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林平遠圖
滿目的孤獨,那么空。山空,水也空,空得教人心里發(fā)慌??菁牛秀?,怕是小獸們都拔蹄而逃了吧?受不了這古怪的空。遠山竟像是一堆亂石堆上去的,隨意,潦草,沒有山的樣子。甚至有些危??杉埃绞路痣S時都會滾落下來,一點都不穩(wěn)當哩。山頂上,冒出來一座亭子,倒是四平八穩(wěn)的模樣。亭頂渾圓,四根柱子像根須,牢牢的扎進巖石里頭去,山風怎么吹都不曾歪斜,一種怪異的堅韌。
深深山崖下,寥寥幾棵樹,都不能算林子,也太疏落了。可是,這幾棵樹卻長得異常得高,高得怪異幽澀。又那么直,順著山風的方向稍微有點兒傾斜。樹葉亦是稀疏不堪,少得可以數過來。半山崖里,伸出來一棵枯了的樹,竟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僅僅幾枝禿杈,卻穩(wěn)穩(wěn)的依山崖而立,隱隱還有些逍遙的味道。天空里沒有鷹飛過,禿枝上不棲息鳥雀。只是空,然后是偌大的寂靜,能吞噬萬物的那種枯寂。
山腳下是渴筆點的亂石,焦墨點的苔蘚,冷冷清清的,簡直荒蕪透頂,真正是殘山剩水了,荒涼蕭疏。
不過,慢慢看了很久,畫卷里竟也生出些許靜穆疏曠的意蘊。也許,是一種簡潔疏朗的氣息,教人覺得生命之美好,光陰之蒼茫。
鈴印“八大山人”。這四個字連綴起來,乍然一看,仿佛“哭之”。
朱耷隱居山野很久了,他經受得了這一山一野的枯寂和荒蕪。他的茅屋外,蓬蒿叢掩,快把門窗都遮蔽了。唯有水墨里,安放著內心深處的一點點暖意。也許,卷卷絕世之作,本來就藏在光陰深處的,只是花了一點兒時間尋找知己,剛好與朱耷在時空里猝然相遇,然后相依相知。
荷鳧圖
不過是三五枝荷,疏落得很。卻奇異的高,高得有些怪異夸張,教人驚詫。若是說樹木怪誕的高,也就罷了??墒菐字桑挂柴斎说耐Π?。細細瘦瘦的莖桿,挑著肥碩厚大的葉子,霍霍上升,連氣勢都看得見哩。也有幾枚菡萏,欲開未開,掩映在葉子間,透著些許冷逸空靈。
朱耷應該是極其喜歡荷的。荷葉的筆墨濃厚,烏云翻卷似的,沉郁到了極致。菡萏卻是疏朗簡致,寥寥幾筆,一些微弱的柔美。荷葉是孤零零的樣子,寒涼而冷清??奢蛰滩煌?,無論怎么看,都是多了份兒神髓,透著細細暖意。
也許,朱耷只是漫不經心的讓荷花開一開罷了。也沒什么過多的想頭。只在午后慵懶的日光里,伴著木魚聲,隨意潑出來的一卷水墨而已。
荷葉下,是一塊古怪的石頭,倔強而銳利,從水里突兀的一躍而起。若是石頭有翅膀,怕是一縱身就飛了罷。石頭長得難看而潦草,似乎有些頭重腳輕的夸張。肯定是水面下還有石頭根,在牢牢牽扯著,不然無論如何都會一頭栽翻。真正是沒有見過這樣粗陋的石頭了。那些梗在他心里的塊壘,一塊一塊吐出來,灑潑在紙上,讓讀者覺得,這石頭竟也有了隱晦而零落的氣息。
石頭上,一只野鴨蒼蒼獨立。一只爪子踩著石頭,另一只收起來,蜷縮在腹下。它縮著脖子,尾巴翹起來,也很孤單。孤單的野鴨朝上翻著白眼仁,眼神倔強孤傲,冷冷看著水面,拒人千里之外的敵視。
