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
清時,它是王府;建國后,它是鄧小平、陳毅、賀龍、楊尚昆等人經(jīng)常造訪的四川飯店;過去的20年,它是北京城內(nèi)來賓級別無人可與之比擬的“中國會”。如今,這些都真的成為了“曾經(jīng)”。
去年夏天,劉丹一直在為一件事忙碌——作為一家設計咨詢公司老板的她,需要為某投資公司尋找新的辦公地。
劉丹看了“好多好多地方”,直到一個意料之外的選項突然出現(xiàn)——一位朋友向她推薦了霱公府,只不過在當時,這里還有另一個響當當?shù)拿帧本┲袊鴷ㄒ韵潞喎Q“中國會”)。
“酷”
位于西絨線胡同51號的霱公府是一座已有400多年歷史的古建筑,曾是康熙皇帝第二十四子誠恪親王后裔溥霱的府邸。近二十年來,公府一直被私人會所中國會占用,往來的都是“神秘的”嘉賓會員,外人一律被擋在門外。
2000年,霱公府已經(jīng)變成了中國會,彼時23歲的劉丹作為當年中國最年輕的時尚雜志主編,借著看香港設計師張?zhí)鞇蹠r裝秀的機會,第一次走進這座古老的建筑。
“很黑”——這是劉丹進到院子里的第一感覺。“庭院的燈光是專門為晚上開的那種。我現(xiàn)在看里面掛的紅燈籠覺得特別惡俗。但那個時候,那個晚上,那一整圈紅燈籠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昏黃的燈光中,往來模特身著現(xiàn)代服裝穿梭于古宅中的木棟間,這一切在當時的劉丹看來,相當“驚艷”?!捌鋵嵞莻€時候就有酷這個概念,它(中國會時期的公府)有一些有點酷的東西,很難用語言說清楚,就是一種古建筑的力量。”劉丹說。
某種意義上,劉丹這一次想尋找的也是這種“酷”的感覺,因為,“中國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自己的生活方式?!?/p>
十多年前在德國參加某展覽開幕式的一次“遭遇”令劉丹至今難忘。當時發(fā)布會現(xiàn)場有一位德國記者提議中國人不得入場觀展,因為“他們都是來抄襲的”,展廳門口的圖標是:一個相機和一個類似中國人的東方面孔,上面畫著一個紅叉。
“當時我很惱火,就站起來說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西方也向中國清代的設計、明代的桌椅、宋代的瓷器借鑒了很多,怎么換成中國人就叫抄襲?”
這次展覽后,已從媒體轉(zhuǎn)回老本行設計的劉丹發(fā)現(xiàn),很多傳統(tǒng)中國精致的生活細節(jié)已經(jīng)被慢慢遺忘、丟棄。為了喚起當代人對傳統(tǒng)的重視,2006年,她和德國藝術家聯(lián)手辦了一個名為“中國人這樣生活”的展覽,此后以中國人的生活方式為背景,他們連續(xù)6年持續(xù)圍繞當代中國人生活中新舊結合的主題辦展。
這一次,當霱公府作為候選地中唯一一座古建突然出現(xiàn)時,劉丹不禁感嘆道:“這種機會(使用古建)真的太少太難得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18/hush201609hush20160919-2-l.jpg" style="">
“人脈王”
香港商人鄧永鏘常被港媒稱作“人脈王”。他不僅成立了香港、北京、新加坡中國會、創(chuàng)辦著名時裝品牌上海灘,還和歐美政壇、商界、時尚圈的名人保持密切聯(lián)系。包括撒切爾夫人,已故的戴安娜王妃及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等據(jù)說都是他的朋友。
1982年,中英關于香港前途的談判開始,鄧小平提出香港主權回歸中國、一國兩制。時年28歲的鄧永鏘剛從英國劍橋大學取得法學碩士后回到香港,像很多在香港、英國的人一樣,他對中國大陸充滿好奇: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到底什么樣?
