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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山之父

      2016-07-06 03:03:18回族張承志
      回族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祁連山

      [回族]張承志

      冰山之父

      [回族]張承志

      人會常常想念山脈;但惱人的是,走向任何一條山脈,前段的路都漫長至極。尤其在西北,不用說當代那些偉大的設計師,連古人也一樣——把城鎮(zhèn)布置在遠離山麓的平地,然后順手一根線地用路把它們串起來。這樣,看山易,進山難,望山跑死馬。何況人多是心高技寡,靠的多是長途班車。所以真正地讓自己進入深山,其實不是易事。我更一樣。還沒有看見山,準備探訪的山脈還遠在天外時,我已經(jīng)遺憾只能在一個地點接觸;已經(jīng)為那接觸的短暫而難過了。

      黃土高原若算一個海,我把蘭州當成碼頭。的確,它的功能就像個旱碼頭,匯集著八方的窮鄉(xiāng)僻壤,集散著外界的燈紅酒綠。它并不獨自擁有什么文化,它展現(xiàn)結論,不演繹證據(jù)。包括黃土高原的內涵風物:須得離開這個碼頭幾步,或南下河州,或東去平?jīng)?,才能找到源流,嘗出滋味。因為暗暗懷著這么一種個人地理學,我常常把蘭州當旅途的起點。但是這次我要跳過這親切的高原:閉緊雙眼,遏止情感,略去這一大塊高原,努力地把癡癡的心思,向盡可能遙遠的天地發(fā)散寄托。因此,熟悉的蘭州,此行是一塊跳板。

      但若投奔大山,還要像闖過關口一樣,穿越三個地理地帶:除去黃土高原,還有河西走廊,以及一個個焦旱枯裂的山前干溝區(qū)。

      從蘭州出發(fā),要跋涉的下一個大地理區(qū)是河西走廊。穿行在這一條緊緊夾在沙漠高原中間的、名副其實的地球上的大走廊上,車行如飛。戈壁的風,順著走廊兇猛地沖來,粗糲地打著人的臉。走廊顯出形象后,右翼是平坦的沙化原野,連著一條白亮的沙漠邊緣線;左翼是退開的遠山,向陽面褶皺崢嶸,沿走廊一字排開。那就是我打算投奔的、幾條山脈的第一條——祁連山。

      但是進山還早。人不能避開的第三個地理區(qū),是干溝旱土的山前淺山區(qū)。無論在哪里,誰也避不開這段煎熬。特別是在新疆。對著山影,繞著溝壑,滿目都是不毛的石礫。更可恨的是居民點卻建在這種地方,為著水更為著出山的交通。公路從來在遠離牧場的、焦旱猙獰的山前繞行。

      久久的忍耐一概略去。

      如今回憶起來,心里開始為出發(fā)前的決心高興。在這個難熬的苦夏,懷著說不出的渴盼,我跋涉過了這些山前的阻攔,探訪了三條山脈。

      祁連山,胭脂山,匈奴給它六畜生命,漢武使它史上留名。

      黃昏降臨了,四合的一幢幢寒山次第黯淡。我注視著它,清冷的暮色確實與別處不同。行政語言把這兒稱作肅南;其實它是祁連山脈的整整一半,是黑黃兩部裕固人(堯乎爾,hara—xiarayogor)居住的北麓。

      大自然,以前是向往和憧憬的對象,但今天是逃難的去處。遠在圍攻還沒有興起時,我就決定夏天之前,一定要竭力接近雄大的山脈,找到牧人和自然還有清冽的空氣,度過這個思想的閏八月。

      說不出的舒服和快意。山脈,如今我住在它的懷里。果然,在祁連山里,白日也相當安靜。山頭有變移的雪線,大多時候,頂上柔和的白雪總是被云遮著。雪線下面的山坡,隱約襯涂著一層費人捉摸的色調,是它使祁連山和其他的大山區(qū)別開了。是什么呢,我猜不透??傊?,像是它被覆蓋在植被下的本色,閃爍在青黑綠三者之間。想著,突然失聲笑了,我知道我又在漫不經(jīng)心地猜測。搖搖頭——不能深究了,否則必須二次插隊。

