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泠
當我還是一個小小少年的時候,我們蘭城滿街裁縫鋪子的生意都很紅火。一到集日,賣布的商販長龍一樣排滿了新貿(mào)市場。差不多每個賣布的身邊,都站著一個裁縫,幾乎是清一色的女人。整個新貿(mào)市場都是人,看上去賣布的總像是比買布的多。
少年時,我總是跟屁蟲一樣跟在三張臉那肥碩的屁股后面,在賣布的長龍中游來逛去,看那些看不完的街景。新貿(mào)市場永遠都是人來人往,熱氣騰騰的,像一壺將要燒開的水。我喜歡魚一樣在人群中游弋,這種時候,我總是感到一種快樂的孤單。
三張臉是我給養(yǎng)母起的外號。那還是我穿開襠褲時候的一個夏天,有一回養(yǎng)母在家里面的大鐵盆里洗澡,碰巧被我給看見了。當我一不小心看見她白花花的身體的時候,心里面有一種很驚訝的感覺。少不更事的我就對斜對門的劉麗英說,哎,她好像有三張臉呢!一張臉白,另外兩張臉更白。劉麗英就奇怪地問我,怪不怪,哪三張呀?穿開襠褲的我就指著她斑斑點點的瓜子臉說,這是一張吧,又一左一右指著我小小的胸脯說,這里又有兩張吧……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劉麗英就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小東西,可真有意思,也真會想!
從那以后,甘草巷里的人背后都把養(yǎng)母稱作三張臉,我也習慣了從心里這樣叫她。其實并不是穿開襠褲的我真有意思,也真會想,而是三張臉的確是個大奶子的女人。商店里最大號的胸罩,對她來說都有點兒小。她貼身穿的胸衣,都是由裁縫那里手工做的,要價八塊錢,快攆上一件上衣的手工費了。加上料錢一折算,往往比商店里那些精致漂亮的各式胸罩還要貴幾塊。三張臉憤憤不平地跟裁縫砍價的時候,裁縫就調侃她,誰叫你的東西長得大,碗碗小了盛不下?再說貴是貴到布料上了,手工一分沒多要。我以為裁縫這樣一說,三張臉就會氣呼呼地轉身走掉,再找另一家??啥鄶?shù)時候,她們說著說著就笑開了。
三張臉在裁縫那里每次最少要定做兩到三件內(nèi)衣,即便這樣,有時候還狼狽到?jīng)]有內(nèi)衣穿的地步。她的確太胖了,留在內(nèi)衣一側的明扣換成暗扣,暗扣換成明扣,沒過多長時間,不是差了公的就是少了母的,少了扣子,內(nèi)衣馬上就走了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春秋時隔著毛巾衫看上去里面都是松塌塌的,夏天時她穿著的薄衣裳里面的尷尬情景更是一目了然了。為此,在做內(nèi)衣的同時,三張臉總是一并在裁縫那里買上一板又一板的暗扣,以防不小心崩掉一個好及時換上。那些量體裁衣的過程,充滿了女人味,仿佛衣料上的小花小草,都在暗處散發(fā)著青綠的氣息。
三張臉一直都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事情做。養(yǎng)父出車禍死的時候,我才七歲。為了生計,三張臉給中醫(yī)院打掃過衛(wèi)生,在藥材收購站撿過枸杞,在集市上看過自行車,還掃過一段時間的馬路。夏天的時候,三張臉常常比太陽起得還要早,臉也不洗,頭也不梳,騎上養(yǎng)父生前早已騎得叮鈴咣啷的永久牌自行車,到和平和紅旗那里的田邊地頭挑苦苦菜和艾。每當看見三張臉捎著填得瓷瓷實實、長長一蛇皮袋子的苦苦菜和艾進到院子里,我就想,三張臉一定是把那荒灘野地里的苦苦菜全都挑光了。接著我們倆就一人一個小木凳子,一人一把小剪刀,面對面坐下來揀菜。然后三遍五遍地淘,然后再燒開水焯,焯完了再用清水泡,整整兩大桶。最后,三張臉才把浸泡過的苦苦菜一把一把地擠干,抖開,放進那個黑色的圓肚缸里,投上一盆米湯,再捏上幾根辣辣英和幾粒干花椒什么的,玩也似的撒進去……甘草巷里的鄰居都說,三張臉酸的苦苦菜,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其中有一個叫什么蘭的醫(yī)生,家搬到銀川好幾年了,每年夏天還常常托了熟人在三張臉這里要苦苦菜吃,秋天或冬天,又會托了人給三張臉帶來百八十塊費用,說是夏天吃菜的錢。受托之人還帶來那人的話說,一個女人帶著倆娃娃過,怪不容易的。
