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豐

[新聞背景] 據(jù)《大河報》報道，2016年2月25日，在河南周口鹿邑縣婦幼保健院，懷孕兩個月的25歲孕婦李紅霞被丈夫張亞洲殘忍地掐死。此時，家人團聚的元宵節(jié)才過去三天。

本刊記者注意到，在報道中，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名字：李紅霞的姐姐閆錦錦。這個名字與國內知名新生代編劇，著有《一只繡花鞋》、《樹下的約定》、《時空錯戀》等影視作品的閆錦錦是同名還是同一人？為此，記者特意致電閆錦錦女士，未曾想，正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閆錦錦證實了此事，并告訴記者一個她生命中最為痛切悲哀的事：在她新創(chuàng)作的劇作《錯付一生》即將脫稿之際，親妹妹李紅霞竟如筆下的女主人公紅桃一樣悲慘地死去！

佳節(jié)傳噩耗，閆錦錦心中分外凄涼。應本刊之約，她含淚記錄了妹妹在充滿無望與暴力的婚姻中無底線的忍讓、寬容，死扛到底，直至走向深淵的短暫的生命旅程，字里行間飽蘸痛惜、內省與思辨，以給深陷家暴折磨的婦女提供難得的警示……

“她的痛苦和無望，是內心對‘家庭的堅持?！?/p>

——劇本《錯付一生》臺詞

2000年10月的一個雨天，一個陌生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兒來到我家，她扔下女孩，就騎車離開。女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背靠著門，連哭都不敢，眼神迷茫。

那個女孩是我妹妹，1992年出生。生下她后，媽媽身體非常不好，當時，因為表叔家迫切想要個女兒，爸媽便將剛出生的妹妹過繼給表叔，取名李紅霞。2000年8月份，表嬸病逝，沒兩個月，表叔再娶。新妻子對表叔的孩子都不好，知道妹妹的身世后，就急急地把妹妹送還我家。那年，她8歲。

妹妹回來后，善良的父母為了感謝表叔的撫育之恩，并沒有給她改名，對她的疼愛遠超我和弟弟，可是妹妹對父母總是敬重大于依賴，在外面被欺負了，也不向家里告狀。童年的這段經(jīng)歷對妹妹有怎樣的影響？她從未說過，只是順著生活的輪子帶她去的方向，不怨不爭、隱忍謙卑地生存著。我一直以為，這樣柔順的妹妹能得到命運眷顧，可2015年7月，她無比倉皇地來北京找我——因為被家暴。

2012年，職校畢業(yè)、在蘇州電子廠工作的妹妹，通過相親認識了張亞洲。張家在鄰村，他從河南水利水電大學畢業(yè)后來蘇州上班。妹妹告訴我：張亞洲脾氣非常好，撐傘提包從沒怨言，她很知足并且珍惜。2013年，妹妹與張亞洲結婚，次年，生下女兒小雨。為照顧女兒，妹妹放棄工作只身返鄉(xiāng)。

2015年5月2日，張亞洲從蘇州回老家，想找?guī)讉€發(fā)小聚餐，妹妹幫忙聯(lián)系，她用丈夫的手機查找、撥出。不想，號碼的歸屬地竟為河南商丘，而接電話的是一女子。妹妹問：“我是李紅霞，這不是小軍的號嗎？”對方稱打錯，秒掛電話。而同時，張亞洲的手機QQ出現(xiàn)留言：“怎么回事？你老婆打電話我?！泵妹靡惑@，再看聊天記錄，兩人充滿曖昧，而且已發(fā)展成婚外情。

妹妹拿著聊天記錄讓丈夫解釋。張亞洲開始吞吞吐吐，后來惱羞成怒，把妹妹拽到地上。當時的情形，妹妹與我說時用一句“踢我的腰、小腹”帶過，但X光片顯示，她的脊柱錯位，有三處明顯的裂痕，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在醫(yī)院，張亞洲解釋是“擔心她會走才心急下手”，哭著扇自己的耳光，發(fā)誓斷絕婚外情，然后忙前忙后照顧。直到妹妹出院，心軟地答應原諒他，他才返回蘇州。

但7月份，張亞洲又不接電話，不理QQ留言。有朋友提醒妹妹：張亞洲與商丘女子還有聯(lián)系。為了讓丈夫正視問題，妹妹便把他和商丘女子的聊天記錄截圖，發(fā)到空間里。結果，張亞洲專門從蘇州返家，扇妹妹耳光，打得她全身淤青，住院一周。心情苦悶的妹妹來到北京找我，因為面對丈夫痛哭流涕的懺悔，她“不知道該不該再相信”。