      在這山里一切單純。十字街的鎮(zhèn)子,河州人的館子。沿著河灘,有淘金沙的大漢出沒;帳房附近,養(yǎng)的是平犄角的藏羊。只有高處的森林,在雪線下一派墨黑。7月仲夏的山里,不停地涌出風來,在這日落時分,颯颯地響。

      禮性很重要。雖然不敢奢望更大的收獲,但我想哪怕只是為著禮性,進了祁連山就要拜訪今天此山的主角,裕固人。

      他們是古代的逃難者。我在書上學過他們的事。在一個養(yǎng)鹿的牧場,天上移動著大團大團的烏云?!昂凇痹9倘嗽谶@里放牧,他們說突厥語。有趣的是,他們使用古代稱謂,把回族稱作sart。我喜歡聽他們說幾個簡單句,多少作些記錄。擋路一般,一架墨綠的大山在我眼前立起,拖曳著一瀉而下的坡麓。這座山給我留下了清晰的印象。它的頂如戴著帽子,僅是在那高處生著濃暗的樹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裕固族牧民。要落雨了,天非常冷。被砍了茸的鹿,騎著馬的牧民,都急著回家,在微黑的溪流上嘩嘩涉過。

      書上說,史稱回鶻西遷的民族大遷徙;具體說是一場絕滅的大雪災,把他們從北方蒙古高原趕到了河西甘州,逃難到了祁連山,慢慢地喘息恢復。但是他們自己卻根據(jù)一首古歌,說祖先是從西邊一個叫“西只哈只”的舊地遷來的。這個地名使人聯(lián)想吐魯番的舊稱西州或者和卓;總之,也是被逼迫逃難出走。

      我聽得饒有興味,若是以前我會熱衷這項考證。現(xiàn)在我只想和他們隨意閑談,享受平和的氣氛。喜慶地被選了裕固二字來做稱謂、其實今天一共還不到一萬之數(shù)、卻分別說著蒙古和突厥兩種不同語言的yogor人,不知為什么也說不準在什么時代,結伴來到了祁連北麓。無疑藏民給了關鍵的條件,所以從他們的舉止里,能辨出一點藏民的味道。富裕鞏固么,這不最重要。關鍵的是,他們存活下來了。

      后來在一個貼近祁連山脈的分水脊線的牧場,又接觸了講蒙古語言的“黃”裕固人。那次是背靠一道山梁,不由得想入非非:再爬一陣,山那邊就是青海,祁連山脈的南麓。他們也住藏民式的牛毛帳篷。一條河分開流了,深綠的山中草原沿地勢分成巨大的分岔。他們也稱回族為sart,口語中的輔音有古代特征。這是第一次;在古代匈奴人悲歌“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的地方,在甘州回鶻人、或者“西只哈只”的yogor人靠著高寒的山,還有稀薄的草生存下來的地方,我喝了他們的奶茶。

      不知為什么,逃難者都選擇了荒涼的祁連山脈。后來進入了二十世紀,每隔十年,居然就有一批人偶然或必然地投向祁連山避難。蒙古獨立后,一支喀爾喀蒙古人遷入這里;當然他們是被革命驅趕出家鄉(xiāng),流落到祁連山貧瘠的草原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后半期,一支長征的紅軍也逃進山里;他們卻是為著革命全軍覆滅,殘存的一股逃進祁連山,在大山的掩護下最后逃生的。最后還有一支哈薩克人;歷史強加于他們的苦難,以及他們向著祁連山脈的遷徙,很少有人知道。

      端詳著這個比內蒙古的草原要稀薄、比新疆的草原要簡單,可是比它們任何一處都貧窮的高山牧場,我心中不由得暗暗稱奇。事物是處于神秘之中的,看來的確如此。這里是一種邊境,隔斷殺伐和殘害的邊境。只要逃到了這里,就能獲得奄奄一息的生存。這里又是一塊活地,性命和生計的活地。它不靠豐腴肥沃,只要付出勞苦,就能得到一點點余地和繁衍。