那另一個娃娃就是比我大十歲的童子,也是抱養(yǎng)的。三張臉和養(yǎng)父,不知道是誰的毛病,結婚后一直都沒有生孩子,就一先一后抱了兩個,一兒一女,算是補了個圓滿。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是被抱來的,在長長的甘草巷,人們的生活里從來都掩藏不住什么秘密。
因此,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
不過我想,凡被抱養(yǎng)來的孩子,多半是天生有什么不招人喜歡的地方,才送人的。盡管從來沒有人提起我有什么不招人喜歡的地方,可我就認定自己一定有的。有時候,我會在鏡子前一站就是好久,左看右看,想看一看我究竟有什么毛病,竟有了被拋棄的命運。鏡子里面是一張神情恍惚的臉,不喜不悲的樣子。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聽三張臉說,我從小就很好領,白天不哭,晚上不鬧,一點兒不討人嫌。那么我怎么就會被生我的那個女人拋棄呢?我就想,也許我不叫人喜歡的地方,都藏在我的骨頭里了,藏在骨頭里的東西,光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童子的領養(yǎng),錯就錯在三張臉當初不應該在離蘭城很近的一個莊子上把他抱來。劉麗英說,要抱,隔山隔水才好,否則是養(yǎng)不了家的。后來果然從那句話上來了。童子知道了身世后,隔三差五總往那個莊子上跑,過上三五天,不用三張臉招呼,他自己又垂頭喪氣地回來。那時候童子已經(jīng)十七歲了,生得膀闊腰圓,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走路都是橫線,人見人怕的。也許是藏在骨子里面那種東西的作用,我從來都沒有叫童子一聲“哥哥”。不光是童子,我想,我可能不會叫任何人一聲“哥哥”。那兩個字與我的生活軌跡,是沒有一點兒關聯(lián)的。“哥哥”,在我看來,就是一個非??尚Φ姆Q呼。童子很野,抽煙、喝酒、打群架、順手牽羊偷點兒東西,什么事都干。我很怕他。
我喜歡吃三張臉酸的苦苦菜,也喜歡她蒸的艾,可惜的是,端午總是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端午一過,艾就要老了,艾一老,就有一股野蒿子的味道,不好吃了。在那些暖洋洋的春夏時節(jié),只要看見我端著一只藍邊的白瓷盤子,一筷接一筷地吃艾的時候,光著膀子的童子就用細鐵絲敲我的頭,笑我是牲口轉的。童子從來不吃三張臉從野外弄來的諸如三月的榆錢、五月的槐花之類綠綠白白的東西,說那都是牲口才吃的東西。聽童子那樣一說,我就趕緊停住手中的筷子。等童子走開后,才接著吃起來,鼻頭酸酸的,同時心里也浮起一層模模糊糊的恨。恨誰,又說不上來。我覺得,已經(jīng)十七歲的童子喜歡別人怕他。實際上,我們的近鄰劉麗英和邱小紅她們的確對童子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甘草巷的很多鄰居都給他們的孩子交代過,千萬別和童子那樣的壞小子攪和在一起,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遲早是個惹是生非的種。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從外地來寧夏謀生的人漸漸多起來。有裁縫、鞋匠、彈棉花的,也有撿破爛、賣菜、收酒瓶子的。他們有的來自浙江、甘肅、安徽,也有的來自河南、陜西、山西、內(nèi)蒙古等地。