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在談?wù)摲▏鴷r,我們最常談到什么?沒錯,是愛情。且不說林林總總有關(guān)愛情的詞匯總有一個法式的源頭(比起簡單直接的四字詞love,掛在法國人嘴邊的amour是不是更有余音繞梁的神韻),法國人看待、處理情感的態(tài)度實在比滿腦子彎彎繞繞、條條框框的我們高明得多。法國人與情愛的結(jié)緣始于中世紀,經(jīng)過風(fēng)流的文藝復(fù)興時期、動蕩的18世紀,在近代到達高潮。但細細推敲,不難發(fā)現(xiàn)法國人的情愛觀離不開文學(xué)的推動。詩人作家以華麗的詞句歌頌愛情,為其樹碑立傳,也將之推向前臺。本著這樣的前提去理解美國人瑪麗蓮·亞隆和她的論著《法國人如何發(fā)明愛情》就不是什么難事了。她寫愛情,本就不是為了重述情愛發(fā)展史,而是出于厘清900年來法國文學(xué)脈絡(luò)的需要。
在瑪麗蓮·亞隆看來,這是一段由女性主宰的歷史。女人不僅大大方方地走到舞臺中央,還長期霸占著聚光燈的焦點。以中世紀為例,在當(dāng)時的觀念里,愛情具有“非理性和破壞性”的一面,尋常人等輕易不能提起。貴族中人(確切地說是貴族女性)不愿受到約束。既然沒有自然而來的愛情,她們只能想盡辦法去“發(fā)明”。比如香檳伯爵夫人瑪麗。她一邊宣稱“夫妻間不可能存在愛情”,一邊告誡同伴,要想得到真愛,女士們只有紆尊降貴去愛一個地位、財富都遠不及自己的窮人。在以“黑暗”著稱的中世紀,這種想法可謂“前衛(wèi)”之極。但先鋒者瑪麗不愿止步于此。她要被同輩贊美、被后輩崇拜,更要被歷史銘記。于是,在像瑪麗一樣的女性恩主扶持下,有關(guān)“騎士愛上有夫之婦”的故事就成了當(dāng)時羅曼史、抒情詩的主題。詩人、作家不僅正面寫偷情,還要將之?dāng)[到高處加以仰望、贊頌。
到了文藝復(fù)興時期,“偷情”漸漸讓位于“風(fēng)流”,曾經(jīng)被冷落的丈夫重獲大權(quán),男人們不必對某一位婦人負責(zé),而是借由尋歡作樂大撒情欲的種子。在當(dāng)時的觀念里,一位威嚴的君主應(yīng)該有“兩個身體”,前一個很神圣,后一個很世俗。好比一艘裝載著七情六欲的船只,一國之君夜夜輾轉(zhuǎn)于不同的床榻之間,享受著事實上的一夫多妻制:受寵的情婦得到了國王的人,也抓住了國王的心;失寵的王后除了扮演寬厚賢妻,大約也只能寄情于傳宗接代、生兒育女了。
因此,1678年出版的《克萊芙王妃》看起來更像是一卷溫柔鄉(xiāng)地圖。只是這一系列花式秀風(fēng)流的舉動并不單純,乃是為了取悅女性、滿足荷爾蒙的需求。就像18世紀法國作家尼古拉·尚福爾所說的一樣,“社交界中的愛情只是兩塊皮膚的接觸”。等到了18世紀,法國大革命引發(fā)新舊制度的劇烈碰撞。反映到愛情上,就有了兩個極端化的分裂,一邊是《危險關(guān)系》式的陰險、狡詐與放蕩,另一邊是以盧梭為代表的感傷主義。但不管立場如何,作家們筆下總是帶著過去年代的痕跡。換言之,貫穿中世紀的“騎士之愛”再次復(fù)蘇,在新的時代以新的形象得到發(fā)揚光大。
在12世紀的法國,流傳著一個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故事。中年修士阿貝拉爾引誘少女愛洛漪絲,并與之秘密結(jié)婚生子。后來雖然遭到女方家長的報復(fù),男人還是牢牢地控制著女方。這個故事沒有殉情,男女雙方均恪守規(guī)條,長年保持著貌似奇怪的關(guān)系:老死不相往來,卻又彼此牽制;各自守著青燈古佛,孤寂地過完下半生。六個世紀之后,盧梭以此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新愛洛漪絲》。在他的版本里,原書中強烈的道德意味徹底消失。他授權(quán)男性和女性以高亢、激昂的風(fēng)格進行“熱烈的自我表白”,并適時“流下歡樂的眼淚”。
