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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影

      2016-06-20 17:32邊笑馳
      滿族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剪報報紙媽媽

      邊笑馳

      我右手托著腮幫,將腦袋斜倚在車窗上望向窗外。景色不斷變換,從山峰到田野,再從田野到山峰,不變的唯有那白茫茫一片。遠處低矮的房屋與樹木被積雪蓋住了真容,仿佛整個世界都轉(zhuǎn)過身去,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昨天,我接到姑姑的電話,說你爸去世了。就一句,電話就放下了。

      印象中的父親——沉默、木訥,不善于與人相處。他的臉上從無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失敗的木雕。唯一的喜好是躲在房間里,收集剪報和雜志,足足有十幾個大紙殼箱。這習(xí)慣似乎自他童年肇始,收集的剪報和雜志搬家時,這些紙殼箱是絕對丟不得的,他要一一編號并且反復(fù)核查好幾遍。但凡他看過的報紙、雜志,相關(guān)信息都會牢牢記在腦子里,有些報道甚至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誦出來。這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讓所有人叫絕,堪稱一本活百科。

      幼年時,父親每晚都會給我讀報紙雜志,念著各種奇聞異事,睡得總是又快又實。隨著我的成長,我逐漸品味出了父親隱藏在報紙與雜志后面的與世隔絕的不同。他極少講話,說話的方式也很笨拙死板——語調(diào)平、語速慢,就像人工合成的聲音不自然??梢坏┧牭接姓l聊起某一條曾上過報紙的消息,整個人就突然變了個樣子,他會不顧其他人的交談插話道:據(jù)某某報某某記者某年某月某日訊……接著,他的嘴巴就像一頂魔術(shù)帽子,“砰”地一下爆出許多彩帶、鴿子、兔子——相關(guān)的新聞噼里啪啦地飛快從口中倒出來,語不加頓,一氣呵成。

      令人感到不快和不耐煩的是,他的交談是單向的,從不需要別人應(yīng)和,更不曾略作停頓觀察一下聽眾們的反應(yīng)。無論從眼神、肢體還是語言上,他與別人的交流都是零。說是交談,莫不如說他在做演講或在給別人上課更恰當(dāng)。只要他一加入,別人就甭指望能插上嘴或把話題重新引向正常。有時,人們會興致盎然地聽下去,但更多時候,談話只能草草結(jié)束。因為假如不打斷他,他就會一直一直說個沒完。可他卻從不會覺得自己橫插一杠子是掃了別人的興,反倒會以為聊得熱烈愉快。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明天停不停水?養(yǎng)老金何時調(diào)整?銀行漲息漲了多少?只有當(dāng)需要他作為一個活百科發(fā)揮作用時,鄰居們才不得不搭理他。然而這點恩惠阻止不了父親成為談資。有時小小的我背著書包從閑談的鄰居間經(jīng)過,他們會突然住嘴。我知道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無非是“讀迂了”、“學(xué)傻了”、“書全念狗肚子里了”,滿臉恥笑的樣子。每當(dāng)此時,我都抿緊嘴巴,快速從其間跑過。

      因為我知道我的父親很丟人,比方說,他被人罵“你有病?。 ?,他竟然會回答道:“是的,請問您是醫(yī)生嗎?我最近氣管確實不好,總咳嗽……”再比如有一次在家門口,我看到他被一位出租車司機叱罵——獨自走路的父親聽見司機招呼他:“上來啊大哥!”,他就坐上了車??绍囍辉诮纸寝D(zhuǎn)了個彎就到家了。司機要他付車費,父親委屈地直叨咕:“是你讓我上車的……”覺得自己被耍了的司機大為光火,鬧劇最后以我付了三元車費而了事。

      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漸漸變得像顆不定時的炸彈,而引爆那一天發(fā)生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夏天。一座新建的商業(yè)大廈開業(yè),之前就聽說那里有一個觀光電梯,是我們這座城市唯一的。新鮮玩意總是能吸引孩子的。那天媽媽在家忙著大掃除,我便央求父親帶我去。

      二十二層樓高的觀光電梯,帶給孩子的是新奇。我把小手和臉蛋兒緊貼在玻璃上,看著下面街道上行人變得像小小的螞蟻。就在這時,父親惹禍了。

      他突然捅了捅站在他前面的,一個體態(tài)臃腫、燙著褐色大卷發(fā)的中年婦女說:“你好,我想告訴你,你的褲子被刮破了一個洞,里面的紅色內(nèi)褲露出來了,你應(yīng)該把它換掉?!?/p>