他們的存在,給蘭城增添了一種別樣的風情,那些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常常讓我錯把故鄉(xiāng)當作了異鄉(xiāng)。頗有些經(jīng)濟頭腦的三張臉把院子里面北的三間小伙房都租了出去??课鞯囊婚g住了一對修鞋的浙江夫婦,中間的是一個從甘肅來的女人,我聽見三張臉叫她“王麗”。她就是集市上站在賣布人身后寡言少語的裁縫中的一個。最靠邊的是個賣茶葉的,在市場上租了一間小小的店面,叫“江南茶莊”。我聽別人都喊他“江迎九”。那時我對念書識字的熱情很高,等到賣茶人哼著什么小調進了院子,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他,哎!你怎么不是“八師傅”,也不是“十師傅”,偏偏是個“九師傅”呢?他就說,我這個“久”字,不是“六七八九”的“九”,是“長長久久”的“久”。我就叫他把那幾個字寫下來認。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長長久久”的“久”是一個多么好的名字,就對此妄加評論說,“九”是好的,“九”總歸比“一”多;“久”呢,就是說不上來它的意思,怪怪的;你時不時地愛喝上幾口酒,我還是叫你“酒師傅”吧。從那以后,我就把賣茶人叫做酒師傅。
養(yǎng)父在世的時候,常常和酒師傅一起喝幾口。酒是養(yǎng)父的,茶是酒師傅的,他們坐在有了風和月光的小院里,就著一碟苦苦菜,就能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上小半天。養(yǎng)父說:干!酒師傅模仿似的也說一聲:干!男人們總是那樣,一句就是一句,話又少而金貴。不像那些饒舌的娘們兒,即便是踩死一只螞蟻,都能大呼小叫地說上半天。小院子被三張臉收拾得干干凈凈,還種了不少的花。有指甲草、早晚花,還有石竹、大麗花什么的,熱熱鬧鬧的一院子。養(yǎng)父和酒師傅對著涼風花月喝酒的時候,我就蹲在一邊,聽他們說話,當他們抿酒咂出來聲響時,看著他們那粗大的喉結一上一下飛蛾似的動彈,很好看。如果逢著三張臉心情好,她還會主動給他們烙上幾張卷了薄荷,搟得薄薄的燙面餅子,給他們淡嘴。默默坐上一會兒,養(yǎng)父就啞著嗓子說,你的茶葉就是香。酒師傅就說,哪里,還是你的酒香。養(yǎng)父又說,香油又漲了三毛錢。酒師傅就應道,雞蛋也漲了。
酒師傅喜歡吃茶葉蛋,每次煮好都要給我留兩個。我正奇怪有些日子沒有吃茶葉蛋了,原來雞蛋漲價了。
有時候他們也會說到我。養(yǎng)父說,這一個還算乖,那一個——他是指童子——是指望不上的,越來越跟個野人似的。酒師傅就勸說,還小呢,大大就好了。養(yǎng)父嘆口氣說,把你給豆子拜個干爹吧,咱們有這個緣分。豆子就是我的名字。酒師傅就笑起來,說,是有這個緣分。
話說到這里就沒了下文。養(yǎng)父在去西湖的路上出了車禍,不在了。我隱隱約約記得養(yǎng)父在花香月色中對酒師傅說過,轉天你給豆子買上一身新衣服,一雙筷子一個碗,讓她給你磕個頭,就行了。
后來,三張臉就哭著說,養(yǎng)父從來都沒有跟她說起過給我拜干爹的事,怎么那天晚上喝了幾盅,就憑空說起來?你說怪不怪?劉麗英和邱小紅她們就拭著眼角,感嘆著說,凡事都有個兆頭的,唉。
那時我還小,養(yǎng)父對我一直是不冷也不熱。我從來不知道被養(yǎng)父的手拉著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養(yǎng)父的手看上去粗粗壯壯的,有時候和煤,有時候扛米,有時候搬弄家具,有時候也會落在三張臉的臉上,啪的一聲脆響。正因為如此,養(yǎng)父的死,并沒有給年幼的我?guī)硖嗟挠绊懀懒艘院?,我覺得,我就把那個人給忘掉了。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誰會老記得他?不會吧。
