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中國人的真正人生,恰恰不該從課本開始。
童年時,住的日式老房子。還沒識字前,先認識的是世界地圖,它貼在卸掉了門扇的日式拉門里,和床鋪平行,很方便看,對于我,那是一幅比任何圖畫書都耐看的掛畫。不同的形狀,不同的名字,涂不同的顏色,它們都在中國以外,有的連在一起,有的被藍色的海分隔著。
地圖展示出那么多的未知平面,很多和我們平行存在的地域,世界很大,我們只是其中之一,不是中心,更不是全部,這是我對世界的最早認識。直到后來有機會踏上其中一小部分,才真切地發(fā)現(xiàn)每塊另外的土地和那里的人們都立體而鮮活,雖然是同樣的日月山川風吹水動,卻有那么多的不相同。說兩件小事:
有一次,我在斯圖加特火車站剛下車,放下箱子想休息一下,發(fā)現(xiàn)有男士站在大約兩三米外,一直看我,并不走開,后來才明白,他是在觀察我是否需要和許可他過來幫忙,我不主動求助,他不會貿(mào)然走近。
東京火車站的復雜是有名的,一次問路,有陌生女士主動過來幫忙,其實,她也不認得我要找的入口。上上下下陪我走了很多路,問了很多人,終于找到了,她謙和地鞠躬告辭,好像一直是在接受我的幫助。
我們的感知經(jīng)常不是裝滿大事情,而是不斷被無數(shù)瑣細小事給填充,它會致密無形地影響甚至塑造著我們。
2013年夏天,應約給中小學生推薦暑期圖書,我推薦的10本書中,有《世界地圖冊》,雖然,我們的孩子們不能馬上周游世界,很多人一直啃課本啃到18歲,直到考上大學才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坐火車,但能有一本世界地圖做消遣做陪伴也許值得慶幸。
有個年輕大學生說:上了中學,他忽然知道了,原來“外國”不是一個國名,而是很多的國,原來他一直以為“外國”就是中國以外的另一個國,雖然他讀書的鄉(xiāng)村小學也掛有地圖,因為和考試沒關,都覺得地圖貼在那兒沒什么用,從沒留意過,也聽說過美國和英國,但是從來沒想過美國英國和那個“外國”是什么關系。
另一個大學生,在2011年秋季學期獲得了去臺灣成功大學交流的機會,回來后,聽她講了很多見聞,最后她非常鄭重地對我說:老師,以后只要有機會,你就要跟更多的同學們說,任何能走出去看看的機會都要珍惜,一定要走出去。
我曾經(jīng)想過,這世界它足夠遼闊,包含著無數(shù)我們不知道的,無數(shù)微小細碎的攢集。雖然,看上去它緘默無聲,卻在我們有限的認知外,自顧自地深藏著積蓄著構(gòu)建著,所以,這世界真值得去親眼看看。
我第一次坐火車出省已經(jīng)25歲,正讀大學三年級,比現(xiàn)在的學生大好幾歲,因為是“文革”后剛恢復高考的77級。到45歲才第一次出國,現(xiàn)在,很多“背包客”年紀輕輕已經(jīng)走過很多地方,見識過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能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得有多好。我的學生晏子,在她22歲大學畢業(yè)那一年就辦了因私護照,去年年末,趁著假期,她在泰國游歷了一個月。
當然,我們不只不夠知道世界,也不見得很知道自己。飛機掠過山谷,即使很晴朗的天,也只能短時間俯看彎曲的山脊或反射陽光的河,和大地的距離大約8000米,不可能知道哪些皺褶里有人的蹤跡,云貴高原,陜北高原,石頭和黃土沉寂無聲,消化、抹掉無數(shù)人的故事。在剛剛結(jié)束的2013年暑假,我的另一個學生第一次離開他的出生地海南島,獨自一人搭車上路,穿越多個省份,到了四川、甘肅、青海、西藏和北京,最后返回海島,再見到我,他說他在甘肅鄉(xiāng)下有10天沒洗澡哦,好像這是他20歲的人生遭遇到的最困擾最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想不到他們連水都沒有!
只有最貼近,和人相關的細節(jié)才涌過來,幫助我們辨析自己,比如重慶巫山,寧夏鹽池,貴州織金,陜西佳縣。
中國人的真正人生,恰恰不該從課本開始。
在旅行中啟動和打開自己,因為一個生命必須是自由的,開放的,不斷去關注、發(fā)現(xiàn)和用充足的新鮮感去注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