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與酒
酒,我有很多。博覽會上得到的這瓶,商標(biāo)標(biāo)注著十二年前的夏季,大暑過后的某一天,那年我剛進數(shù)學(xué)系。
瓶子里,死去的麥子和葡萄仍然過得有聲有色,而如今的我已經(jīng)變成一只不動聲色的老蟲子,凡事提不起興致。
和舊友聚會,喝酒,說起從前的事。在大學(xué)我們組建了一個樂隊,由記不住歌詞的主唱,不懂節(jié)奏的貝斯,專業(yè)是揚琴的鍵盤,和800度近視在節(jié)骨眼兒上總是踩不準(zhǔn)踩镲踏板的鼓手組成。
硬件上的缺陷還在其次,最讓人便秘的是,起名字。
我們自認為是飽讀詩書的高端人士,樂隊的名字不能亂起。那個時候校園里流行著××街××公園××號這種模式的名字,現(xiàn)在這種樂隊的法人喜歡開紫色的法拉利成了生女兒專業(yè)戶。幸好,我們沒跟著這種思路走,想了四天五夜后,一拍腦門定了一個:李白與酒。
李白街上走,提壺去買酒,遇店加一倍,見花喝一斗。
多好啊,中文系的博士后李白,也不過是一邊喝著酒一邊做著數(shù)學(xué)題在思考人生。數(shù)學(xué),才是宇宙永恒的主題。
一個好的名字往往帶有神秘的力量,對樂隊成員的未來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但據(jù)說,不論怎樣的樂隊,不論歌寫得多么挫,演出多么爛,人長得多么丑,性生活的問題總歸是可以解決的。這才是樂隊存在的真正意義。
我對面那家伙笑起來,哈哈哈,你當(dāng)年和魏薇去看沒人看的免費電影,偌大個電影院,你們非要坐在最后一排的最邊邊上,你倆的目的一目了然。所以我們?nèi)齻€人買了你倆前一排的三個連座,帶了三包洽洽香瓜子……
賤人真多,我和許許連吻都沒接成。魏薇本來答應(yīng)把初吻獻給我,結(jié)果她吃掉整包洽洽瓜子舌頭起泡。
唐家的泉水
我觀察過,我現(xiàn)在的這個公司每年會以各種借口逼一位中層走人。原因很簡單啊,對待中層,除了升職別無他法,薪水不能降只能升,可是能榨取的剩余價值已經(jīng)非常少,這樣下去,當(dāng)然是雇傭新人更劃算。
每年一位,而不是兩位或三位,做得陰險而隱諱。
我雖然離中層的位置還差很遠,但是我辭職了。不為什么,人活著不就圖個痛快么?何況我對北京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好感了,八年來,每天的早餐是COSTA一杯美式中杯,永遠泛著可疑的油花,永遠只有80度的水溫。八年,先是擠在地鐵里生怕后面那個化著唇彩的女人蹭到我的西裝,后來女人們開始涂正兒八經(jīng)的大口紅,更可怕!
還有霧霾,據(jù)說有一個人在霧霾天出去,拿一個自制吸塵器吸了十天的灰,做成了一塊板兒磚。
所以我走了,我要去往山清水秀的地方,像古人那樣云游。出差時我去了很多城市,可是很奇怪,我只對一座城市印象深刻。那城市有一座山,山里有泉水。我又夢到那個地方,夢里的話外音說:“去喝,都是酒。”我就像狗一樣趴下,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我喝醉了,在醉得不省人事時,生下了一只熊貓。
我想起這座城市是珠海,那個有山的地方叫唐家。唐家是“中華民國”第一任內(nèi)閣總理唐紹儀的故居,據(jù)說他有四位太太,生了19個孩子,了不起!
我來到珠海,唐家的山還在,水也在,只是村民把水包圍起來收費。小桶五毛,大桶一塊。我很犯賤地買了五個屈臣士5升裝蒸餾水,把蒸餾水倒掉,空瓶去盛山泉。據(jù)說用此泉之水泡茶,不管是什么茶,泡出來有股米香。
文藝返祖現(xiàn)象
一墻之隔,城中村的外面就是現(xiàn)代住宅小區(qū),房租只有北京的三分之一,我豪爽地租下兩室一廳,二樓。晚上坐在陽臺抽煙,看到獵戶座并排的三顆星星,有人說是獵戶的腰帶,有人說是獵人捕到的一條蛇。還有一天我居然看到了銀河。
我暫時不喝酒了,改喝茶。由酒到茶的演變,是文藝青年進化的特征之一。但是茶喝得越多,煙抽得越多,這又是一個逆命題,是文藝青年的返祖現(xiàn)象。有一天,我在電梯里聽到有一個人說:“你以后不要把煙頭往樓下扔好嗎?”說完這句話這個人就走了,我根本沒看清此人的臉。
站在露臺,低頭俯瞰,一樓的院子里果然有三個煙頭。院子里晾著衣服。紅色的毛衣,綠色的裙子,紫的外套,深藍牛仔褲,花襪子。珠海的大風(fēng)把衣服吹掉了,一只狗出來,把襪子咬爛而且吃掉了一只。然后下雨了,那些可憐的衣服!