      電梯里的人目光齊齊望向這兩人,哄地笑了。中年婦女“啊”的大叫一聲,惱怒地轉(zhuǎn)過身,臉已經(jīng)成了醬茄子色。父親又接了一句:“你別看我,趕快看看內(nèi)褲,或許從你自己的角度看不到,你應(yīng)該找個鏡子照照……”

      有人已經(jīng)樂岔了氣,而那婦女怒不可遏地,用她那老生姜般的胖手掌狠狠地扇在了我父親臉上,十分清脆。這婦女又補全了一個“左右開花”,大罵一句“流氓!誰讓你盯著看的!”正趕上電梯開門,女人匆匆走了出去。幾個年輕人調(diào)笑道:“大哥你行啊,她都長成這樣兒了,你也舍得調(diào)戲!”說完又是一陣放肆的狂笑。

      父親揉著紅腫的雙頰,喃喃說道:“我的提醒是社會文明禮貌的義務(wù)?!?/p>

      他甚至不知道,旁邊的我已經(jīng)嚇哭了。

      那之后,我再也不和他一起逛街了。

      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剛上初一,我闖禍了。體育課結(jié)束,我意猶未盡,顛著足球走進教室,球眼瞅著要掉了,我不由自主地使勁踢了一腳,“砰”地砸碎了講臺上方的日光燈管,嚇得旁邊的女生大聲尖叫。正站在講臺上準(zhǔn)備教案的返聘老教師——臉色鐵青。她是全國優(yōu)秀教師,以鐵面嚴(yán)厲而著稱。

      于是我有幸被邀請同家長在第二天一起參觀教師辦公室,外加這位鐵面老教師為我準(zhǔn)備的“特別課程”。

      當(dāng)時,鄉(xiāng)下的姥姥身體不適,媽媽回鄉(xiāng)照顧去了。我極不情愿地領(lǐng)父親進了校園。

      這個小老太很瘦弱,坐在椅子上,已顯露出強大的氣場,讓我低頭搓著衣角,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幾分鐘后,她把目光抬向我的父親,卻詫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筆直地越過了她的頭頂,茫然地探向窗外,那里僅有一排光禿禿的白楊,以及白楊后空無一人的操場。

      她無疑把這種態(tài)度理解為一種蔑視和侮辱,怒不可遏,“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義正辭嚴(yán)地說道:“李存書的爸爸!找你來是為了討論你兒子的情況,你就是這樣的一副態(tài)度嗎?”

      父親接話了,一開口就讓這位老太太徹底傻了眼:“老師,我在聽,你卻沒有說話。”

      “你兒子沒和你說嗎?我要的是你態(tài)度!他打碎了日光燈管,在教室里踢球!他沒告訴你嗎?”

      我的確沒有告訴父親。

      父親似乎明白了。卻依然面色冷漠,仿佛不管不顧,看向窗外,依然用平淡僵硬的語氣說道:“我明白了,他損壞了公物,我賠日光燈管的錢?!?/p>

      這已經(jīng)不是火上澆油了,簡直是沼氣池里放鞭炮。鐵面老師終于拋棄了所有的修養(yǎng)、體面和風(fēng)度,尖叫著破口大罵:“我讓你來僅僅是為了賠日光燈的錢嗎?李存書,看看你爸那目中無人的樣兒!我明白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已有其他老師見勢不妙想上來勸阻,可我的父親又接話了:“老師,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的原理您說錯了,我來為您簡單講一下,李存書很像我,是因為從遺傳學(xué)上講,父子之間會依靠一種學(xué)名叫基因,英文簡稱DNA的東西來傳遞相貌、身材等生理信息。據(jù)新華時報一九八五年七月十六日A1版訊,中科院基因小組已經(jīng)正式加入了世界基因組計劃,這代表著……”

      我看到鐵面老師臉上那密布的皺紋仿佛都因暴怒而泛起了紅光,突然間,她整個身體痛苦地委頓了下去,在椅子上攤成了一灘軟泥;她雙手直捂著胸口,青筋盡起,卻連解開衣領(lǐng)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臉色瞬間變成醬紫,連口中不斷呢喃的“無賴!”“流氓!”也都走音走形了。

      辦公室立刻炸了鍋:“快!快!速效救心丸!”