借著改革開放、香港回歸的大勢,鄧永鏘長期往來于內(nèi)地、香港、英國,逐步開啟商人生涯。1995年,鄧永鏘與北京首旅集團合作正式創(chuàng)辦北京天府俱樂部之北京中國會。
在1996年發(fā)表于《南華早報》上的一篇名為《中國會綜合征》的文章中,作者Fionnuala McHugh女士寫道,中國會的裝修耗資八百萬美金,用時九個月。
除了大手筆的裝修費用,McHugh女士還在《中國會綜合征》中透露了很多關于“貴”的信息:在上世紀90年代的北京,中國會的入會價就高達約15萬人民幣,每年還要加1萬元人民幣年費。而中國會提供的,則是為會員的一切社交需求服務。
被問及入會價格是否過高時,鄧永鏘答曰:“還不夠貴!”據(jù)悉,在中國會成立之初,會員名額限定在500人,且入會不是交錢填表那么簡單,會員采取推薦制,如果沒有人脈,土豪們連廟門都找不到。
盛宴
1996年9月21日凌晨,當北京城中大部分人還在夢鄉(xiāng)中時,一支68人的“聯(lián)合國”天團浩浩蕩蕩擠入位于長安街南側(cè)的西絨線胡同。地道的倫敦腔、夸張的加州美音、德語、粵語等閑聊聲順著人群中的酒氣和各色香水味飄進狹窄的胡同。
他們的凌晨出動是為了趕在晚上400位香港客人之前搶先一睹中國會的真容。據(jù)花名冊顯示,當時的人群中有出演《刺殺肯尼迪》的當紅好萊塢巨星凱文·科斯特納、在諾蘭版《蝙蝠俠》系列中扮演管家的英國老戲骨邁克爾·凱恩爵士、英國前首相丘吉爾的孫子國會議員丘吉爾,以及約克公爵夫人等各界名人。
當晚7點半,北京中國會正式開張。400多位來自香港、歐洲、美國的會員貴賓的注視下,霱公府打開大門。見過世面的歐洲王室政要、好萊塢明星們臉上的表情與趕來湊熱鬧的店小二們出奇地一致——張著大嘴,難以置信。裝修一新的公府,宛如一座宮殿,赫然在眼前。
開幕式結尾,鄧永鏘“飽含深情地”鼓勵在座香港嘉賓積極修復北京城里的老建筑,北京將會提供那種“能吸引你們更多人回來的生活”。
“中國會的一切都是古董,只有人是新的”,這是在中國會會員中流傳的名句。中國會作為京城四大會所之一叱咤江湖二十年,沒有哪家會所能在來賓級別上與之比擬: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法國前總統(tǒng)希拉克、前美國國務卿鮑威爾……2001年張國榮也曾在此小??;在達沃斯全球青年領袖晚宴中,李開復在此和來自世界各地的150名青年探討中國高考;維多利亞·貝克漢姆在此用餐時,還觀看了“變臉”表演……若算上前身四川飯店時期,中國會就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名人堂。
“貓廳”
在中國會之前,霱公府更為人所知的名稱是:四川飯店。一篇公開發(fā)表的文章《北京的川菜與領導人口味》披露了四川飯店創(chuàng)建的緣由——1958年的一次中央工作會議上,一位川籍老帥吃飯時隨口說了一句:“今天沒有川菜,真不過癮。”陳毅和朱德等人也紛紛表示想念家鄉(xiāng)菜。周恩來總理聽到后馬上建議:“是否在北京辦個四川飯店?”于是當即叫來京開會的四川省委書記閻紅彥籌備,后又要求北京市市長彭真物色個地方。東選西選,最終選中了西絨線胡同的霱公府。當時,中央監(jiān)察部正在霱公府里辦公,待監(jiān)察部搬家之后,飯店正式掛匾,店名也由周恩來總理一錘定音:“就叫四川飯店吧!”店名由郭沫若題寫。
飯店的廚師、侍者全都來自四川本地,個個“政治可靠、業(yè)務優(yōu)良”。據(jù)現(xiàn)存于北京檔案館的一份1959年的《市服務局關于設立四川飯店請示》介紹,四川飯店的主副食原料全由四川專供,文件批注中還寫著四川名鳥、魚和名花草也一并運送至京,且一律要活的。
此后,鄧小平、陳毅、賀龍、楊尚昆等人便成了四川飯店的???,在這里吃飯、打牌、聊天。