我一直惦記在心的,是養(yǎng)父在那個晚上對酒師傅說過的話:一身新衣裳,一雙筷子,和一個碗。有時候在街上,有時候在院子里,一遇上酒師傅,我就會想起這三樣東西來。這樣新嶄嶄的三樣東西擺在眼前,讓人該有多高興!我想,酒師傅應該是記得的??墒怯錾暇茙煾档臅r候,他也給我一把黃黃的甜杏子,一把紫紫的桑葚子,就是不提那衣裳、筷子和碗的事。也許,那天晚上他也喝多了,忘掉了?還是酒師傅有意在躲著那件事情?讓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子叫自己“爸爸”,即便對一個男人來說,也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
養(yǎng)父死后,三張臉結結實實地哭了個把月。房前屋后的鄰居走馬燈似的來勸,還有小曹、王麗以及酒師傅。后來,她就不哭了。不知道是因為他們勸了她,還是因為人們不再來勸,總之,她不哭了。她開始收拾養(yǎng)父用過的東西——被子、衣服、鞋什么的。該送的送,該燒的燒,該扔的扔,三下兩下,就把那個人清理得無痕無跡。我記得,三張臉把曬干的艾草點燃,將屋子整個熏了一遍。一直到有一天,我重新在三張臉的屋子里看見了男人的衣服和鞋子。它們賊似的在我的視線中躲躲閃閃,散發(fā)出來一股淡淡的茶味。于是,我模模糊糊覺著,一個男人的衣服、鞋子甚至他的味道,是不會從一個女人的屋子里消失的。
我認出來,那深藍色的拉鏈衫,就是酒師傅的。還有那雙半舊的黑皮鞋,不會錯。
養(yǎng)父死后,童子更成了脫韁的野馬。有一次,他又把一個小伙子給打傷了。聽說,被他打傷的那個姓周的小伙子,第二天就要結婚做新郎官的。滿臉青腫的小周對三張臉說,那天晚上我都給他跪下了,等我辦完結婚儀式再打我,他都不肯依。
下跪在我眼里,就是一個天大的禮了。我從書上、電影里看到過的,除了玉皇大帝,凡是被跪的人,總有幾分的不安。小周都給他下跪了,童子仍沒有放過他??粗≈鼙乔嗄樐[的面孔,我恨透了童子。我想,三張臉當初就是抱回來一條狗呀貓呀什么的,也比抱回童子強。小周的婚禮沒有如期舉行,他來說明情況后,要求三張臉給他五百塊,算是對他的一點兒補償。已經(jīng)亂了方寸的三張臉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小周接過錢,在手里搖了搖,用那種冷冷的眼光看了看三張臉和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掉頭就走了。
小周走后,三張臉也給童子下跪了……好像還磕了幾個頭,碰在青磚地上,發(fā)出一種渾濁沉悶的響聲。我的眼淚忽然間就淌了一臉。
后來三張臉才知道,小周對我們扯了謊。童子的確是打了他,不過第二天并不是他舉行婚禮的日子。他敲了三張臉的竹杠。因為這個原因,三張臉氣得病了一場。
可是當時,我都被他聲淚俱下的敘說感動了,我以為小周真的給童子下了跪,也以為第二天真的就是他結婚的日子。
被謊言蒙蔽的感覺,讓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雖說那時候我還沒有背上光陰,可也知道三張臉顫抖的手從被子里面掏出的那五百塊錢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從那以后,越是感人至深的事情,越是讓我感到不可信。相反,倒是那些平平淡淡的人與事,在我心里卻是那樣可親可懷。
小周的謊言并不能代表童子的無辜。在小周敲詐三張臉不久,三張臉發(fā)現(xiàn)她鎖在箱子里的另外二百塊錢也不見了。童子拍著他已經(jīng)很發(fā)達的胸膛說,是我干的。三張臉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家丑不可外揚!三張臉喘著粗氣對我再三囑咐,千萬不要給任何人說起。我點了點頭,心里沉重得像是壓了一個大大的秤砣。
