南瓜與大白菜

還有高挑的、豐滿的綠葉群眾

海產(chǎn)家族和我們這些本地土著和睦相處

寄居蟹青睞我們風(fēng)濕的胃而金槍魚被一個

徒手的女人勝利收繳。還有牡蠣和

不相信眼淚的咸魚。蝦。比我更見識過大風(fēng)大浪

如果懂鳥語，就能聽見一只公雞誦給一只黑山羊的打油詩

就能領(lǐng)教禽獸世界的生死哲學(xué)

倘若有一雙眼睛從空中俯視冬天菜市場的眾生——

那些眼神渾濁的人以及包裝嚴(yán)實的重重心事

來自陸地和海洋的莊稼。分解、占有、消滅

在這忽明忽暗的菜市場一隅

我天生帶有顏色和芳香，恰好是命運手里一道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