      “水,拿水來!”

      “打120,電話呢?打120!”

      我不知所措,父親一臉茫然。

      很快“鐵面”老師被120接走了?;艁y中我和父親卻被忽略了。

      后來得知,這位被返聘回來又教了四屆畢業(yè)生的“鐵面”老師,從此拒絕再回學(xué)校,引起許多家長不滿,甚至有的學(xué)生提出轉(zhuǎn)學(xué)。校方處于尷尬境地。于是,準(zhǔn)備開除我。

      從正營上退下來的爺爺賣盡了老臉?biāo)奶幥笕瞬抛屛伊粼谶@所全市最好的重點初中繼續(xù)念書。事成之后,爺爺?shù)呐f日門生,教育局副局長連連嘆著氣說:“老營長,這樣的事兒下次可千萬別找我了!”

      盡管免于被開除,我卻被單獨調(diào)換到了教室左后角,與垃圾桶坐同桌,經(jīng)常遭到紙團、果核、瓜子皮、鼻涕紙、臭鞋墊的襲擊?!袄啊背闪宋业男旅帧榱朔纯?,不堪屈辱的我蹦著高兒與他們打架。我一次又一次被打倒在地,再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與我視野內(nèi)的每一個人拼命。最后挨罰的總是我,經(jīng)常失掉了聽課的權(quán)利——總到走廊罰站。問題是,老師再也沒有找過我的家長,一次也沒有。

      我明白了,他們放棄了我,不是因為我搗亂的程度,而是因為我有一個不正常的父親。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喊過他一聲“爸?!?/p>

      一九九七年冬天,媽媽所在的工廠因長久效益不良,終于下崗了。

      之前,父親微薄的收入,全都被他用來買各類報紙和雜志。媽媽的好脾氣終于走到了盡頭?!澳阍賱e買那些報紙了行不?”父親似乎沒有聽見,等到下班時——他的確不買報紙了——胳膊下依舊夾著一摞雜志進了家門。

      “咱家沒錢了你知道嗎?你的工資不能再用這上了。”

      “我兩個小時零十七分鐘前剛剛下班,下次上班得明天早晨八點鐘。我今天買的是雜志,沒買報紙?!?/p>

      兩人的對話總是驢唇不對馬嘴,仿佛父親在胡攪蠻纏。媽媽沒辦法,囑托我說:“存書,你放學(xué)后就去找你爸,盯著他點,讓他別亂買東西,直接回家。”

      我極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放學(xué)后,我磨磨蹭蹭地走向父親工作的圖書館。父親剛參加工作時,爺爺本想安排他做記者,可他言語不協(xié),委實無法勝任,最后在圖書館當(dāng)名管理員,一直由爺爺?shù)睦喜肯玛P(guān)照,也算人盡其才。

      跟了幾次之后,父親再也沒有買雜志了。然而不久,新館長上任三個月后,他把父親打發(fā)回家,百分之六十開工資。他不想關(guān)照一個思路不正常的人。

      雪上加霜。他可能心里明白,他沒有任何再就業(yè)的能力。當(dāng)媽媽深夜在陽臺上默默啜泣了好幾次后,一天晚飯時,父親突然拿出一疊錢來遞給她,說:“我知道我們一家陷入了經(jīng)濟危機,這是七千八百塊錢?!?/p>

      原來,有一個富商開一個私人收藏館,購買父親收藏的雜志和剪報。這些是父親積累了三十四年的寶貝呀!我難得地走進了他的書房,角落里一直堆到天花板的大紙殼箱全不見了,空蕩蕩的。我突然鼻子酸了,想表達些什么,翕動著嘴唇,想喊他一聲“爸”,最后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父親關(guān)鍵時刻拿出的這筆錢,解決了媽媽自我就業(yè)的燃眉問題。媽媽進了一批內(nèi)衣褲,推著一輛小車,開始沿街叫賣。每天天一亮就離開家,非等到街邊所有店鋪的燈都黑了才肯回來。我一放學(xué)就跑去幫忙,趁著閑時用手電照著把作業(yè)寫完。然而,父親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依然每天窩在書房里,剪報和雜志,很快又裝滿了新的紙殼箱。