當年鄧小平最喜歡在四川飯店的宋廳吃飯,廳內(nèi)掛有一幅黑貓白貓圖。據(jù)說,鄧小平也曾在此談到過姓“資”姓“社”問題,“黑貓白貓,抓著耗子就是好貓”的名言也與這個廳室結下不解之緣,因此,日后的中國會也保留了這個廳室,并命名為“貓廳”。
52號文件
自2013年中央出臺八項規(guī)定后,大量曾紅極一時的高級私人會所集體陷入寒冬。真正壓倒中國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則名為“52號”的文件。
去年10月,霱公府的大門上出現(xiàn)了一張中國會官方發(fā)布的中英文通知:“根據(jù)中共中央辦公廳廳字【2014】52號文件精神,及北京市文物局通知要求,北京天府俱樂部有限公司之北京中國會于2015年10月7日起停止經(jīng)營。”
通知中提到的52號文件是《關于嚴禁在歷史建筑、公園等公共資源中設立私人會所的暫行規(guī)定》。規(guī)定稱公共資源中設立私人會所,侵占群眾利益,助長不正之風,應嚴禁以自建、租賃、合資、合作等形式設立私人會所。對現(xiàn)已設立的私人會所依法依規(guī)整治。
規(guī)定所稱的歷史建筑,包括各級各類國有文物保護單位,而霱公府在1989年就被列為北京市西城區(qū)文保單位。
中國會的經(jīng)營困境、文保政策的步步緊逼,這些都變成了劉丹得以選擇霱公府的機會。終于,在第一次走進霱公府15年后,劉丹再一次與其結緣,這一次,這座古老的公府將在她的手下完成又一次的變身。
當劉丹如火如荼地開展修繕工作時,中國會已陸續(xù)把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只留下固定在建筑上的部分裝潢,控制電路、排風的機電設備和掛在大門口的匾額。
堵死的小角花
再次走進這座曾經(jīng)令自己感到震撼的建筑,她發(fā)現(xiàn)過去保存完整的四合院,部分結構已被破壞,加建的小樓、堆放的雜物……堂堂皇室庭院已部分成為了大雜院兒。
其實早在2011年,北京建筑工程學院碩士生何曉龍用一年時間考察西城區(qū)現(xiàn)存清代王府建筑現(xiàn)狀,就將霱公府的保存完好程度評為“一般”。
再次改造霱公府,劉丹最先做的是在眾多裝修建筑公司中篩選出具備古建修繕資質(zhì)的專業(yè)隊伍,組織古建修繕設計。一位做文物修繕的老師傅再次走進霱公府時激動落淚,老人說上一次修復時他也來過,但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師傅看到某塊墻磚上的一個小角花被水泥堵死、封成了一個平面,非常心疼,因為“這封上去簡單,把它再摳出來可就難了”。
但劉丹面臨的現(xiàn)實是,目前的裝修建筑行業(yè)內(nèi),像這樣能進行古建修繕的老師傅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了。麻煩還不止這些。就在劉丹接受采訪前一天,公府內(nèi)的所有污水管全部堵塞,整個院子臭得一塌糊涂。
一位稱贊過霱公府內(nèi)壁紙的崔所長很認可商業(yè)企業(yè)介入文物修繕,“其實在國外企業(yè)參與進來很普遍,有的地方1美元就可以認領一個古堡,認領后你是搞餐飲、酒店、文化都可以。但是,使用者要負責修繕古建,奉行國家《文物法》?!?/p>
仿佛一塊幕布,霱公府中來往著極具時代特征的各色人等,王爺、銀行家、革命家、資本精英穿梭登臺,吃著飯、聊著天,來了,走了。如今的霱公府大門緊閉,從遠處望去,只見幾株槐樹枝從府院內(nèi)伸出,白色的槐花掛滿枝頭。(文中劉丹為化名)
摘編自第347期《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