我告訴妹妹：隱忍和原諒能換來珍惜你的人的感激，也能換來不自省者更肆無忌憚的傷害。張亞洲顯然不是前者，我苦勸妹妹離婚?？稍诳吹揭粋€小女孩坐在兒童座椅上被父母逗樂的場景后，妹妹紅著眼眶對我說：“離婚了，小雨怎么辦？我從小就寧愿爸媽對我不好而不曾把我送走，也不愿他們后來對我好，當年卻把我送走。對孩子，家就是安全港。半路親人，再疼愛你，你也要猜他的心思，學習與他相處，家只能是一本教你感恩的教科書?！?/p>

在妹妹的堅持下，我也有些游離：為什么我不能幫她化解危機，反而“逼”她離婚？在北京待了半個月后，我放妹妹回家為她在意的家庭再賭一把。

“用道德，給低到塵埃以理由，便忽略了現(xiàn)實中活生生的痛和苦！”

——劇本《錯付一生》臺詞

然而，事情超出我的預計：這年9月，張亞洲又一次動手，把妹妹打昏。這次，妹妹把事情告訴了父母，但是因為張亞洲后來的細心照顧，痛哭道歉，妹妹再次原諒了他。得知情況，我無奈、心碎、崩潰，但我知道：只有妹妹發(fā)自肺腑的省悟，才能走出深淵。妹妹一向喜歡看我寫的劇本，我便決定創(chuàng)作一部反應家庭暴力的劇本，取名《錯付一生》。

劇本涉及兩位因家暴而相識的姐妹黑桃和紅桃：黑桃及時回頭，紅桃死扛到底。我把寫了五分之一的劇本發(fā)給妹妹，讓她猜結局。妹妹回復我：“影響一個人判斷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人的經(jīng)歷。面對家庭矛盾，一千人有一千種選擇?！?/p>

也是那次，妹妹告訴我：張亞洲其實也不幸。從他記事起，他爸爸總是打他媽。這種經(jīng)歷令他童年時常暴躁，長大之后，他只能努力地用溫厚和好脾氣去抑制和掩飾內心住著的那個暴虐的魔鬼。妹妹說：“就如同我用柔順來掩藏對愛情和命運的失望。我和他都是心靈殘疾和痛苦的人，所以，我要保護女兒，陪伴丈夫，因為只有完整、溫暖的家庭才能拯救我們。”妹妹從道德高度給她低到塵埃的婚姻以理由，卻偏偏忽略了現(xiàn)實中活生生的痛和苦。這種心靈雞湯式的自我安慰和麻醉，恰恰是現(xiàn)實無力的她在逃避呀?？晌以鯓硬拍苷f醒她呢？

農歷十一月底，妹妹告訴我，她懷孕了。然而，正月初三上午10點，我接到張亞洲朋友的電話：“你妹妹進縣人民醫(yī)院了?！蔽覀內壹泵s到醫(yī)院。當時，妹妹頭上縫了三針，穿的毛呢外套都被血染透。原來上午9點多鐘，張亞洲邀請了4對夫妻在家喝酒。吃完后，一人說家里還有親戚，提議散了。張亞洲執(zhí)意挽留。妹妹勸道：“大過年的，讓他們回唄。”結果，張亞洲抄起手邊的鐵凳子就向妹妹頭上砸去！眾人忙上前勸架，可張亞洲發(fā)瘋似的扯著妹妹的頭發(fā)使勁朝門框上撞……客人怕妹妹和胎兒出現(xiàn)意外，趕緊把妹妹送進鹿邑縣人民醫(yī)院。

得知真相，怒不可遏的我要報警，但身邊的律師朋友告訴我，因為家暴的處理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可遵循，公安機關一般不立案。我只好帶妹妹去做法醫(yī)鑒定，準備等妹妹傷好后提起離婚。見我們家動真格要離婚，張家親戚都來勸妹妹，強調張亞洲本質不壞，只是脾氣不好又喝酒才失去常態(tài)。張亞洲又下跪、哭、道歉、寫保證書，然后守在妹妹的病床邊照顧。慢慢地，一直流淚的妹妹竟有了笑聲。她告訴我：她不想離婚了。我的心在流血。

“我真想大喊：家不該是你的一切，你自己才是?！?/p>

——劇本《錯付一生》臺詞

2016年正月十五，萬家團圓的日子。父母接到妹妹電話：“我馬上要做流產(chǎn)了?！痹瓉?，妹妹因頭部重傷做了腦CT，而輻射會導致胎兒畸形或智力發(fā)育不全，醫(yī)生建議流產(chǎn)。妹妹同意了。媽媽趕去醫(yī)院，但妹妹的病床空空的，護士說張亞洲突然給妹妹辦理了出院。媽媽聯(lián)系妹妹，才知道張亞洲以人民醫(yī)院住院費、手續(xù)費太貴為由，已將妹妹轉到婦幼保健院做了流產(chǎn)手術。結果，因為腦部有傷，流產(chǎn)手術過程中妹妹還流了很多的血。