      一年多以后,家里逐漸寬裕了,媽媽的攤車除了內(nèi)衣褲,還多了許多琳瑯滿目的小首飾和生活小用品。暑假第一天,我拿出成績單給她簽字。我看到她擦汗時,手臂瘦得皮包骨頭?!皨專任铱忌洗髮W(xué)我就能一邊打工一邊念,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你可以晚點出攤,早點回家,別那么累了。我知道你腿疼,看這天兒一會兒能有大暴雨,咱現(xiàn)在就回家吧!”她搖搖頭:“你上大學(xué)用錢的地方有的是,以后還得攢錢給你娶媳婦。媽早想過了,前面市場那個賣酸辣粉的老王,明年房租到期就不干了,回老家去。我準(zhǔn)備租下那個店,再多進幾種貨,也不用風(fēng)吹日曬了?!?/p>

      “哎——劉姐,今天我兒又考第一了!一律八折,不趁著多買點兒?”我已勸過她多次,知道她的拗,只好嘆一聲,去幫她招呼客人。

      天上開始掉雨點了,我們把貨用塑料布蒙上,撐著傘在路邊繼續(xù)等待著。這時卻響起一聲流里流氣的怪叫:“哎喲喲,這不是垃圾桶嗎?好幾年沒看著了!咋在這兒擺上攤兒啦!我們還以為你畢了業(yè)就去撿垃圾了吶!”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正是初中班上欺負我最兇的那一伙。他們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快步向攤位走了過來。

      憤怒的雙拳一下子就握緊了,牙也咬得咯咯作響,可我只能擺出一張笑臉:“你好啊,這是我媽媽的攤位,請你們不要……”其中一個人卻直接掀起塑料布,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似的又一聲怪叫:“哥幾個快來看??!垃圾桶改賣奶罩兒啦!哈哈,以后就喊你大奶子啦!”

      媽媽剛想說什么,被我一把攔在身后。我冷冷地說道:“我們是在做買賣,如果你們不想買的話就趕緊走!”

      幾個人反而圍得更近了,嘻嘻哈哈地說道:“誰說我們不買啦?我們這不正挑著呢嘛!你得好好招待我們……”說著他們七手八腳地撿起攤位上的東西,“哎喲,這個粉色的好……啊對,騷包兒!你應(yīng)該這樣,才能招攬顧客嘛!”說話的人拿著一個胸罩,戴在了我的腦袋上,一伙人哈哈大笑。“這個樣式好土??!不行不行,這樣的東西怎么能賣得出去,哥幾個,幫垃圾桶選選貨??!”又有人說道。“這個不好,得扔!”“這個難看,也不能要!”他們胡亂抓起一把什么,隨手往后一拋,扔進雨中,掉到地上。內(nèi)衣蹭臟了,手鐲摔裂了,茶杯碰碎了,媽媽去攔阻他們,卻被他們推倒在地。我再也抑制不住沖上腦門的血,拳頭不知不覺就揮了出去。

      他們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突破口,叫囂著:“賣貨的敢打顧客啦?反了你啦!兄弟們上,給我弄死他,砸了這個破攤子!”我在五六個人圍攻的夾縫中看到攤車被整個推倒,裝錢的木盒子彈開,錢撒了一地,他們都“轟”地一下四處去撿錢往兜里揣。

      一把剪刀落在我身邊,我站了起來,把剪刀緊緊攥在手里,揮舞著哭喊:“今天我弄死你們!我弄死你們!”聲音啞得像只烏鴉。剪刀眼瞅著要劃中一個人的臉,被他用胳膊一擋,噴出一長串血珠。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接著驚恐地撒腿就跑,“我操,大奶子瘋了!他想殺人!”“快跑快跑,精神病殺人不犯法……”

      我紅著雙眼正想追上去,嚇壞了的媽媽一把攔住我,死死抱住我,我掙不脫,眼睜睜看著他們作鳥獸散。媽媽哭著喊我:“兒啊,你怎么變這樣啦!你怎么變這樣啦!”我回過身抱住她,再按捺不住心里悲傷,嚎啕大哭起來。我感到臉上一片冰冷,我感到媽媽的體溫一片冰冷,我感到這夏雨一片冰冷,我感到全世界都一片冰冷。

