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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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繡起源之我見
劉珂
摘 要:羌繡與蜀繡是孿生姐妹,同宗同源。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大型青銅立人像袖間露出花團錦簇的繪繡花紋,證明古蜀人的生活服飾已有刺繡。蜀繡經(jīng)過改進和發(fā)展,成為技藝更高的傳統(tǒng)工藝流派;而羌繡始終保留著世代相襲的古老技藝。羌繡與蜀繡都有近三千年的歷史,它們都記載著古蜀先人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
關(guān)鍵詞:羌繡蜀繡;同宗同源;三千年歷史;世代相襲
羌族人民現(xiàn)在仍然保留著世代相傳的羌繡技藝。羌族刺繡作為羌族最負盛名的技藝,于2008年被正式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由于羌族雖然歷史悠久卻沒有文字,所以關(guān)于羌繡的起源眾說紛紜。羌繡作為我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中的一朵奇葩,我們有必要對其追根溯源。
在羌族傳說中,羌繡的起源涉及諸葛亮和姜維。其中流傳較廣的一個故事是這樣的:
羌族圍裙挑花圖案(選自《羌族文化與羌繡服飾藝術(shù)》)
三國時期,活動在汶川地區(qū)的羌族非常強悍,他們不服王化,桀驁不馴。諸葛亮要專心北伐,必須先收服這個地區(qū)。于是,諸葛亮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學生姜維。姜維本以為這點小事,手到擒來,沒料到迎頭碰到一群羌族女將。這些女將個個都是女漢子,戰(zhàn)力超強。姜維被這些少數(shù)民族女性打得灰頭土臉,狼狽而逃。姜維回到成都跟諸葛亮哭訴,諸葛亮微微一笑,轉(zhuǎn)身回到后屋,拿出繡花針和彩線笸籮,不急不忙地繡出了一條圍腰,上頭有著各色漂亮的花紋,五彩斑斕。諸葛亮說,我發(fā)明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繡花方式,叫做挑花,一定會吸引她們注意。姜維將信將疑,把圍腰送過去。那些羌族女將看到如此精致漂亮的東西,愛不釋手,于是暫且罷兵,回去研究挑花技法了。這一研究不要緊——這些二次元的刺繡實在太美好了,女將們沉迷其中,每天宅在家里,把帶兵打仗的本職工作全荒廢了。姜維趁機又進兵,終于徹底平定了汶川一帶的反叛勢力。而當?shù)嘏右淮鷮W⒂诖汤C而心無旁騖,最終蔚成頗為壯觀的羌繡文化。
這傳說自然當不得真;不過,在正史里,姜維確實討伐過汶川地區(qū)?!度龂尽防镉涊d:蜀漢延熙十年(公元247年),“汶山平康夷反,(姜)維往討,破平之”[1]。這個傳說的最早淵源,估計即在此。但那時諸葛亮已經(jīng)去世13年了,不會給姜維以繡品;而姜維作為蜀漢智勇雙全的大將,也不可能被一班娘子軍打得落荒而逃。
何光偉先生從現(xiàn)有羌族各種相關(guān)的歷史文獻、中國西部地區(qū)人文歷史演變線索、中國古代民間文化發(fā)展共性、現(xiàn)存最早羌繡藏品物證等方面進行分析,根據(jù)“逐水草而居”的羌人在元代始定居,元代棉花大盛等羌繡起源條件,認為“羌繡起源時間應(yīng)該在元代中后期”。[2]何先生的推論乍一看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元代棉花大盛、明清時羌人服裝盛行刺繡云云,當屬羌繡的階段性、里程碑式的大發(fā)展,而不是它的起源。古代羌人固然早有于平原定居者,也有長久的種植棉花的歷史,但相關(guān)歷史文獻與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其紡織與刺繡的歷史更為古老,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