荷花對面,是懸崖,矮而凌空。石崖頂上,亦是一只野鴨,弓了身子,拉長脖子,長嘴頭尖利如劍。這只站的高高的野鴨,依舊白眼向人,寒涼而孤傲不群的樣子,俯身冷眼看著崖下石頭上的那只野鴨。
山崖峭壁上,稀疏幾棵草。草葉低低飄垂,在風里抖,柔弱得教人心里倏然一軟。
再也沒有什么了。畫面大片的空白。
可是,就是這寂寥的空白,陪著幾枝白荷,反而教人心里升起一股憐憫之意。八大山人,這個看盡世事滄桑的隱士,到底還是依戀著生命的美好。那半開的荷,怒張的葉,無不透析著生命之美,活著的愛戀。
款識:“八大山人”。這四個字依然是一筆連綴起來的,粗看上去,像“笑之”。
大概,作此畫卷之時,他心情是短暫輕松的,雖然落寞,但總有一絲教人溫暖的東西牽念了他。沒有什么能引領他走出沉厚的痛楚了,唯有一支筆,慢慢銜出來這位方外遺民內心的冷恐。
荷花野鴨,不是來源于朱耷的畫卷,它們本來就在大野里自由而散漫的逍遙著。只是朱耷把他們移到紙上,透過花鳥,來達到他自己內心的贖救于修復。不然,怎么能熬過漫漫時光。一輩子光陰,竟然長的望不到邊際。
古人燃了薰草,擺了蓍草,達到和神靈交流的目的。朱耷若不是筆下的水墨,他怎么可以找到和生命交流的途徑?藝術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把他從憤世嫉俗的沉郁里一點一點托舉起來。
山水圖
近處是兩棵松,禿枝寒椏交錯著,一高一矮,相互攙扶著立在水邊。矮的那棵,似乎像個女子,枯枝像披散了的頭發(fā),伸手攔腰抱住高的一棵。兩棵都不粗壯,顫巍巍的,似乎一場大風就會吹走,柔弱的教人揪心。
江面上飄蕩著窄窄的一葉孤舟,一人斜了身子撐舟,一人背了身子,向對岸看去,蜷縮在舟尾。對岸,什么也沒有,幾蓬亂草而已。也有幾塊石頭,閑臥在水里,樸素凝重。
遠處,是深山。山頂尖銳,無草木,無飛鳥,無人煙。沉寂。天大地大,疏朗朗一片空靈孤透。
這樣荒蕪遼遠的氛圍,是他熟悉和習慣的。若是說,閉門即是深山,這是高士本身就具備的深邃的思想境界。但是,八大山人,這個末世王孫,其實一直是棲身于荒郊野嶺的。閉門不閉門,也都沒有關系。身在野,心在野,手里有卷書就滿屋清香了。
寒倉乏味的潛居山野里,陪著一日一日的寂寥,過著茅屋蓬蒿的粗陋日子。這,大概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墒牵敲鞒瘜幫踔鞕嗪笠?,以明朝遺民自居,怎么也不肯臣服于清王朝的。寧愿就這么隱姓埋名,甚至遁跡空門,也不肯放棄對明朝的思念,不肯放棄內心的文人風骨。
人在陌陌光陰,有些東西是永遠都不能改變的。若是堅持自己內心的境界,必然會失去一些累贅的東西。在別人看來繁華富麗的,在于他,似乎也不怎么重要了。他認為最重要的,無法向人解釋罷了。高士們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后世之人,怎么會懂。只是胡亂鼓噪罷了。
松石草堂圖
沒有見過這樣奇異的山,像一束稻草,收了腰,山頂卻像稻穗一樣倏然打開,高入云霄。險是極險的,若說是懸崖絕壁似乎還不透徹,是一種痛徹心扉的陡峭,拔劍三尺寒的那種,險氣逼人。