      媽媽住院了,急性肺炎。我請了假,晝夜不離地陪護。幾天后的早晨,她的高燒退去,但仍十分虛弱。爸爸送了早飯過來,剛放下保溫盒就要離開?!拔业泌s緊去買今天的報紙。今天的《東城都市報》要披露我市最大黑煤窯的覆滅記,很多人關(guān)注,必定暢銷無比,晚去一分鐘就有賣光的可能?!彼@樣說道。

      “讓存書去吧?!眿寢岄_口道。我剛想回絕,媽媽伸出手,在我的胳膊上用力握了一下?!叭グ桑瑤湍惆肿鳇c事兒?!蔽覜]動彈?!叭パ?,我和你爸單獨說點話兒?!蔽抑浪谡医杩冢谟盟约旱姆绞奖M力修補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望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我只能無奈點頭。

      當(dāng)天的報紙果真異常熱銷,我連跑了三個書報亭終于買了回來,還沒走到病房門口,我就遠遠看到好多醫(yī)生、護士不停地進進出出,每個人都顯得異常焦急。下意識感覺不妙的我急忙飛奔過去,病房內(nèi),醫(yī)生、護士在我媽媽床前圍了一圈,搶救器材還沒來得及撤走,他們的臉色都凝重極了。

      當(dāng)我抽噎著稍微平復(fù)下來時,我聽見主治醫(yī)生在向我和父親解釋著什么,他不斷地向上推著自己的眼鏡,死亡原因,我壓根沒聽進去多少,只記得“大量啰音”、“肺栓塞”、“小腿靜脈曲張”這些只言片語。后來,了解了許多醫(yī)療知識的我回想,媽媽應(yīng)該是由于過度勞累加上長期站立導(dǎo)致小腿靜脈曲張,形成血栓,血栓脫落了,由血液循環(huán)進入肺部,引起肺栓塞,極短時間內(nèi)就會呼吸衰竭,搶救很難。理論上,肺栓塞是極小概率事件,可那血栓卻偏偏在我離開的那一段脫落了。我突然瘋狂了,我無法接受媽媽就這樣離開了。我把新買的報紙狠狠地摔在父親的臉上,嘴里胡亂謾罵著:“滾!滾!和你的報紙去過一輩子吧,你就是一神經(jīng)??!你怎么當(dāng)?shù)模趺串?dāng)丈夫的,你不配!你不配!”不知為何,唯獨這一場景,我記得十分清楚,清楚到每一個細節(jié)都生動而真實:我記得他不斷地張嘴,閉嘴,吞咽著口水,像條呼吸困難的魚。而我卻不記得當(dāng)時他說了些什么,抑或什么也沒有說。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那幅畫面凝固在了我的腦海里,無聲而黑白。

      媽媽的葬禮過后,我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時,父親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把衣服疊好放進去,他沒有說話;我把牙具毛巾身份證放進去,他沒有說話;我把媽媽剩下的存折和媽媽的照片放進去,他還是沒有說話。東西收拾完了,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

      我正準(zhǔn)備離開,父親突然說:“存書,我想,我給你讀一段報紙吧?!?/p>

      我回過頭看向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身,毅然決然地留給了他一個背影。

      我去了南方。為了生存,我做過很多行當(dāng)。在后廚刷盤子、KTV服務(wù)員、銷售、酒店門童、送奶工、保險員……還曾在過年時干了一個月庫管。漂了三年多后,我看到當(dāng)?shù)匾患矣∷S招學(xué)徒工,我應(yīng)聘了,此后才穩(wěn)定下來。這家印刷廠隸屬于當(dāng)?shù)刈畲蟮某霭婕瘓F,旗下有雜志、書籍,當(dāng)然,也有報紙。

      我出徒后,正式上崗,每天夜里上班。一天上班路上,遇見了一場車禍:一輛飛馳的跑車突然失控,沖出護欄,沖到了隔壁道上。對向開來的一輛拉石沙子的大貨避閃不及,跑車直接戳進了大車底,頂棚全部鏟飛掉了,場面慘不忍睹。趕來的交警現(xiàn)場調(diào)查,從報廢的跑車中搜出了麻古和冰毒,懷疑司機毒駕。

      我直擊了全過程,還冒充記者從交警處騙取了一張照片。征得印刷車間主任同意后,我試著寫了一篇稿子,由他聯(lián)系報社編輯部,當(dāng)場決定發(fā)頭條。