焦虎三先生認為,羌繡的直接源頭,是“遠古時期的“繩紋”。這是新石器時代至商周時期,在陶器上最為常見的一種紋飾,由纏有繩子的工具在陶坯上拍印而成,其紋密排,繩結(jié)為印。[3]這一論點有較多的支持者。的確,在已被證明為古羌先祖所創(chuàng)造的諸多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中,大量出土有印有繩紋的陶器,而在羌繡原始圖案中,可以找出不少類似“繩式”的圖案。然而僅據(jù)圖案的比對就得出“結(jié)繩為紋,為羌繡最為原始的雛形”的結(jié)論,還嫌證據(jù)不足;因為在新石器時代與印有繩紋的陶器一并出土的還有骨針,是否憑此就能認定它就是挑花刺繡的工具?顯然不能。
我認為,在對羌繡起源的探討中,可以從羌繡與蜀繡的比較研究入手。
羌族是我國歷史最為悠久的民族,是母親民族,古羌族與我國很多民族都有淵源關(guān)系。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就認為:“羌族是一個向外輸血的民族,許多民族都留有羌族的血液?!保?]何光岳先生也說:“羌族除大部分演變成為華夏之漢族之外,一部分遷西南與土著各族融和而形成彝、藏、納西、基諾、哈尼、普米、傈僳、怒、阿昌、拉祜、景頗、獨龍、夏爾巴、門巴等族。”[5]
大家知道,蜀繡的發(fā)明者是古蜀人,而古蜀人也屬于古羌人之一部。按照史籍的記述,上古時,西南的大部分民族是居住在古康青藏大高原的古羌族支派。公元前30世紀前后,他們向東進入平原,與土生的華夏族雜居融合,孕育中華文化。他們的一支向東南遷居進入岷山地區(qū),依山勢而居,壘石為穴;后又循河谷進入成都平原,開始漁獵生活,并撿拾野蠶抽絲。后人將這些居住在岷山河谷的人稱為蜀山氏。
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蜀山氏的女子嫁給黃帝之子昌意為妃,所生后代就有古蜀王國的開山鼻祖——蠶叢。黃帝之妃嫘祖及蜀山氏女都是古羌人(其實,按《國語》的說法,黃帝、炎帝皆為少典之子,亦同屬古羌人),蜀王蠶叢自然也是古羌人。后來發(fā)明蜀繡的蜀人不用說也屬于羌人一脈。從這種意義講,所謂蜀繡亦即羌繡。
羌繡蜀繡最早當屬一回事,起碼可稱為孿生姐妹,它們同宗同源。
古蜀人也可以說是古羌人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古蜀文明(可視之為古羌—蜀文明),其中包括巧奪天工的刺繡技藝蜀繡。它具有鮮明的蜀地文化特色和豐富內(nèi)涵,是我國傳統(tǒng)刺繡工藝中的一大流派,被列為我國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關(guān)于蜀繡的記載,現(xiàn)在能夠見到的最早文字是西漢揚雄的《蜀都賦》和東晉常璩的《華陽國志》。揚雄是西漢著名文學家,其家鄉(xiāng)就在今天的郫縣友愛村。揚雄在《蜀都賦》中用“若揮錦布繡,望芒芒兮無幅”[6]等華麗恢弘的詞匯來描繪芳華輝映、光彩流布的蜀繡繁榮場面,不僅表明當時的蜀繡工藝已相當成熟,繡品與織錦一起并稱“錦繡”,是家喻戶曉的紡織產(chǎn)品,也顯示出在西漢時“錦”和“繡”就是人們心目中公認的美的象征,都是絲織物精巧秀艷的代表。許多專家根據(jù)《蜀都賦》的記載,認定蜀繡的歷史已有兩千多年。
