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燦
童稚情親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
更為后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
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
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
——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
用最典雅的文學(xué)體裁——詩,去寫瑣細(xì)的生活情狀,杜甫是一個典范,例如這首《送路六侍御入朝》就是如此。題目中的“路六”,注家已經(jīng)不能確知是什么人,能夠猜得出的,這應(yīng)該是詩人的一位發(fā)小,“童稚情親四十年”,開門見山,點明兩人身份。
“中間消息兩茫然”,一別幾十年,音訊不通,甚至互相不知道死生?!案鼮楹髸蔚?,忽漫相逢是別筵”,分別之后,從未想過會在什么地方相逢,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家重逢的時候,卻是在一個離別的筵席上。這頗令人傷感,所以杜甫接著說,“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背鹫做椪f,“不分”是“不能分辨”的意思。這個解說有誤,這里的“分”只能是去聲,要讀fèn,否則就不符合格律了。“不分”義同“不忿”,意思是桃花紅勝錦,如此勝景卻更為惱人。“生憎柳絮白于綿”,古人送別,常折柳相贈,柳意味著離別,因此柳絮惹來詩人的憎厭之情。這兩句是寫心中的煩惡。末聯(lián)是承接桃紅柳白而作的收結(jié):春色大好,卻更觸動人的愁緒,何以消愁?唯有舉酒。
這首詩沒有驚人之語,甚至不用典故,像拉家常一般說開,這種完全白描的做法,所成的文字卻極為渾成,自然而有味。老杜筆下,常常給人這種驚喜,如“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都是此類,看似平淡無奇,卻非常耐讀。
錢基博《中國文學(xué)史》說,“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世間一切瑣事猥語,皆著不得。即李白詩酒軼蕩,懷奇負(fù)氣,亦不屑意世故。獨杜甫抒所欲言,意到筆隨,以盡天下之情事,逢源而泛應(yīng)?!边@段話點出了杜甫的一大貢獻:拓寬詩路。杜甫用其藝術(shù)實踐告訴世人,好詩是多樣的,并不只有特定的某幾種類型。
將生活瑣事入詩,宋人在這一點上更加身體力行,但他們的一些做法,有時又走向了極端。譬如蘇軾的這首七絕:“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fù)西。”(《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如此句子,令人啼笑皆非,諧趣是有了,也讓人看到了東坡的可愛之處,然而就詩本身來說,卻沒有多少情致,只能算是游戲之筆。
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宋人也不避忌生活瑣事。黃庭堅《歸田樂引》這樣說:“拼了又舍了,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睂懬閭H之間的相處情景,然而筆調(diào)過于戲謔,跡近侮慢詞體,與他寫詩時的嚴(yán)肅態(tài)度完全不相稱,這也是游戲之筆,難以成為后學(xué)通衢。要以言之,杜甫開示給后人一條寬廣的路,然而如何落筆,可謂存乎詩家之心。
對于詩來說,寫不尋常的事,總是天然地占了一些便宜,歷來受贊賞的好作品,不少就跟重大題材有關(guān)。然而無論是今人還是古人,都有一個共通的地方,那就是人的大部分生活,其實都是平常的,并不總是波瀾壯闊。如果說詩只適宜對應(yīng)重大題材,那么詩未免就離人太遠(yuǎn)了。
實際上,詩離古人并不遠(yuǎn),它就在古人的生活當(dāng)中。所謂詩的國度,包含了這么一個意思:詩是一種生活方式,浸潤在人們的日常言行當(dāng)中。對于古人來說,他們是不需要提倡所謂“詩和遠(yuǎn)方”的,朋友相聚、花間對月、登山臨水,在每一個生活細(xì)節(jié)里面,都可以有詩,甚至是不能沒有詩。在這樣的風(fēng)氣之下,時代是不可能粗鄙的,偶爾的游戲之作,減損不了其雅正程度。
當(dāng)詩不再與生活熔鑄為一體的時候,當(dāng)一個時代真誠地對那些文理不通甚至犯下平仄通押大忌的“詩”拍案贊賞的時候,那只能說明,詩國已經(jīng)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