      第二天,都市報寧主任給我打來電話,狠狠地夸了我一頓,末了,他問:“你小子行,在車間干不適合,我這正缺人手,過來吧?!?/p>

      我開始了東跑西顛的生活。一次出差,我新買了一張當(dāng)?shù)氐碾娫捒ńo我的姑姑打了一個電話。我從小到大,她對我一直很不錯,家里最艱難那段時光,她也出力最多。那個電話,很不愉快,我靜靜地聽著她的訴說、她的訓(xùn)斥、她的央求、她的哭泣,我聽她說得累了,才開口道:有什么事給這個號碼發(fā)短信,就能找到我。不要告訴爸,否則我立刻換掉它。

      姑姑并沒遵守我的要求。隨后,短信不斷,我一概不看,見到來自家鄉(xiāng)的短信,連片刪除。期間,我回過兩次家鄉(xiāng),是為媽媽掃墓,連城區(qū)也沒進去過。

      一晃七年多又過去了。這次姑姑的電話,帶給我的是父親去世的噩耗。

      “哎,大哥,我的座位是七十三號,你坐我的座位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打斷了我的回憶。我抬起頭,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兵,操一口山東腔,聽了像黃渤。

      我調(diào)換到靠近過道的座位。小兵放下行李,與我寒暄起來:“大哥,我這是休探親假哩,你這是要干啥去?”

      “我當(dāng)了七年兵了,這次我想好了,今年就轉(zhuǎn)業(yè),回家給俺媽蓋個新房子,好好孝敬孝敬她……”

      “俺爹可能喝了,一口氣喝兩斤白的不當(dāng)回事兒,這把回家,俺可得和他好好喝喝……”

      “俺家養(yǎng)的大黑狗,今年都十五歲了,老狗嘍……”

      我不失禮貌地敷衍著他,但心里對他的家事無比厭煩。

      “大哥,凈說我了,說說你吧。你是干啥的?”

      “記者。”我回答。

      他聽了這個答案,一下子更興奮了?!坝浾甙?,記者好哎,大哥我跟你說,我可佩服記者了,有一次有記者到俺連里來采訪……”

      我終于忍無可忍,剛想終止交談,他卻恰逢時機地問了一句:“大哥,你干記者幾年了?有沒有啥最難忘的事兒沒有?”

      最難忘的事兒——這個問題像記重拳,一下子又捶開了記憶的大門。

      二零零九年,我被調(diào)去醫(yī)療版當(dāng)記者。當(dāng)時我做了一期策劃,叫做“來自星星的孩子”,準(zhǔn)備去探訪一系列自閉癥兒童。

      我來到了康復(fù)中心,采訪了醫(yī)師、患兒、家屬??旖Y(jié)束時,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拉了拉我的褲腿,張開嘴就說:“你知道DF11G東風(fēng)系列火車頭嗎?我聽聲音能分辨和其它火車頭的不同。下午十三點十二分從昆明開往北京的火車就這樣的車頭,相比其他同類內(nèi)燃車頭,東風(fēng)系列火車頭的優(yōu)勢在于……”

      我呆在原地。盡管內(nèi)容不同,但這孩子說話的方式、語氣、表情,我都太熟悉了,就是我父親的翻版!“他……得了什么?。俊蔽也挥傻脝柫顺鰜?。

      醫(yī)師解釋道,這種病是高功能自閉癥的亞型,叫做亞斯伯格綜合癥。本想離開的我又坐下來,重新和醫(yī)師聊起來。醫(yī)生說:“這種病人屬于少數(shù)人有正常生活的自理能力,卻常常因為說話奇怪,被人誤解為沒禮貌或沒教養(yǎng),遭到嘲笑和排擠……”

      后來我了解到,這種發(fā)病率約為百分之零點七的病最重要的病癥是有一項固執(zhí)或狹隘興趣,患者對這項興趣的方方面面均了若指掌,正如那位患兒對于火車頭,父親對于報紙那般。這種病人無法理解排隊、握手等潛移默化的社會規(guī)則所代表的含義;無法理解人的表情,自身也缺乏表情;交談時沒有眼神溝通并且不會配合他人的談話內(nèi)容;只能從字面去理解句意,不理解暗喻、反諷、成語、歇后語等雙重語義句……聊到一半我就認定,父親正是這樣一位亞斯伯格綜合癥患者。

