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岳陽樓入門
以浩淼為鄰,對稱于
天若有情在此地格外任性——
八百里煙波才懶得分左右呢,
且怎么起伏都自有分寸;
從古到今,風(fēng)云的變幻
不過是一些例子,它預(yù)感到
不論我們出生在哪兒,你最終會
走向它的輪廓,走近它的
近乎低調(diào)的巍峨。高蹺的檐角
從不同方向,生動你有過
一個飛翔的前身;通天柱深諳
如何在塵世的壓力面前演示
我們曾承受過什么;而那移動的
腳步如同一只青牛出現(xiàn)在
仙鶴的蘆葦睡眠中,要想停下來
還真的有點難。不論你來時,
季節(jié)如何春秋,它都會矗立在
比風(fēng)景更美麗的江湖中,
因眾望所歸而博大一個心結(jié)。
多么清醒的夢游,就好像風(fēng)月無邊
出自李白身上不止有一個杜甫。
唯有這水聲能醞釀這湖色,
唯有這岸邊的唏噓能醇厚
這仰天的酩酊;遠遠望去,
一種視野嚴格著一個領(lǐng)悟。
孤舟還在,但汽笛嘶鳴的貨輪更多。
但繼續(xù)往前,你會走進它的記憶——
純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將古典的心靈
分拆成三層風(fēng)俗;每一層都代表
一種克服,但克服的對象
卻由你自己決定。假如你
想克服的是人生如夢,
它會像隆起的峰巔一樣
邀請你領(lǐng)略它極端的不極端。
沿通風(fēng)的樓梯,敞開的回廊,
爬到它的最高處:看上去
你和身邊的游人沒什么不同。
在上面,眺看,遠望,冥想,
組合成心靈的漩渦,緊密如
你即使錯過了巍巍昆侖,
它們會旋轉(zhuǎn)著,起伏般將你帶向
一種古老的成熟。曾幾何時,
你以為你已強大到足以
憑自身的意志,回避它的
熏染或吞噬。你厭惡趣味即歷史。
但是今天,天生我才怎可能
遲鈍于水經(jīng)注,你暗下決心,
無論如何,絕不利用坎坷
比人生更孤獨。敢不敢試一試,
敢不敢面對:欄桿即運氣。
靠得再緊一點,靠得再近一點:
既然那幾只沙鷗正領(lǐng)銜乾坤。
金沙江入門
風(fēng)吹散了霧霾,卻吹不走
霧霾留下的各種陰影。
無形的繩索拽緊黑云的吊籃,
邀請我們繼續(xù)深刻于
我們的忍耐。但是人的深刻
倘若只是一味以假象為敵,
心聲會越來越孤立。
但愿這例外,克服過這故障。
但愿你照過那面鏡子,就好像
它掛著的地方,宇宙即后門。
缺少更多的參照物時,呼嘯在加劇,
就好像我們面臨的,不僅僅是
北風(fēng)比狂風(fēng)更分不清
鏡子和后門究竟有何區(qū)別。
現(xiàn)在,機會來了。你的旅行
正悄悄溢出你的漂泊。
從我的角度看去,即便鏡子在左邊,
也不代表緊閉著的門
就一定在右邊。現(xiàn)在,這溢出的水
足以浮起你身上曾有過的
更微妙的重量。這突然開闊的江湖
加劇了人生的寂靜。我們曾捉候鳥
來摸索我們的替身,激烈于
麗達和天鵝不僅僅是一種神話。
但是現(xiàn)在,你只須跳進一條輕晃的小船,
真正的航行就可以開始了。
攀枝花歸來
設(shè)想那只美麗的雀鳥
剛剛飛走,而你悄悄走過去,
駐足在它剛剛停留過的地方——
就好像那里有一個隱秘的支點,
既能混淆你和龍的界限,
也能區(qū)分我們和大鳥的不同。
四周,盤旋的,全是風(fēng)的想法。
往下看,深淵猶如祭壇的
側(cè)面因長時間無人打理
而長滿了蔥蘢的草木。
你的腳印覆蓋了鳥的爪痕,
你甚至能感覺到它的體溫
還沒完全散去,還有一絲奇異的
溫暖正從那清晰的腳爪中
慢慢傳遞上來,沿著你的腳踝,
你小腿上跳舞的肌肉,
一直震顫到心跳的加劇里
全是偉大的靈感。比頂峰還巔峰。
那里,完美的寂靜甚至
已取代了自然。而你只須
從我們的思想中輕輕一躍,
就能在真實和虛幻之外,
成就一種絕對的東西。
沂蒙山
遲到的晚霞居然不借人生
便提前一個無常。沂蒙山下,
濕地寂靜于蟬鳴斜對心動;
放眼看去,唯有白鷺不替身
我們和天鵝之間有一個純粹的猶豫。
寬闊的倒影,沿雨后的沂河
延伸一個古老的判斷。
我是誰?或者,我不是誰!