      在安下心來以后,一如往常我遭逢著真實和吐露。我不動聲色地傾聽,暗中壓下不平和激動。這個夏天,我常常咀嚼這復雜的矛盾。沒有話語的環(huán)境,只有自然的話題任人談論。我到處求教,學習關于原生林和次生林,打聽云杉、圓柏和柴白楊。青海大通來的淘金人住在河床里,用推土機挖開石礫層,把五米厚的沙子全部過水。我過去說出切口,問問金脈的走向,聽聽他們的生計,讓野地的山風吹拂我們一會兒。

      想想南北各大山林,恐怕祁連森林最荒瘠。荒漠戈壁直到山的腹地還在伸延,山表草薄樹瘦。在這道荒涼貧瘠的山里,森林生長緩慢。山上太冷,樹木的年輪才僅僅只有一毫米。一棵樹長成碗口粗的直徑,居然要花上四十年時間。但即便如此,山上的每一棵樹仍然使勁地伸開吸管般的根須,拎一串水桶般地黏掛著一團團含水的濕土——然后讓水成滴、滲漏、淌出、匯集,在凹地就地勢形成小溪,最后在谷間和溝里變成河流。昔日只是讓匈奴六畜蕃息的祁連山脈,今天不言羸弱抽血化水,一共送出了三十多條滔滔的河水出山,滋灌喂養(yǎng)著金張掖、銀武威和走廊上一連串的綠洲,喂養(yǎng)沙漠般蔓延的開墾建筑,喂養(yǎng)不盡的人貪獸欲。

      森林齊齊地搖擺著枝梢,連峰在極遠的東西兩翼消失。站在這么浩莽的大山里,人清晰地覺察出身體的蘇醒和一絲溫暖的喜悅。我也可以從祁連山吮吸一滴水,不由得這樣想。留一個念想,再來時我要直取真實。從烏鞘嶺到阿克塞,這個地帶長寬合適,樸實單純。抬頭仰望,嵌在巖石縫里的冰雪是灰藍色的,隨著一天的終結,它正漸漸地逐次變暗。

      無論對生存或思想,不能缺少的條件,是一塊駐營的基地。農(nóng)民說,安家立業(yè)要有塊地場。都市只是戰(zhàn)場,那里缺少陰柔的滋潤和灌溉。幸而我唯心地向大山求援,現(xiàn)在看來決定是對的。這里是祁連山,古老的牧地,智識階級話語不通用的異域,逃亡者、牧羊人和淘金漢的求存活的地場。

      站在滔滔流水邊的石頭上,我覺得自己也是一株柴白楊的細細根須。千里迢迢也好,一路風塵也好,滿意的是我總能到達這種世界,這種世界總是接受我,給我新的可能,給我寶貴的吮吸。在雪山下面的河谷里走著,我忘了山外炎炎的夏季。林濤如同誘導,悅耳得使人留戀。祁連山的蕭殺風景,平熄了心中的急躁。

      半個月后的一個傍晚,在昌吉境內,我抵達了天山。

      “山前”的折磨總算結束了,忍受了整整半天黃石頭紅石頭,穿過了數(shù)不盡的焦干的山溝,特別是越過了康家石門的巖畫之后——人們時髦地說,這巖畫是世界最大的“性文化遺址”;車子轉了一個彎——森林的梢尖,突然從下方升起來。剛剛走過的山前地帶原來海拔更高。轉過彎后,不留意已是陰坡,地勢在顛簸中向下傾斜著??諝怏E然涼爽了;曝烤之下明晃晃蜇眼生疼的,干渴的紅色黃色剎那間一掃而光。親切的,只有天山才有的濃藍墨綠,清涼地熨著干裂的眼睛。

      前進著,黃昏的夏牧場,它音樂般的美色,輕搖著滿盈在剛打開的世界。已經(jīng)是幾年不見了呢,我算不出來。心里襲過一陣難受,我差點落下眼淚。

      那個夜晚給了我久違的幸福。

      天山太大,天山的全部美貌無法全窺。只能從不同的山口分別進入。多進一條峽谷,就能多看一眼天山,多住一個地點就會多一分知識。開卷有益,在這一生中,要盡量多地進入天山的條條溝谷。這次走進的天山溝谷,叫kul—say。