半山腰里,閃出來一棵松,斜逸著,頂著疏落的幾粒葉子。這棵松,似乎根本不是從石崖縫里長出來的,是直接從懸崖上撕裂出來的一枝。那樣的硬朗而孤傲不遜。
山頂上,什么都沒有,禿得一片落寞。山腰那樣細,山頂卻那樣開闊,闊得溝壑縱橫,層巒跌宕。這樣孤絕的山頂,不要說人去不得,連鳥兒,怕是也飛不上去罷。就是要謝絕一切世俗氣息,就是要清清靜靜的孤單絕情。
孤山腳下,是各樣奇異的巨石,怪模怪樣,似乎是天地洪荒之時留下來的。石頭怪異,草木也怪異。松不多,就一棵,高大凌厲,松枝齊刷刷的,箭鏃一樣。松下一棵枯樹,低矮一些,枯枝伸向天空。還有兩棵,葉子闊厚,認不出來什么樹。樹木直接就從石頭頂子上拔出來的,無泥無土,生生的從石頭里蹦出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生命力量?我愚笨,怎么會知曉呢。雖是疏落幾棵,但極其高大,銳利遒勁。氣勢威猛得教人看一眼,后退三步。
世上的怪石怪樹,怕是再也沒有比這更驚駭的了。
巨石底下,三五間草堂。與整個孤山野嶺頑固笨石比起來,草堂矮的近乎渺小。草堂穩(wěn)當而樸厚,門戶敞開,不見人,空空的屋子。淡墨澀筆的屋頂,繪出一層厚厚的茅草覆蓋著??丈剑^壁,一望無際的荒蕪里,只這幾間草堂點綴其間,人間暖意就滲出來,懸空的心頓然落下。這是一種凈化過的暖意,直抵內心。
巨石坡上,隱約也貼著幾棵低矮的松柏,還不成氣候,矮的幾乎看不見。朱耷有時候喜歡省下筆墨,就這么言簡意賅的幾枝線條。山石的墨氣凝重,草堂矮樹卻是極其簡練,不肯多一滴墨。
山外依然有復明的人士在隱秘奔波,明朝其實是回不去了。八大山人內心是不甘的,也是無奈的。他隱居在深山里,伴隨著一路風塵的喘息。
倘若他單單是一個命運坎坷的末世王孫,后世也不會記著他的。歷史上的王孫貴族那么多,誰記的誰呀。只因為他的絕世之作,才被后人高看。無論如何,藝術是能超越有限抵達無限的。而王權富貴,不過是過眼云煙。
雙鶉菊石圖
面對面,兩堵巨石,碩大的像石崖,可又是東倒西歪的那樣隨意。石頭依然古怪,甚至有些頑劣的意思。菊花從石頭背后探出來,高高在上,花朵怒放,葉子厚樸。我不知道那花朵是怎么開到石頭頂上去的,長了翅膀一樣。
巨石的縫隙里,竟也是伸過來的菊花,擠擠挨挨,在夾縫里綻開?;ǘ涫欠泵?,亦是疏落,有一種砰然向上的精神氣兒。石頭凝練遒勁,菊花葉子闊筆寫就,線條勁利,全然沒有柔和的輕軟。八大山人心底逸氣,像煙柳,彌散在畫卷里,風吹也褪不去。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即便是繁花沾露,那樣茂盛的生命,還是教人覺得有些荒荒涼涼的氣氛,熱鬧不起來??墒牵羰钦f徹底的荒涼冷寂,可又不是,到底還是有些蓬勃的氣勢在鼓蕩在生長。真?zhèn)€兒是憐也不是,怨也不是,怪怪的,在擠壓于豁達的恍惚之間。
矮一點的石頭上,棲著兩只鵪鶉。它們縮了脖子,眼珠子冷冷的翻著白眼仁,清高落寞看著遠處。鵪鶉的羽毛蓬松成一團,緊縮的身子,似乎有些冷,有些不安,有些古怪幽澀的氣息。它們在看什么,想什么?鳥兒有思想嗎?為什么那樣的不高興,不灑脫?