后來,童子最終還是犯了事,被判了十年刑。說真的,我心里竟然涌起一種輕松的感覺。開公判會的那天,飄著些牛毛細雨,我和同學坐在電影院的第一個臺階前,心里潮漉漉的一片。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童子,童子平時又亂又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推成了光頭,黑青青的一片頭發(fā)茬子。童子也看見了我。我們像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一樣,彼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本來,因為童子的存在,修鞋的小曹夫婦,甚至包括王麗和酒師傅在內(nèi),都打算另找房東的。不管住哪兒,誰都想圖個安穩(wěn)平靜。聽三張臉那樣一說,十年的光景,早著呢!就不再提搬家的事了。就像三張臉勸說的那樣,好不易大家都住得相熟了,早早晚晚好有個照應,做個伴。我覺得,如果他們執(zhí)意要搬走的話,沒準三張臉還會哭起來,就像養(yǎng)父剛剛死去時那樣。
轉眼又是一個淡黃色的秋天。我們與那幾個房客不過才在一個屋檐下住了短短幾個月,我卻覺得已經(jīng)有一百年之久。那些被風吹落的花草葉子,分明是一百年前的東西,由不住就讓人感到沉默和蕭索。
淡黃色的秋天是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每隔一兩年,我們蘭城都要在十一前后開一場物資交流大會,屆時不僅有來自本地其他縣市的商家來這里擺攤設點,更有遠道而來的魔術和雜技表演助興。平時安安靜靜的小城,在那短短的十幾二十天里,會像節(jié)日一樣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比如說,平時舉目無親的小曹、王麗和酒師傅他們都聞訊而來,到交流會上看他們各自的老鄉(xiāng)。在這期間,我們家的小院子總是你進我出,人聲不斷,呈現(xiàn)出一派少有的熱鬧景象。
交流會簡直就是女人們的第二個節(jié)日。三張臉和劉麗英、邱小紅她們就算什么都不買,也是今天逛罷,明天再逛。白天逛了,晚上還逛。三張臉出門的時候,總要喊上平時并不受寵的我。我知道這是為什么。
她讓我提上一個菜筐,跟在她身后。她和劉麗英、邱小紅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轉,看鞋看襪,看衣看帽,嘰嘰呱呱地說上一大堆與吃喝拉撒密切相關的話。三張臉一般只是看,很少買。她身子胖,鞋呀襪的,很少有特別合適的。劉麗英干瘦,邱小紅不胖不瘦,三張臉就站開幾步遠,給她們兩個選中的衣裳鞋帽當參謀。轉了一晚上,劉麗英看上了一件南瓜黃的蝙蝠衫,邱小紅買了一條半紫不紫的喇叭褲。三張臉就說,黃配紫,惡心死,幸好這兩樣穿在你們兩個人身上,要不然可就難看死了。
三張臉關于色彩的見識,都來自于裁縫王麗點點滴滴的傳授。王麗在麗人坊做裁縫活,三張臉沒事便在那里幫她扦褲邊、釘扣子,和來來去去的女人說笑逗趣,打發(fā)時間。一來二去,漸漸懂得了“要想俏,一身皂”之類的穿衣要素,這也就是劉麗英和邱小紅喜歡叫她當參謀的原因。她倆說,三張臉看中的衣服,比她們自己看中的衣服耐穿,也耐看。
我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們成熟飽滿的身后,聽她們說著我還半懂不懂的話一路回家?;氐郊?,不用低頭查看,我就知道至少有三雙白底黑幫的平板鞋躺在我手中的菜筐里。很久以前,在第一次開交流會的時候,三張臉就這么干了,而且干得天衣無縫,從來沒有被誰發(fā)現(xiàn)過。不過我想,一旦被誰發(fā)現(xiàn)了,我一定就是罪魁禍首。因為鞋子就睡在我手中的菜筐里,正做著香香甜甜關于路的夢。
第一次看到偷來的那雙鞋的時候,三張臉對著我驚愕的臉說,沒什么的,人那么多,她們總有不小心的時候。再說,我們不是也常常丟東丟西,少這少那嗎?這世上,有誰不是賊?