      這個地名的意思是“湖之谷”。因為我們親愛的時潮是一定要在中文里印上西文來加強語言;為著平衡,我也要在我的文學中故意印些哈薩克、堯乎爾,以及蒙古等語言的轉寫符號。

      無論如何,這次是痛苦的久別之后,四個東干人住進了哈薩克的氈房。女主人很能干,在夏牧場的濃白晚炊中,她應付和我們的交道。男人卻不聲不語,沉重地在草地上慢慢踱著,拖著伐倒的幾根松樹枝干。喝過茶以后,東干人在他們之前接起都哇。我覺出女人微微一怔,男人卻不動聲色。

      順著kul—say的山谷,我和東干兄弟們漫無邊際地閑談著,散著步。熟悉的、我此生只能永遠憧憬的天山深處的黃昏景色,包裹著我們。

      有兩個巴郎子騎著馬,從峽谷的上頭馳來,寂靜的山間只響著他倆的清脆喊聲。我問他們什么,前頭的一個卻在鞍上扭過身,大聲問后面“他說什么”。于是我們不再糾纏巴郎們,竟自朝落滿白白松枝和長滿了美麗云杉的深處走去。讓內蒙牧民驚訝的、哈薩克的氈房扎在陡峭的土崖上和松樹的巨根旁,緊緊地一座挨著一座。羊和馬都很少,只看見一些牛。

      傍晚應該響徹歸牧的喧囂,而這里顯然畜群已經(jīng)稀少。

      天黑了。

      我坐在氈房門口。夜影里,清冷的空氣在浸漫。不知在哪里有誰單調地撥弄著一個冬不拉。辨不出,不是常見的曲子。黑色的森林尖梢刺破紫色的天空。我感到心臟在非常舒服地休息。世間布滿兇險的埋伏;但是在此刻,我感到大自然在對疲憊的我無聲地撫慰。

      這道山脈,對于我來說,就像一位白發(fā)飄飄、威風凜凜的導師。它對我得自蒙古烏珠穆沁草原的知識,實行了大幅的修正、補充和闡釋。自從我理解了這一點以后,我就對它久久地懷著一種感情。

      女主人問到晚飯時,我學著哈薩克的回家游子,說吃蘇由阿什。它是把面片和羊肉、番茄和芹菜等等古來的西域菜蔬,用濃濃的肉湯煮成的。要求吃這種飯的潛臺詞是,不想過分麻煩更不想排場,但是盼著滋潤一下在外干枯了的身體,解一解太久的疲乏。

      飯后應該消化。同伴發(fā)現(xiàn)了一架風箱漏氣的手風琴。他拉盡了會的全部哈薩克曲子。于是男人找來一個孩子,那男孩唱得非常動人。他把圓舞曲節(jié)奏的哈族歌子唱得每個節(jié)拍都飽滿。由于害臊,唱那些節(jié)拍時他的童音在顫抖,他不住地依偎在那男人懷里。

      晚上是游牧民的促膝閑談的時間,我問了牛羊,部落,和山外見到的一座墓園的來歷。他們也是苦難深重的克烈部落。問到遷徙的事,我震驚地聽到,他們以前居然在美麗的天池駐夏??蓱z的幾句哈薩克語罄盡了!但是那男人不笑,也不驚奇。他只是再回到沉默,等著我的下一句提問。我早麻木,不再自責,如今后悔學習不努力已經(jīng)太晚。好在心情的交流最重要,它實現(xiàn)了,這個克烈部落的男子清楚了:我們不是游客。

      后來還是女主人談到,明天是他們母親逝去的四十日。我也告訴他們,我的母親也剛剛去世不久。這個話題雖深,但結果都很滿意:雙方的禮儀非常相像。東干人么,有時會翻翻隨身帶來的經(jīng)典。那個男人從氈子上欠欠身,微微地朝我們挪近了一些。他總是注視著我,不過目光平靜而柔和。他不斷地使我聯(lián)想起多年前,在阿勒泰腹地踏查古代道路時,相遇的一位哈薩克族老人。那也是一個夜晚,也有夏牧場難以忘懷的夜色。只是他比那個老人更無言。