盡管作為愛洛漪絲化身的朱莉聲稱“一時疏忽毀掉了我的一生”,從此“墜入了所有女孩子永遠無法脫離的恥辱深淵”,但這類句子并不指向墮落。相反,盧梭為其賦予了新的意義:對于塑造道德生活而言,心靈之愛遠比肌膚接觸更為重要。同樣,《新愛洛漪絲》里也沒有殉情,更重要的是連幽閉都不見了。朱莉沒有和圣-洛普(阿貝拉爾的化身)互結(jié)連理,而是一轉(zhuǎn)身嫁給了一位年長的男子??吹竭@里,是不是有些眼熟?沒錯,看似沒有激情的婚姻成全了朱莉,她以婚姻為階梯一步一步登上了自由的頂峰,就像600年前的瑪麗一樣。
這樣的故事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通過司湯達、巴爾扎克,通過蘭波、普魯斯特,通過加繆、薩特,或杜拉斯的妙筆,被重述、被強化,自上而下傳播開來,最終成為法蘭西精神的一部分。因而,即便到了900年后的今天,法國社會的開放程度也是令人大跌眼鏡的。《法國人如何發(fā)明愛情》開篇提到一個段子:奔三的女人和年老的丈夫喜結(jié)良緣。男方明知有朝一日會被扣上綠帽,但還是灑脫地說服自己,如果真有那一天,他會為妻子找到令雙方都滿意的情人。15年后女方瞞著丈夫劈腿。男人逼迫妻子在自己與情人之間做出選擇,最終保全了婚姻。直到多年以后丈夫去世,女人才在行使了一番“真誠的哀悼”之后,與情人走到了一起。
很顯然,這個故事不存在道德因素,它是中上層資產(chǎn)階級約定俗成的行為準則,也是遙遠中世紀的遺澤。假如克林頓生于法國,他與萊溫斯基的那段風(fēng)流債一定不會受到譴責(zé)。法國人談到他,只會驚訝于他低劣的品位和旺盛的力比多,而不帶有任何輕視的眼神。反之,像希拉克、密特朗、奧朗德等一眾緋聞遍地的法國總統(tǒng),換作是在美國,肯定是大眾口誅筆伐的對象。還好,浪漫的法國人以同樣浪漫的胸懷包容了一切——愛情引領(lǐng)他們走入心靈的自由之地,親身演出一幕幕瘋狂的情感劇,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美]瑪麗蓮·亞隆
瑪麗蓮·亞隆(Marilyn Yalom),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克萊曼性別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法國文學(xué)教授。著有《妻子的歷史》《象棋皇后的誕生》《干姐妹:女性記憶中的法國大革命》等多部作品。
阿貝拉爾與愛洛漪絲被視為法國情侶的守護圣徒。他們之于法國人,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之于英美人那般耳熟能詳。這對生活在12世紀的情侶留下了一個宛若哥特小說的離奇故事。他們驚世駭俗的拉丁語通信和阿貝拉爾的自傳《劫余錄》(Historia Calamitatum)成了法國愛情史上的標志性作品。
愛情能否持續(xù)?是否值得?是否必須永遠地具有排他性?永恒愛情的觀念對今天的我們還有意義嗎?《法國人如何發(fā)明愛情》告訴我們:在讓心過于執(zhí)著于某樣?xùn)|西之前,我們應(yīng)該看看那些已經(jīng)占有那樣?xùn)|西的心是否幸福?!冻霭嫔讨芸穼⒋藭Q為“一場迷人的法語文學(xué)探秘之旅,博學(xué)而充滿魅力的亞隆是完美的旅伴……讀者們會產(chǎn)生去圖書館待上一年的念頭,遍讀她解構(gòu)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