我說不出話來,胸口一起一伏。三張臉的話仿佛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把我逼迫到一個無法逃身的灰暗角落里。
三張臉妙手偷來的鞋,總是剛好合我的腳,也總是讓我一穿上就舍不得再脫下來。我知道我很費鞋,仿佛我的雙腳已經(jīng)走遍了所有的路。連修鞋的小曹都說,豆子這雙腳,真不得了,將來一定是個跑路的命。當這種不花錢的鞋成為我和三張臉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時,我像沒事似的把那三雙新鞋放到我的床底下。只要我不說,誰也不知道它們是偷來的。我這樣對抗著自己的是非和欲望,心里暗暗算計著,這三雙新嶄嶄的鞋子,能不能讓我穿到明年開交流會的時候,也許能,也許不能,走著瞧吧!
那個淡黃色的秋天匆匆來臨的時候,我升五年級了。童子在監(jiān)獄里呆了快一年。我和三張臉一起搭酒師傅老鄉(xiāng)的便車去勞改農(nóng)場看過他一次。獄警給我們說,童子剛來的時候,因為嫌吃的不順口,把飯摔到墻上,雙腳被砸上了十幾公斤重的鐵鐐,腳骨都磨出來了。獄警說,多少像他這樣的生牛皮到這里都被熬過來了,他算什么,現(xiàn)在不照樣老老實實的,叫干啥就干啥,跑得慢了還不算!三張臉聽了,趕緊對他說了很多感謝的話。
鐵欄桿后面是童子粗糙黝黑的臉,陌生極了。鐵欄桿后面的他已經(jīng)沒有了名字,看守一叫他“七十三號”,他就觸電似的站起來。探監(jiān)室里光線很暗,我想,童子可能沒有看見還沒有長高的我。而我也不想被他再次看見,我還有意縮了縮身體。有那么一瞬間,我搞不清被鐵欄桿隔開的童子和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囚徒。
三張臉平靜地問他,能吃飽嗎?童子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三張臉說,這都是給你帶的,吃的用的,記得給別人分一點兒。童子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我覺得他在發(fā)呆。因為探監(jiān)的人很多,時間有限,我們待了不到十分鐘,離開的時候,發(fā)呆的童子忽然沒頭沒尾地說,列寧說過,一個沒有坐過牢的人,就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列寧是誰,我覺得童子說的純粹是屁話。從光線暗淡的探監(jiān)室里出來的時候,我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三張臉扶了我一把,說,以后你就不用來了,本來這個地方與你就沒有任何關系,沒你的事。
那天晚上,他們又在院子里喝開酒了。酒是小曹的,茶是酒師傅的,菜是三張臉給他們調的涼粉,盛在平時和面用的黑瓦盆里,加了香菜和紅辣椒,看上去不像一盆菜,就像是一樣粗制濫造的工藝品。開始就他們?nèi)齻€人在風和月里靜靜地坐著,后來小曹的女人和王麗也洗了把臉湊上來。地上的影子一多,就亂起來,怪獸似的擁作一團。
酒師傅說了聲,干!小曹、王麗和三張臉也一起說,干!話音一落地,王麗和三張臉就猛地咳嗽起來。酒師傅說,慢慢喝,慢慢就習慣了。三張臉摸著她白花花的臉說,女人還是不喝的好。我像往常那樣,蹲在花池邊,看他們神秘莫測的臉,聽那透明的液體吱吱作響地穿越他們各自的喉舌。
他們輪流打起老虎杠子,三張臉總是輸,有一半酒都被小曹和酒師傅代喝了。王麗和小曹的女人就反對起來。酒師傅就說,你們兩個不輸,輸了的話,我也給你們代,多少杯都行。王麗說,娶婆姨圖睡,喝酒圖個醉,總該有一個人醉的吧?不往醉里喝,又有什么意思。小曹的女人也這樣附和。她們高聲大嗓子辯論的時候,三張臉又輸了一杯。她二話沒說就把手中的杯子端給了我。