      人們休息后,我又披衣出了氈帳。

      月色如洗。此生中,我已經(jīng)若干次在天山腹地過夜。每一夜都那么珍貴,一次次都歷歷在目。這無論如何又是一次,我想,求一次美好的體驗要千里迢迢,而且找到后轉瞬即逝。我惋惜地想著,望著迷蒙的月夜。

      剝落了皮的松樹枝干躺在草地上,散發(fā)出白光。遠處傳來偶爾的犬吠,還有像女人又像孩子的,清脆的叫聲。kul—say的小潭水淹不過馬膝,他們以前的夏牧場是天池。但是他們的情調一絲也沒有變。我仿佛看見了他們堅持古老生活的韌性。在靜夜的天山里徘徊著,我禁不住想象。我永遠不能想象,若是一個孩子從小看慣了諸如天池、喀納斯湖、賽里木湖那樣的絕美景色,那對于他意味著什么。如果天池、喀納斯、賽里木只是他們的恬靜的夏牧場,他們擁有的是什么。

      分手的次日早上,哈薩克的男女主人招呼著,我們又喝了一頓噴香的奶茶。喝茶時那男人仍然默默無語。然后,一如昨天,我以大哥和主客的身份領著兄弟們接了都哇。當大家雙手抹過臉,覺得這次天山小住已經(jīng)結束的時候,那男人突然開口,低聲地念起了古蘭。念了一共兩個短章。他念的調子很好聽,念的章節(jié)是我不熟悉的。他的水平出人意料,但他意在哪里并不難猜。我們,甚至他的女人都非常感動,可是一直到告別,這個男人再沒有說一句話。

      三終于,在最后的帕米爾路上,冰山出現(xiàn)了。在高原過酷的曝烤下一片瘡痍滿目的群山路上,在我一直牢牢凝視著的灰砂石礫的盡頭,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些藍白的冰。它穩(wěn)穩(wěn)上升著,截斷了火燒土,顯示出輪廓,擋住了高原。

      看到他的那一瞬我就明白:決定探訪帕米爾,是正確的。無論誰,當路徑堵塞難以屈伸的時候,至少可以走向冰山。高原之頂?shù)娜f仞冰雪,會強大地改變人的心情。帕米爾,當我還是個兒童我就聽說過的世界屋脊,如今總算掙扎到了它的腳下。二十年前一念之差,于是就要經(jīng)過六盤和隴山、飽嘗戈壁和荒漠、經(jīng)過那么多黃土高原和山脈江河之后,它才為我出現(xiàn)。

      遠處的世間,酷夏還在肆虐。但是在冰川和雪嶺的縫隙之間,河水滋潤了一些狹窄的草灘。地名越出了我的能力。蓋孜、庫爾干、斯東、塔合曼,維吾爾語混合著波斯語?;A在消失,我感到不安,剩下只有感受了,只有仰仗機遇。一般說來,人不能奢求啟示。

      一路藏著的任性突然按捺不住。過來的每一步,都像進入帕米爾的山嶺,被灼烤得碎裂焦旱。水沖來時,巖石的山一片片翻倒下來,坍塌如瀉。我們表情平靜,我們忍受失散。他們百無禁忌,我們緘口不言。迎著過于巨大的命題,人會漸漸學會平和,為歧視而害羞,為壓迫而嘆息。在遭逢危機時,連孩子氣的弟弟都成熟了。不僅如此,在誘騙和蓄意的圍逼中,我們竭盡全力,為著古代的情義,掩護頹垮的文明。我們走遍了西域,在一個個異族的聚落里學習尋覓,遠遠地避開了自己。我們沖進東川,在孤單的逝者身邊,為母親和孩子、為女人和親人、為自己和大家,念完了辛酸的章節(jié)。我們分手在烏魯木齊,兄弟幾乎流淚。小伙子們居然會那么眷戀,但我還是走了。就在這樣的窮途,就在這樣如同逃亡般的道路的終點,我看見了你;你的姓名就是啟示,MusutagAta,冰山之父。

      冰山鄉(xiāng)現(xiàn)在叫塔合曼鄉(xiāng),河灘里是塔吉克人的夏營地。從曬得破裂的砂石坡麓上,一條河湍急地穿山而過。河水在兩岸養(yǎng)育了一條狹長的綠草地,草又低又密,從泛堿白的河床來看,草一定是有勁的含鹽草。