雖然我對妹妹生氣到極點，但終究放不下牽掛。晚上，我和妹妹視頻聊QQ，面容浮腫的她自嘲：變雙眼皮了。她告訴我，她覺得公婆日常對兒子的寵溺，對她和張亞洲影響非常不好，所以，她出院后想到外面租房住。一直隱忍的妹妹也知道改變了！我欣喜地與她商量，她現(xiàn)在身體弱，不如先讓媽和小弟接回自己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再慢慢找房子。

不想，25日晚上9點多，弟弟突然接到一個公安朋友的電話：“你二姐出事了，快去看看。”弟弟匆忙趕往醫(yī)院，見到的竟是已經(jīng)死亡的姐姐。當時，張家沒一個人在現(xiàn)場，倒是來了一輛火葬車，若不是弟弟出現(xiàn)，他們已把妹妹拉走。而張亞洲和父母的電話全部關機。

我第二天一早從北京趕到醫(yī)院見到了可憐的妹妹：太陽穴被打塌了，臉腫著沒血色，脖子上幾道淤青，氣管和喉管都碎了。醫(yī)院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下午5點25分，張亞洲來到病房。不久后，病房里傳出男人暴怒的吼聲。6點01分，張亞洲離開病房。此后，護士進病房，然后驚恐地跑了出來。她說：“李紅霞全身蓋著被子，我掀開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臉都青了，嘴角流血，脖子上有傷?！焙蠓ㄡt(yī)鑒定顯示：妹妹“系他人扼頸致機械性窒息而死亡”。

當晚，張亞洲到公安機關自首。

是什么導致悲??？事后，張亞洲舅舅介紹稱：“還是因為流產(chǎn)?！睆垇喼薷改敢驗閮鹤宇^胎是女兒，對妹妹懷孕寄予厚望。他們認為，李紅霞只是皮外傷，就不該做磁共振；即便做了，也可以再觀察幾個月，不一定要流產(chǎn)。

當天，張母就罵兒子管不住老婆，“大過年的，惹出許多事，孩子也流產(chǎn)”。張家鄰居認為，張亞洲離開家時非常氣憤，這可能是他到醫(yī)院出重手的原因之一。同時，妹妹始終無底線的忍讓令他沒有顧忌，下手也越來越狠。

整理妹妹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她婚前寫給張亞洲的信和賀卡，疊得整齊放在抽屜里。信和賀卡上多次出現(xiàn)的“家就是我的一切”的字眼分外觸目。我一直認為隱忍、懦弱的性格，是妹妹悲劇的元兇，但其實，是妹妹的價值體系出了問題。在她的心里，愛情、婚姻、家庭是大于一切的存在，是她的人生價值，作為個體，她是沒有人生內容的，這才導致她低到塵埃，泣血挽留這個早已不值得留戀的家。

在劇本《錯付一生》的結尾，我不忍讓如妹妹一樣隱忍的紅桃死去，我讓她吶喊：“家不該是我的全部，我自己才是！”然后搬出家，等待著丈夫的覺醒或者徹底離開。

目前，妹妹的案子已經(jīng)交到鹿邑縣檢察院。我創(chuàng)作的電影劇本《錯付一生》的贊助和合作基本談妥。我決定，將這部電影的全部票房捐出來，用來傳播家暴的危害，救助被困于家暴難以解脫的女性。而我以妹妹名字命名的“紅霞反家暴基金——手心里的愛”正在落實，并得到婦聯(lián)的支持。愿遠在天上的妹妹能看到我所做的一切。

（為保護未成年人，文中小雨為化名）

（本文圖片由閆錦錦提供）

[小編發(fā)言]

據(jù)統(tǒng)計：目前，全國2.7億個家庭中，遭受過家庭暴力的婦女已高達30%，受暴女性平均在被虐35次后才會報警。這組令人痛心的數(shù)據(jù)正是廣大遭遇家暴的婦女真實狀況的寫照！本文中，李紅霞曾有許多機會：請娘家人出面調解、離婚、求助于婦聯(lián)、向法庭申請人身保護令等，但因為孩子和家庭重于一切的價值觀，她一次次選擇自我犧牲，放棄保護自己，并最終獻出年輕的生命。

2016年3月1日，我國首部《反家庭暴力法》開始實施，至此，家暴不再只是普通的家庭瑣事和矛盾，而是犯罪——這無疑是廣大如李紅霞和紅桃一樣遭遇家暴的婦女們的福音。

但另一方面，法律的保障，還需要以受害婦女自我意識覺醒為基礎——因為無底線的隱忍和寬諒，最終只能讓自己變成被人無視的塵埃；只有當你站成一個自尊自強自立的人，你才能真正享受陽光、雨露和春天。愿李紅霞的慘痛經(jīng)歷，能幫助更多在家暴泥沼中的婦女們覺醒。

編輯/談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