我用紙杯當(dāng)煙灰缸,我還拿出了一塊火腿扔了下去。
我想做個實驗:對于一只狗,到底是主人的襪子好吃還是陌生人給的火腿好吃。
第二天,我又在電梯里被警告了:“你不要喂我的狗?!?/p>
這次我看清說話人的臉了,一個美女。也不是很美,牙齒有點問題。有那么一點點,只是一點點,極其輕微的,齙牙。
我訕訕地說:“晚上會下雨,記得收衣服啊?!?/p>
晚上我躺在床上玩手機,手機砸了五次臉,困得不行。可是有股力量讓我睡不踏實,想來想去,噢,衣服!我跑出去對樓下喊:“收衣服!”
沒人理我,我回去睡。早上那些衣服被收回去了。
吃當(dāng)?shù)氐亩垢?/p>
樂隊的傻逼之一說:去一座城市,就要吃一吃當(dāng)?shù)氐亩垢?/p>
這話真是意味深長啊。
北京的豆腐最好吃了。在北京,你約不約都可以約。只要你有一輛哪怕是大眾POLO的破車,在清早的三里屯,慢慢地開過去,你就可以進行一項偉大而壯烈的活動:撿姑娘。她們喝醉了,心情不是很好,折騰了一夜,特別渴望溫暖的懷抱。你都不用多說什么,只要停下車,敞開車門,她們就把你當(dāng)成騎士,在車上還是帶回家都可以,只是要準(zhǔn)備好垃圾袋,以免被吐一腳。
但是在珠海,我只想好好吃一頓真正的豆腐。
有人敲門,那女孩站在門外,她給了我一個煙灰缸。她再次重申,不要住樓下扔煙頭,狗會吃掉;不要喂狗,狗吃了咸的會掉毛。
陽臺上的紙杯被大風(fēng)吹得不知去向,煙頭散落在樓下狗窩旁,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我去山上提水,順便吃豆腐。在豆腐餐館附近的古董瓷器店還買了一個碗,碗上面畫著蔥蘭,很漂亮。我買了送給那個姑娘。我說:“聊表歉意,送你個小東西。”不知道為什么我又說:“你要是沒空遛狗我可以幫你遛,我有空,我不上班?!?
犯賤到底是一種天生就有,還是后天習(xí)得的特性呢?
隔了一天,她把狗糧和狗都交給我了。這表示我們冰釋前嫌了。
天氣好的時候,我?guī)е菞l狗出去,去山里。我說:“握手!”它就和我握手,得到我手心里的狗餅干,然后一高興,撞翻我。這是千金換一笑,姑娘笑了。我很喜歡她笑的時候露出的牙,更齙了,而且她有四顆門牙,有四顆門牙的人一般都有兩個大酒窩,不知道為什么!
我說你的牙怎么這么白?
“烤瓷的,看不出來么?前年,哦不,大前年,我進了一個劇組。導(dǎo)演說我牙齒不夠白,讓我做烤瓷,但是牙醫(yī)說應(yīng)該先矯正,但是來不及矯正啊?!?/p>
“那你現(xiàn)在還拍戲嗎?”
“早沒有了,那部戲也泡湯了?!?/p>
所以每個人都有一段氣短的血淚史,即使是對于這樣一個年輕的姑娘。
朝思暮想
我對她朝思暮想了。想象她脫掉衣服的樣子,想象和她一起在電影院接吻的樣子,想象跟她一起做一大桌菜一起吃的樣子,更多是如同想象蒼老師在我面前那樣地想象著她。很多的想象就像視網(wǎng)膜上的像素晶格一樣累積著催促著我要去做點什么。追一個女生對于我這樣的前樂隊主唱不是很難的事啊。只是我不能確定,這種喜歡和從前對女孩的喜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思考了這個問題,也許真的就是不同了。
只是因為城市不同。我安慰自己。
周末,我把狗還給她,我說我生病了,我要去醫(yī)院。她說,你怎么了。我說,不能告訴你,一種神秘的病。她說,哦,痔瘡吧。
我趁機不要臉地說:“要么不去醫(yī)院了,一起去看電影吧!”