喝!她說。我愣住了,有幾分緊張,不知道接還是不接。三張臉又催了一聲。酒師傅一揮手臂擋住了。他說,娃娃喝的什么酒,我來。三張臉不依不饒,已經(jīng)把酒端到我的嘴前。我聞到一種嗆鼻子的味道,就歪了歪頭。又不是毒藥。三張臉沉下臉說,現(xiàn)在就不聽話,以后更不用說了。我看見王麗和小曹的女人又在暗處輕輕地點頭,她們臉上充滿了對三張臉的同情。
氣氛有幾分僵冷。酒師傅移開手臂說,豆子,你也長大了,該給媽媽分擔點兒了,喝就喝吧,就這一杯。我看了看酒師傅,又看了看小曹。小曹趕緊低下頭去抽煙。酒師傅說,豆子,這酒就跟水差不多,不辣。我相信了酒師傅的話,接過酒杯,一仰脖子就喝光了。三張臉帶頭拍了一下巴掌。我覺得,她那一巴掌就跟打在我臉上一樣,火辣辣的。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反鎖了的院門被誰敲起來,嘭嘭地響。王麗起身去開門,原來是來取衣裳的。自從我們的小院出租后,在院門還沒有反鎖之前,晚上常常有素不相識的人來,有的取衣服,有的趕著來修鞋,還有的是來買茶。不過這么晚了有人來,還是第一次。王麗急忙進屋去給人家找衣服,來人站在更暗一點兒的廊道里,是個女的,仿佛有幾分難為情。
有羊愁得趕不到山上。三張臉說了這一句,就撇下桌子周圍的人回屋了。我坐在她的木凳子上,雙手支著下巴,看著月亮發(fā)呆。
“月亮像一朵白色的梨花,開在寂寞的夜空。月光是被風吹落的花瓣,四處閑逛。我是花瓣的影子,再也飛回不去?!蔽蚁肫鹱魑恼n上我隨心所欲寫的那篇作文《月亮花》被老師批了個又大又紅的“差”,心里就特別難過。老師說,翻遍所有的書本,從來沒有見誰把月亮比喻成花,你小小年紀就學會獨出心裁,你以為你是誰!
我想,老師總是對的,一定是我錯了,可是當我覺得我錯了的時候,為什么我心里會那樣難過?也許在我心里,也許在我夢里,月亮就是一朵白色的梨花,在寂寞的天庭中,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因為那篇獨出心裁的作文,我被老師淘汰掉了參加全校作文比賽的資格。老師讓金蕾去參加作文比賽了,她是我們校長的女兒。
那杯酒終于把我憋在肚里的話趕了出來,我就問他們,月亮究竟像不像一朵花?小曹續(xù)上一支煙,抬頭看一眼天上,說,我怎么看它都不像什么花,就像是個瓷盤子。小曹女人接口說,大了點兒,這會兒才像個瓷碗碗呢。王麗剛好給來人送罷衣服,說,什么也不像,就是一個多少年的月亮唄!我想,老師一定是對的,我一定該得那個又大又紅的“差”了。
酒師傅說,你們說得都沒錯,你覺得它像什么,它就能像什么。豆子,你要是覺得月亮像一朵花,它就是一朵花,也沒有錯。我問他,你說的是真的?酒師傅說,當然是真的!也許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我開始喜歡酒師傅了。他身上總是有一股茶葉的味道,很好聞。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看了看月亮,它更像一朵白色的梨花了,似乎那花瓣被風又吹落了幾片,變了樣子。我看了看酒師傅,酒師傅正在對著我笑呢。
我看不清你的臉了,豆子。哪天我要配個鏡子戴,我的眼睛越來越不頂事了,酒師傅說。他的嗓子被煙啊酒啊茶啊什么的浸泡得太久了,聽上去破破碎碎的。
回到我們的屋子,我睡不著。我聽見三張臉很小很小的抽泣聲。我想,她為什么不放開聲音,孩子似的大哭一場呢?她真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煩。
窗子外面的房客也該睡了。我聽見小曹打了個很響的酒嗝。然后我聽見酒師傅笑著自言自語,呵,月亮像花,月亮像花……真是個笑話!酒師傅這樣說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他那高大的、父親般的身體在那些被風吹落的美麗花瓣中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小曹說,剛才你不是還對豆子說,月亮真就像是一朵花的嗎?怎么……酒師傅就說,嗨,哄孩子哄孩子,你怎么也當個真!