居然從未為難過敢不敢
去波浪的睡眠中參加
一次濕身大賽。按沐于沂的尺度,
此地,也曾是一個完美的終點。
如果你就在對面,我還能是誰呢!
深刻于悲劇,按剛燉過老母雞的柴火
留下的線索,多數(shù)情形下,
往往不如深刻于時間。比如,
我渺小于時間,怎可能只是
一個感慨。如果我更擅長陌生于我們,
它其實是一個前提。更真實的情形是,
任何時候,你并不渺小于我。
賀蘭巖畫
三星期前,它們是旅行圖上
小得不能再小的,卻足以
令新石器時代錯位的芝麻點。
兩小時前,它們是遺跡,
粗陋的線條交錯纏連,
將牧獵時代的小主意
重新暴露強烈的陽光下;
帶著非人的美,它們等待著
一個比你更陌生的認領(lǐng)。
半小時過去,它們像是
回到了現(xiàn)場。陡峭的巖坡上,
古老的狩獵活動,因為我們的到來
進入晴朗的幕間休息。
或遲或早,每一幅巖畫都能
在陌生人那里完成一種記憶。
你的目光投射到它們上面,
反彈回來的,卻是活潑的牛蹄
或鹿角。我為我誤解過
人的自然崇拜而深感羞愧。
我做夢,我醒來,
而它們的夢,帶著狼嚎,
帶著老虎的舞蹈,帶著羚羊的奔跑,
帶著兩只野牛交媾時產(chǎn)生的
權(quán)力的呼吸,帶著對太陽的崇拜,
帶著無名的痛苦,帶著對命運的
完美的好奇,出沒在你正夢見
我們清醒在大地的夢中。
人在墨西哥
方向感奇好但架不住
身為一座城市,古老的墨西哥
取名自阿茲特克人的戰(zhàn)神。
幸好有馬德雷山脈始終點綴
明凈的部分,提醒我
東西的東,究竟站在哪一邊。
好吃的東西都帶股倔強勁,
且都和玉米是否偉大有關(guān);
所以,香料喜歡斗狠,不把虛無辣翻,
你怎么會有機會?熱愛生活的機會,
也是詩歌的機會。是的,
你沒有聽錯,就好像龍舌蘭酒
只有在入夜后的長椅上喝,才能喝出
墨西哥的滋味。你盡可以懷疑,
但放松如仙人掌之后,宇宙的滋味
也參雜在其中。每一瓶龍舌蘭
仿佛都能沿人生,讓存在的荒謬
踉蹌不止一下。所以,迷宮里的將軍
也是詩歌的將軍。沒錯,
會跳舞的城市,我在其他地方
確實還沒有見過,拉丁風(fēng)格的夜曲
比鯨魚的睡眠還輕柔。
給人生一個面子,化哭泣為力量
好像也沒失真到哪里去。
但是,真正值得去冒險的,
對你來說,似乎是化孤獨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