斷石荒蘚,人煙亦無,鳥兒應該是歡喜而無拘束的。可是它們看起來那樣落落寡歡。
大概,落落寡歡的不是鳥兒,是八大山人自己吧?無論是石頭也好,花鳥也好,疏曠也好,靜穆也罷,山中萬物,都隨著山人自己的思想游走,經過筆觸呈現(xiàn)。畫卷里的意境,全在他的意念之中,筆筆抵達。藝術最高的境界,我以為是情感和筆法的默契,心神合一,心神自由的行走在水墨之間。
雙鶉,菊花,肥碩歪斜的石頭,都被他寥寥幾筆,收拾進一軸山水里。漫不經心,空靈幽靜。一切心意,盡在不言說之中。沉淀于墨色中,洇在水痕里。山人自己,孤零零一個傍觀者,清醒的看著世事變遷。
我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但凡有大成就的人,總是孤獨的。不會熱熱鬧鬧富貴繁華一生。老天給予大智慧的同時,也一并給了重重磨難。光陰是伴隨著缺陷的,福報好的人,少一點智慧。得到大智慧的人,福報就差一點。世上,沒有盡心盡意完滿的事情,老天不能什么都給你的,總要留一點缺陷。朱耷亦是如此。他的孤寂,是對絕世天資的陪伴。
磨難和天資,老天喜歡捆綁銷售。你看蘇軾如此,杜甫如此,曹雪芹如此。朱耷也不例外,誰讓他才太高,水墨裹挾一切絕美。
荷花圖
荷葉是濃墨潑出來的。從紙上一角,呼啦啦就冒出來,闊筆厚葉,密密匝匝擠成一堆,濃密得怕是連風都擠不進去哩。荷葉能擠成蒿草的樣子,亦是怪異之極。總覺得,荷葉田田,是一片一片飄在水面,有些伶仃疏曠的感覺才好??墒?,八大山人的眼里,荷葉該就是這個亂蓬蓬的樣子。似乎憋著一口氣,從水底下突然竄出來,大口大口喘息。葉面飛濺著水珠,像悶在水里大哭過一場,才抬起頭來。
可是,驚人之處,并不是荷葉。在一堆鼓著的紛亂葉子里,隱現(xiàn)著幾瓣白荷,蓬松的花骨朵,剛拆開兩瓣,纖細柔弱,美得教人不敢多看,頓然生出憐憫之心。還有一枝白荷,隱現(xiàn)在淡墨繪就的闊葉里,似有似無,那樣的簡潔孤冷?;ü嵌湮⑽⒊L的方向傾斜,稚嫩清純,嬰兒一樣,柔美沁雅。這樣天籟的美,是不敢近前的,只敢遠著看,怕呼出的濁氣,驚擾了蕾的仙風道骨。這是八大山人心底珍藏的荷,輕輕移到紙上,留下絕世容顏。
一枝蓮蓬,從亂蓬蓬的葉子中抽出自己,硬朗朗的朝前撲躍,一身清凈的風骨,在畫卷里心心念念的想著一躍而起。這怒放是生命里,蘊含著抱樸求真的魂魄。荷不是荷,蓮蓬也不是蓮蓬,亦是八大山人的心意。
款識為“八大山人”。這四個字依然是一筆連綴起來的,細細看上去,像“笑之”,也像“哭之”。這悲喜交加的生命啊。
他的日子紛亂拮據,甚至是潦草粗疏的。他不斷飄零于世俗,不斷流徙于山野,受盡粗鄙。老了,還在草屋中苦苦掙扎,糙米粥,野菜湯,陪著他孤寂貧困的光陰。但留在畫卷上的,卻是生的喜歡,生的希望,生的自由。是的,他不把死寂擱于筆下,不把磨難滲出畫卷,不把絕望留給世人。即便內心多么恐慌無奈,筆下仍然是怒放的生命,是一片清瑯瑯的人間之美。
八大山人的藝術境界,是清凈心,坦然心,隱忍心。人世間的花花草草,山石樹木,鳥兒魚兒,是一蓬碩大的雜草。他坐在草下,鋪開紙墨,耐心的抽離出來自己內心世界歡喜的花草木石,一枝一枝剝離出來,干干凈凈的呈現(xiàn)給世界,呈現(xiàn)給生命。他從現(xiàn)實的紛亂中抽繹出生命之美,把光陰中凈化過的愛,升華為藝術。萬物之美,都凝聚于清雅的宣紙上,慢慢在歲月里泛黃,任憑后人評說。
朱耷復雜的身世背景,以及明末清初的世事變遷,長期隱居山野的孤獨,對他的作品影響深重。不過,正是因為這些由緣,使得他對生命的思考超越了現(xiàn)實的局限,抵達到藝術自在逍遙當中去。美到極致的東西,總是經歷過刻骨的疼。所有的傳世之作,不是來源于富貴,而是來源于磨難之后的新生。
朱耷筆下的怪異,似是而非,連簽名和鈴印都是那樣的古怪,大概是來自于他特殊的身世。但是,藝術之美是掩飾不住的。他掩藏著的傷感,卻成就了他真正的藝術。
【作者簡介】劉梅花,原名劉玫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武威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芳草》《散文》《讀者》《紅豆》《散文百家》等40余家文學刊物發(fā)表大量散文作品。多家報刊有專欄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轉載,并入選多種選本、中考試卷。曾獲全國孫犁散文獎、甘肅黃河文學獎等多個獎項。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出版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