      所以父親才會當(dāng)眾說出讓那婦女尷尬的問題;所以他才會按字面意思理解“你有病嗎?”這句話;所以他理解不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是句謾罵;所以他無法把家教和打碎燈管聯(lián)系起來,只知道損壞了公物要賠錢。所以他才……所以他的一切一切都迥異常人。

      因為,他是病人。

      那一晚,我回到家中,關(guān)掉所有的燈,獨自坐在黑暗的小屋里。醫(yī)生的話重復(fù)在耳邊:“他們活在一個很簡單很純凈的世界,那是一個用尺子量著畫出來的世界,規(guī)規(guī)矩矩。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有抒情,沒有議論,沒有復(fù)雜的明褒暗貶、言不由衷,由果循因,極具邏輯。相比之下,我們應(yīng)該包容他們,因為被社會腐蝕變得表里不一的是我們?!?/p>

      我把身體整個浸進熱水中,疲憊卻沒有絲毫舒緩?;貞浖婍扯痢切┰苓^的屈辱和嘲笑如今早已被磨平,不再重要,可媽媽——她離開的那一幕卻更加清晰真實。天在不知不覺中露亮了,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整夜的我終于明白,我打不開這個心結(jié),我無法原諒他。錯誤可以因為有了苦衷而被外人理解,但當(dāng)事人卻并不會因此而輕易原諒。

      可是,總該回去看一看他吧,就一次,最后一眼。

      “大哥,你想啥來?”見我發(fā)呆,小兵問我。

      “哦……我在回憶。難忘的采訪太多了,一時挑不出哪一件來?!蔽一卮鹚?/p>

      小兵到了站,下車了,是一個小站。然后廣播通知說,列車臨時停車,在這個小站的停車時間延長至五分鐘。我下車去透口氣,點上一支煙。站臺對面的人家,籬笆墻內(nèi)傳來聲聲狗吠。我很怕狗,我的父親同樣怕狗,但這一點卻并不是遺傳于他。他怕狗是因為他的病,聽不得任何噪音,狗吠讓他尤為煩躁。而我,則是因為……

      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帶著我到公園玩。不知怎的,我惹怒了一條大狼狗,狗主人并沒有牽著它,于是比我還高的狼狗追著我,狗主人在后面追著狗。我哇哇大哭奔向父親,眼瞅著狗要咬到我的時候,他用胳膊擋在了我身前,自己則被狠狠咬了一口。

      暌違多年的家鄉(xiāng)變化很大,火車站翻葺一新,看不到半點舊時模樣。來接站的姑姑,已是一個龍鐘畢現(xiàn)的老婦人了。她彎了腰,駝了背,滿頭華發(fā)??粗c記憶中模樣截然不同的姑姑,我的心嗵地跳快了。我低著頭,小聲說了句,我回來了。

      沒聽見想象中的暴呵、埋怨、教訓(xùn),我抬起頭,卻看到她正流下淚來。

      父親等著我,一直沒有火化。

      我看了他最后一眼。由于冷藏,他的眉頭掛著一層淡霜,額頭一片青灰色。和記憶中一樣,此時的他,依舊面無任何表情?!傲邭q——算不得喜壽”,這個想法突然跳進了我的腦海。我看到他的嘴巴微張著,像是還有什么新聞要講,想把他的嘴巴合緊??芍讣鈩傄挥|碰到下巴就縮回來了——是種我根本沒想到過的,瞬間彌漫全身的冰冷。然后我反應(yīng)過來,過了這么多天,這種舉動只是徒勞。預(yù)約火化的時間到了,工作人員走了過來?!罢堅俚任乙环昼姟!蔽艺f道。我撩起他的壽衣,看到他胳膊上那狗的齒痕已經(jīng)很淡很輕了。我撫摸著那齒痕,最后握住了他的手,塞進一份刊載了我的文章的報紙,那只手同樣冷得讓我陌生。我沖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隔著鋼化玻璃,我看著父親被推進了火化車間。我緩緩地踱出屋子,煙囪已經(jīng)升起了一縷白煙。我想抽一支煙,摸遍全身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全抽完了。我瞇縫著雙眼望著那縷白煙,心想,一切都過去了吧。一切都過去了嗎?