      夏季,他們挖起連草的土坯,趁濕一塊塊堆砌成四方的墻。再罩上松枝石片,就安了家。這種堿土坯砌成的夏窩子干得很快,年經(jīng)日久后,被直射的烈日曬得又白又硬。透風漏雨的里面,昏黑但涼爽。我喝著他們的酸奶子,隨便問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牛馬駝羊之外加上牦牛和山羊,原來這就是人所謂六畜。塔吉克牧人擁有的畜群很少,問答間我吃了一驚。三百多戶人家,只有二百多匹馬,綿羊七千,加上山羊,不過一萬牲畜。我猛地明白了:塔吉克是一個不僅忍受著高寒酷曬,也忍受著貧苦的民族。

      若一切僅在貧富,還可以由人平衡。這里是古代的大食,專生以貌美著稱的塔吉克男子和女人。他們把粗織的鮮艷地毯掛在壁上,在精繡的花帽上再蒙上雪白的頭巾,極度的簡陋窮苦中,就出現(xiàn)了華麗的波斯味道。但是生的艱辛無法勾銷。用內蒙牧人的目光,我看出人們活得并不輕易。后來轉到冰山的另一面;那里的草地,簡直就嵌在絕壁和碎巖中間。沒有草,一角大的牧場,十數(shù)頭的牲畜。塔吉克兒童追著山羊,攀著被烈日烤焦?jié)M山酥碎的陡峭斜面,尋找每一叢草。一頭羊能賣四百元,這些錢能買半年糧。生計,全在幾十個羊的身上。

      不用說,我也決不問,能稱之痛苦的,并不是這些游牧的辛勞。

      但塔吉克人的眼睛里,好像瞟過一絲嘲笑。高聳半天的透明冰雪,慕士塔格父親的傳說,鷹笛、舞蹈和高傲的語言,氈房和土坯的夏窩子,神圣的依斯瑪儀勒信仰,這一切陪伴著支撐著他們,使他們在燒傷的高原上,牢牢地抓住了驕傲與美貌,使那么多的民族深深嘆羨。

      喝了茶,吃了馕,我走出土屋。冰山在塵霧里時隱時現(xiàn),遠處白色的草皮塊房子,在乳色的日射中亮暗分明。這種寂靜的塔吉克的平頂小屋,和冰山之麓渾然一體,漸漸地使人忘了曝曬和灼烤,溶入了一種情調。MusutagAta遮斷著一切,注視著世界,仿佛在永恒地否定和肯定。

      他銀白的冰頂就在眼前,半隱半現(xiàn)。涌淌而下的冰川低在眼眉,重重地遮裹著燒傷斑駁的巖基。是的,在他身上,冰凍灼烤都是裝扮的色彩;在他腳下,痛苦災難都是迅忽的瞬間。他像一位蘇菲老人,啟示著主與人之間的機密。他冰雪的白發(fā)不梳不理,縷縷凍透,直至燒石戈壁的山麓,長長拽著堅硬的棱線。隔過昏朦的陽光,他晶瑩閃爍,嚴父般地望著我。

      和所謂“旅”,和它的嚴峻本義真的答問的時候,人會非常難堪。由于特殊的遭遇和命定,以前的體驗會令人緊張地質問。從大西北回來的路上,我曾長久地研究這個矛盾。后來,我追憶起一張張臉龐。有我描寫了幾句的哈薩克男人,也有我沒有觸及的,塔吉克的老者和東干的青年。他們都是些大器的人,誰都承擔著自己的一份。我留意到,他們對什么都不強求;對世態(tài)變幻和對自己,有一種淡然的態(tài)度。而且,微微有點像那些茫茫大山,他們都喜歡沉默。

      就這樣,我結束了夏季對三條山脈的尋訪。

      確實,在穿越枯燥漫長的山前地帶時,我有時覺得疲憊不堪。但是每當達到了山的深處;每當對著美好的風景,賞心悅目胸襟開闊的時候,我就感到快意,好像地氣在向我灌注。雖然往往只是瞬間,但是勞累退卻了,人獲得了補充。

      對于不少人,這都可能是一種度世的生活方式,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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