三星堆青銅立人像
不過,進入20世紀80年代中葉以后的考古發(fā)現(xiàn),則將蜀繡的歷史上推到大約三千年以前。1986年夏,考古工作者對廣漢三星堆遺址的發(fā)掘,證明三星堆先民的紡織技術(shù),實已達到可以與中原文化媲美的水平。三星堆出土的一件大型青銅立人像工藝精湛,人像的衣飾繁縟華麗,顯示出高超的縫紉技術(shù)、刺繡技術(shù)和彩繪技術(shù)。這件青銅立人像身上鑄造的衣服共三層。外層為“雞心領(lǐng)左衽長襟衣”,胸前右側(cè)和背部有陽刻的龍形圖案;第二層是介于內(nèi)衣和外衣之間的“中衣”,下沿后擺是交叉的燕尾造型,近似歐洲近代文明中具有禮儀特征的“燕尾服”;最里一層為“內(nèi)衣”,從局部顯露的部分可以看出,它的樣式為窄長袖雞心領(lǐng),袖子的長度一直到達腕部,袖間露出花團錦簇的繪繡花紋。[7]
引起筆者重視的是大型青銅立人像的“內(nèi)衣”——其花紋反映的是彩繪還是刺繡?有研究者分析,刺繡的可能性較大。因為,青銅立人像的衣飾材料應(yīng)該是麻或絲的。絲料制成衣飾需要縫紉,可見當時的縫紉技術(shù)已具有相當水平。與縫紉技術(shù)相近的刺繡技藝同時出現(xiàn)在當時的衣飾上是有可能的。從青銅立人像的衣飾看,三層衣飾均設(shè)計華麗,做工精細,品位極高。青銅立人像所展示的應(yīng)是當時顯赫人物(蜀王級別)之造型。作為具有顯赫地位的大立人的服飾,要求應(yīng)該比較高。刺繡與彩繪相比更高檔、實用,能用刺繡則不會用彩繪。因此,立人像的內(nèi)衣花紋是刺繡的可能性極大。如果這個推論成立,則可以判定:青銅立人像的衣飾工藝當包含有古蜀人的刺繡技藝。
應(yīng)該說,人類所有的藝術(shù)成就無不來源于生活。青銅大立人像的服飾必然是從當時古蜀人的生活服飾而來,是對其生活服飾的藝術(shù)性反映或提高。從三星堆青銅立人像的服飾,可以推測當時古蜀人已經(jīng)具有精湛的絲綢工藝和與之匹配的刺繡技藝。三星堆文明的上限距今約四五千年,下迄商末周初,距今約三千年。因此,說蜀繡已有約三千年的歷史是有依據(jù)的。
從三星堆大立人像推證蜀繡已有約三千年的歷史,這對羌繡起源的研究是有幫助的;因為既然蜀繡約有三千年的歷史,那么,與蜀繡同宗同源的羌繡的歷史也必然會有約莫三千年之久。
焦虎三先生認為,現(xiàn)代羌繡有四大特點:在民族團結(jié)與文化交融的前提下,技藝吸納與創(chuàng)新,繡法融合與繼承;各式花樣與圖案秀麗精巧,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大氣而厚重;藝術(shù)與生活的統(tǒng)一;藝術(shù)的唯美與生計的實用,完美統(tǒng)一于羌繡之中。[8]
焦先生所說的羌繡四大特點是客觀存在,無可否認;但如果將它與同宗同源的蜀繡特點加以比較,還可看出,羌繡主要是羌族人民“自用”而非“商用”——而這,應(yīng)該是羌繡最突出或者說最主要的特點。總的來看,羌繡基本上是實用品,其工藝沒有蜀繡那么復(fù)雜。
在羌族男女老少的服飾中,尤其是羌族婦女,對刺繡的運用非常廣泛,無論是圍腰、衣襟、袖口、頭帕、枕帕、錢包、香包,還是鞋底、鞋幫、腰帶,精美的繡品隨處可見。無處不在的羌繡,使羌族成為一個把藝術(shù)品穿戴于身的民族;而這些藝術(shù)品,又具有實用性,所以說亦是實用品。
羌族婦女刺繡時,沒有什么約束,不打樣,不劃線,僅用五顏六色的絲線或棉線,把看到的、想到的,都繡成手中的圖案。所以,羌繡題材大都直接來源于羌人的日常生活。羌族婦女將植物與動物的圖形、吉祥與祝福的花紋,通過挑花、挑繡、扎花等繁復(fù)的技法,一一繡入自織的布料之中。