      我回到家,開始收拾父親的遺物。走進書房——這是我青年時代進入次數(shù)最少的地方,現(xiàn)在卻感覺如此熟悉——依然有大紙殼箱高高摞起,堆得滿屋幾乎都沒地方下腳了,是各種剪報和雜志無疑。我離開后他是如何生活的?我思考著這個問題,為如何處理這些舊雜志發(fā)愁:捐給哪里好呢?嘆著氣,我四下逡巡著,發(fā)現(xiàn)有一個大紙殼箱孤零零地躺在角落,打開一看,里面只有幾個用日歷紙包皮的本子,可憐兮兮地勉強鋪滿箱底。我看到這些本子上寫著“二零一四年”、“二零一三年”等年份,知道這些也是剪報。我取過幾本,隨手翻開,那些本子里記錄著這樣的新聞:

      《牛背溝、小棚廈、三頂博士帽》,2007年8月31日,B13版(整版 第1個整版),3422字,累積57117字,總第54篇;

      《獨腳夫妻的十七年》,2008年6月6日,B15版(頭題 第34個頭題),1528字,累積250207字,總第142篇;

      《富民路造臟該有人管管》,2009年5月4日,B3版,519字,累積440056字,總第233篇;

      《這座橋搭在了百姓心坎兒上》, 2011年7月17日,A15版(頭題 第229個頭題),1263字,累積738100字,總第745篇;

      《“兩會”提案解讀,還居民一條清澈砂子河》,2013年1月8日,A2版,766字,累積1000049字,總第1011篇……

      這都是我寫的新聞!我快速翻閱了一遍所有剪報本,從我工作至今發(fā)表的新聞似乎篇篇不漏,許多連我自己都早已忘記了。這里面,有我得到趙超構(gòu)獎的新聞;有我得到市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并批示的新聞;有百姓聯(lián)名寫信,贈錦旗感謝我的新聞;也有我挨了打,住院三個月的新聞;甚至還有因為爭議害單位惹了官司,讓我差點丟掉飯碗的新聞……這一切一切,我不知道他如何知曉了我的工作,又是從何處弄到這些僅在當(dāng)?shù)匕l(fā)行,與他相隔幾千公里的報紙。在我寫的新聞里,他用鉛筆與直尺,四四方方地將幾個特定的詞圈出來,圈得極小心、極工整,使得方框緊緊地擁抱住了那個詞,既不留一絲空隙,也沒讓半點兒筆劃落至框外。這些詞是“父親”、“爸爸”、“爸”。我將下唇咬出了血,顫抖著翻了好幾次才翻到最后一本剪報本的最后一頁,那里貼著他所收集的最后一篇由我采寫的報導(dǎo)。就在他突發(fā)性腦溢血過世的前一天,他用顫巍巍的字跡這樣寫到:

      “他沒有提到過我?!?/p>

      七年多的時間里,我報導(dǎo)過殺人犯在我面前如何失聲痛哭;報導(dǎo)過丈夫遺孀照顧癡呆婆婆二十八年,不離不棄;報導(dǎo)過一位不能生育的女人二十余載收養(yǎng)上百位孤兒,全部將他們供養(yǎng)成了大學(xué)生;報導(dǎo)過陌生人的關(guān)懷、鄰居間的友愛甚至全社會乍逢大難時齊力奉獻的愛心,然而其中沒有一篇報導(dǎo)是關(guān)于感人的父子之情。我明白,這是自己在選題時,一直無意識地逃避著這個詞、這個身份、這種敘述。而他,卻一直渴盼著我能通過這些黑色的鉛字,承認他,承認他是我的爸爸。我的心像被撕開了一個巨口,洶涌的悔恨涌了進來,化成早該流下的眼淚。我一腦袋向暖氣片上撞去,撞豁了額頭,血滴下來,摔碎在剪報本上。我把剪報本緊緊抱在懷里,卻想起我竟一次都不曾這樣抱緊過他。我嘶啞地胡亂叫喊,可只能發(fā)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jié),怎么也湊不成那個我十幾年沒有呼喊過的,早已陌生了的稱呼:

      ——爸。

      慈寧山墓園,西五區(qū)中一排第十二塊墓碑,媽媽的名字旁有了另一個名字。墓碑前,我攤開一張報紙,一字一字地讀著上面每一條消息,讀完一份,就燒掉,讀下一張。天色漸暗,閉園的時間到了,可我卻不知該怎樣離開——我不想再給他只留下一個背影。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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