她說:“我就知道你沒病?!?/p>
“但是我病了,你能不能幫我去買一盒布洛芬。我頭很痛,肚子也痛?!彼终f。
我當(dāng)然還買了紅糖和生姜,我很體貼的。
第二個周末,很自然的,一起看電影了,并排座,接吻,回程牽著手,然后回她的房間,狗關(guān)在院子里,然后,你們知道,平凡人的故事不過如此。
定終身,誤終身
任何人都知道,只要你從北京來,你必定會回到那里去,就像任何壞人其實都是從地獄中來,最終回地獄里去。這里把“獄”替換成“鐵”也一樣行得通。
在地鐵里,我被身后的大口紅蹭了一身,轉(zhuǎn)頭驚呼,原來是你!——我前女友魏薇。北京真小。
她說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每一個前女友都對我的行蹤很了解,勝過我自己。
我說我沒錢了,回來賺錢。
但事實上我到底為什么回來?就像麥哲倫企鵝為什么每年都要從阿根廷巡游去孟克蘭群島,再不辭勞苦地回到故地,好像也說不清為什么啊。
聊天跟不上腳步,魏薇早就把我拋在身后了。今天是8字限行,尾號是8的婦女應(yīng)該都有一個身價不菲的金主。魏薇是人生的贏家。我呼吸著北京地鐵里特有的油汪汪、帶著雞蛋灌餅味道的空氣,想,如果沒有情懷為妻子買上整整一套12色的湯姆福特黑金管口紅,在北京,就不叫男人。
所以我又開始喝酒,召集樂隊的人一起喝。我們在簋街的鹵煮店喝到天亮。仰望天空,看不到星星,我覺得有點那什么,不好形容,大意就是孤獨吧。
我想她了。那天她洗澡后說:“我來演西游記!”她把巧克力的錫紙摳下來一塊兒貼在肚臍上跳起了舞,演一個妖怪。浴巾纏在身上,隨著她的動作馬上就要掉了,馬上就要掉了……這么可愛的姑娘,我怎么離她遠去了?哥們拍醒我,走啦,太陽出來了,鬼,去上班吧。
我終于明白魂不附體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這一刻在公司的電腦前,隔壁妹子送上了豬柳蛋漢堡,前臺用微信跟我調(diào)笑,財務(wù)部的大姐說今天有一筆獎金要發(fā),讓我對她笑一笑,去你媽的,我又不是雞,笑什么笑。
我只想擁抱著那個齙牙的姑娘,問問她,感覺如何?
特別不要臉特別討人厭特別庸俗地調(diào)調(diào)情。
她一定會一本正經(jīng)地說,聽不懂。
我會說,我只是問你跳完妖怪舞感覺如何。
她就會說,你有病啊。
但是最后怎么會變成這樣呢?我說,我要走了,就走了。皮箱整理好了,我在珠海呆了半年了,這是旅人最適宜離開的時限。我是個過客,不是歸人。她忍了忍,沒有問為什么,她只說:哦,走好。
她抱著她的狗下樓去了。
但是我又能要求她什么呢,我只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有今天沒明日就是我的人生標(biāo)志,老大不小、一事無成、無家可歸。我不能和她私定終身,定終身,誤終身。
我不配那樣的好地方,不配那樣的好姑娘??墒侨巳ミ^一次好地方,見過一次大世面,就不會再甘心在別處營生。所以元稹是真牛逼,他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豬也想在雪白的天鵝絨上打滾啊。
人若為愛而自責(zé),必是因為真愛。
房東的接頭暗號
我開始做亂臣賊子,用北京公司的電腦,搜索珠海的工作。找到一個差不多的就行了,我對自己說。然后我賣房子,辭職,訂機票,家具送人,最后是一張去廣州白云機場的機票,飛機落地,在機場買一張90元的去珠海的大巴車票。
在唐家下車。
三遇店和花,喝完壺中酒,借問路人甲,壺中原有幾斗酒?
我回到那所小區(qū),之前我和她沒有任何聯(lián)系。
我不是要給誰驚喜,我是害怕。我無法說什么,或解釋什么,有時候,感情這種東西越解釋越麻煩,還不如緘口。我是真的害怕,走到一樓,生怕右邊的院子沒有燈光,沒有曬著的衣服,沒有狗,我沒敢扭頭去看。
我閉著眼睛走進電梯里。
在二樓,點一支煙,定定神,才敢低頭去看一樓的院子。
狗沒有出來。
沒有曬著的衣服。
沒有燈光。
我大喊起來:申知雯!申知雯!申知雯!
一個老太太從屋里走出來,用廣東話說:“佢叫你發(fā)微信俾佢啊?!?/p>
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就像諜戰(zhàn)劇里的接線人給你的暗號,但是我聽懂了!
她,讓,我,發(fā),微,信,給,她!
我拿起手機,我發(fā):我回珠海了。
不久,申知雯發(fā)出讓我百感交集,心臟差點炸裂的十個字:我剛到北京,正要去找你。
“我回去,還是你回來?”我手抖得像個帕金森患者,這一刻,什么城市好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你該去的地方。
“北京的水質(zhì)好差,洗臉得用礦泉水才行?!彼f?!八赃€是我回去吧?!?/p>
心臟還在繼續(xù)炸裂,我說:“那我等你?!?/p>
“好。”一分鐘后,收到干凈利落的回復(fù)。
這是我們的愛情。
愛情這個詞大概有一萬年沒被我提起了,宇宙星河那么遙遠、古老,但如今它拖著長長的閃光的尾巴劃過我的天空。一切變得明亮又美麗。
然后每隔一小時我就出來陽臺看看天上有沒有飛機飛過,看看小區(qū)路上有沒有一個拖著皮箱進樓的姑娘,我像望夫石那樣忠心耿耿,這真是不正常啊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