當然,蜀繡也存在“自用”部分。刺繡“自用”者亦是隨心所欲,沒什么固定模式,且與羌繡有相近的風格,甚至互相促進。誠如焦虎三先生所說:“因受成都平原漢族文化的影響,羌繡的圖案,在各式花樣組合而成的符號結(jié)構(gòu)中,也指代出復(fù)雜的寓意體系。羌人將對幸福生活的期望與追求,通過刺繡,密密麻麻繡入那些五彩繽紛的圖案之中,如以牡丹象征幸福;繡瓜果、糧食圖案象征豐收;以鳥巢象征喜慶;用走獸象征歡樂;魚龍象征吉祥等。”[9]
但是成都平原的蜀繡,更主要的還是“商用”部分——那是作為國家經(jīng)濟來源的重要支撐。漢末三國時,蜀錦蜀繡之所以馳名天下,是因為它是珍稀而昂貴的絲織品,屬于奢侈品,蜀漢可以用它去交換北方的戰(zhàn)馬或其他物資。諸葛亮就說過:“決敵之資,惟仰錦耳?!保?0]可見它是蜀漢國的主要財政來源和經(jīng)濟支柱。而附載于絲綢服飾上的繡品則必然由專業(yè)繡工制作,有相對規(guī)范而嚴格的技藝要求。為使技藝精益求精,國家甚至專門設(shè)置“錦官”,對包括蜀繡在內(nèi)的絲織業(yè)進行管理。所以,文獻稱蜀繡技法“窮工極巧”,“冠于天下”。
羌繡傳人(向遠森攝影)
而平原之側(cè)的山地(主要指岷山)羌繡,在過去并未作為旅游產(chǎn)品開發(fā),主要是“自用”,所以較之平原蜀繡,就保留了更多古樸的、自然的風格。無可否認,羌繡的這一風格與最初的蜀繡是相近的,這是因為羌繡蜀繡都發(fā)明于川西岷山地區(qū)與成都平原的古羌—蜀婦女——是她們在基本滿足物質(zhì)需要之后,在精神層面對“美”以追求和享受,才有了羌繡蜀繡。只是,平原上的蜀繡為了宮廷、貴族的使用,經(jīng)過改進和發(fā)展,成為技藝更高的傳統(tǒng)工藝流派;而羌繡,因羌族人民留戀大山懷抱里的豪放歡暢、田園牧歌似的生活,所以始終保留著世代相襲的古老技藝。
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羌繡與蜀繡同宗同源,有約三千年的歷史,它們都記載著古蜀先人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只是進入商周以后,由于羌—蜀人中的一部分最終定居于成都平原,這才形成羌繡與蜀繡的分野。
注釋:
[1](晉)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三《后主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
[2]何光偉:《羌繡起源概說》,《中國藝術(shù)》2013年第1期。
[3]參見焦虎三:《羊皮書——中國羌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4]轉(zhuǎn)引自張冠生:《田野里的大師——費孝通社會調(diào)查紀實》,海豚出版社2014年。
[5]何光岳:《氐羌源流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6](清)嚴可均校輯《全漢文》卷五十一,中華書局1958年版。
[7]參見湯清琦:《三星堆先民的紡織服裝業(yè)》,《三星堆文化》第十二章第四節(jié),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8][9]焦虎三:《簡析羌繡藝術(shù)的特點與源流》,《阿壩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13年第2期。
[10]《諸葛亮集》文集卷二,《太平御覽》卷八百十五,中華書局2012年版。
作者:阿壩師范學院美術(shù)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