盡管我并不想流什么眼淚,可眼淚還是悄悄流了下來。在這個小院子里,我不知道該相信誰,不該相信誰。我覺得,誰都可以哄孩子似的哄哄我,唯有酒師傅不行。從一開始起,我在心里就把他當作了那個可以給我買一身新衣、一雙筷子、一個碗的人,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墒菑囊婚_始起,他們每個人都給了我兩張面孔,有一張面孔,在某個時刻給了我某種致命的打擊。
隨著季節(jié)的深入,小院子里不再有那些簡陋的小聚,那些簡單的話語,那些便宜的濁酒。只有月光依舊,青花瓷似的碎滿了院落,我甚至能聽見它們跌落在屋檐、窗臺以及門檻上面時那種凄美的聲響。
最先從我們小院里搬出去的是小曹夫婦。他們在北街新租了臨街門面房子,聽從了老鄉(xiāng)的話,開始賣他們溫州老家生產(chǎn)的鞋子。他們一邊賣新鞋一邊修舊鞋,美其名曰“實行三包”,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三張臉、劉麗英和邱小紅從他們鞋店門口路過的時候,就打趣他們:你們溫州人前腳造來假鞋賣,后腳再派你們來修,有沒有的錢都讓你們掙了去,你們南方人真會做買賣呀!小曹兩人就賠著一臉笑,說幾句客氣的話。三張臉從來沒有在小曹的鞋店里得過手,她看著他們住過的那間靠西的小屋上的銹鎖,說,小曹的女人眼睛毒著呢,下不了手。去了幾次之后,三張臉再也沒有去過小曹的鞋店。我偶爾路過他們的鞋店時,小曹還應酬幾句“長高了,吃胖了”之類的話,對我笑一笑。小曹的女人看見我,就先打量我的腳,然后就把一縷蔑視的眼光灑在我的臉上。
第二個搬走的是王麗。經(jīng)由賣布的撮合,離過婚的王麗轉嫁給八里橋的人家,聽說是布販子的親戚。那正是個春暖花開的好時節(jié),年輕的王麗穿著她親手做的珠灰色的旗袍,頭發(fā)盤成高高的云髻,鼓鼓的胸,細細的腰,圓圓的屁股,遠遠看去,既像盛唐歌妓懷里的琵琶,又像晚清遺老家中的花瓶,那萬千的風情,讓甘草巷里的人們大開了眼界。劉麗英抱著一團舊毛線一邊織一邊瞟著王麗的背影,說,山溝溝里來的,平常可看不出來什么??!邱小紅吐掉瓜子皮,說,這才叫真人不露相。只有三張臉什么話也沒說,我知道這是為什么。仿佛也是突然之間,我才模模糊糊地明白,為什么酒師傅一直不肯承諾給我買一身衣裳、一雙筷子和一個碗。承諾,哪怕再小再輕的一句承諾,到后來都會成為一種錯。
王麗一走,酒師傅當然也不方便留在這里。酒師傅的行李很少,也很輕,竹扁擔一頭挑著茶葉包,另一頭挑著鋪蓋卷,扁擔梢子上掛著一個網(wǎng)兜,里面是他經(jīng)常抱在手里的大茶杯。原來,一個人的日子,可以如此簡單,只要雙肩一挑,就能起程,走得很遠。我忽然想起三張臉屋里那件深藍色的拉鏈衫,和床底下那雙半舊的黑皮鞋。我轉身尋找三張臉時,才發(fā)現(xiàn)她并不在。我不知道在這個時刻,她去了哪里。
在此之前,我還沒有跟誰送過別,說上一聲“再見”,因此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一聲酒師傅,你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該不該問一聲酒師傅,你還回不回來?我只是覺得,那種好聞的茶味,在最后的春風里一點一點輕了,淡了。我想起酒師傅曾經(jīng)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他那個“久”字,不是“六七八九”的“九”,是“長長久久”的“久”。而我卻懷疑,在生活中,究竟有沒有長長久久的人,和長長久久的事。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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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劉水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