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一九六七年生,山東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九八八年初登文壇,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兩百部(篇),著有長篇小說“鄉(xiāng)土與人”三部曲(《老大》《公敵》《芬芳錄》)、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等,共計六百余萬字。作品先后近百次入選多種文學(xué)選本及文學(xué)選刊,長篇小說《老大》曾在臺灣出版,并有作品被譯介海外。
曾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年度軍旅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首屆齊魯文學(xué)獎、第三屆泰山文藝獎、省優(yōu)秀圖書獎等,先后榮登全國最新文學(xué)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xué)會全國小說排行榜。
1
有一個老頭子,看上去跟別的老頭子沒啥兩樣兒。金鄉(xiāng)縣城的大人從來不曾留意過他,但小孩子們卻已對他留意很長時間了。他們管他叫作“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
“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每次來城里,總是在街上走來走去,卻什么也不買,頂多是走到集市的魚攤旁站站,等到天晚了,才兩手空空地走出縣城。
大人們需要打點自己的生意,或者忙著上班,可沒工夫管這個“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的閑事兒,而小孩子們即使每天要去上學(xué),也總是有些閑暇的。老頭子一在街頭出現(xiàn),就有哪個小孩子呼喊自己的伙伴:
“看,‘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來了!”
他們慌忙躲藏起來,因為他們聽說這個“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是來專門蠱惑小孩子的。只要他們跟他走到城外,就把他們變成驢子——也不見得就變成驢,反正是變成一種不同于人的東西。也有的說老頭子會把小孩子變成魚兒,然后沾上醬油,裹上萵苣葉子,生著吃掉。這就不怪老頭子一出現(xiàn),有些膽小的孩子會躲藏起來了。
但還有些小孩子膽子大,比如劉剛、唐貝、李寧,他們是鄰居,又同在縣城蒼坊街上的中心小學(xué)上學(xué),平時要好得不得了,膽子也都一樣的大。
“我才不怕變成驢子哪!”劉剛說。
“哼,我才不怕變成一只毛毛蟲哪!”唐貝也不甘示弱。
“我倒想變成一條魚兒,”李寧沉思著說,“嗯,那樣我就可以到水底看看景致——”鼻涕出來了,只好又哧溜吸進(jìn)去,“我也不想總是上學(xué),但我也不想做一個逃學(xué)的壞學(xué)生——我變成了魚兒,就不用上學(xué),當(dāng)然也不會成為一個逃學(xué)的壞學(xué)生了?!?/p>
“這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劉剛唐貝很贊同李寧的觀點,“那就讓我們變成魚兒吧!”
這時候,李寧發(fā)現(xiàn)那個“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已經(jīng)在朝城外走了。
“跟上!”劉剛說。
他們悄悄跟隨這個“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出了城。老頭子拐來拐去,最后走到了郊外的小河邊。這條河叫萊河,河水是黑的,還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臭味,從來就沒有人喜歡走到這條河的旁邊來。現(xiàn)在劉剛、唐貝、李寧一旦發(fā)覺自己來到了黑水河邊,身上就止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唐貝說,“我可不愿……”
“噓——”劉剛忙朝他豎起一根指頭。
“我可不愿變成一條小魚兒,”唐貝不能不說,他咽口唾沫,“——到臭水河里游泳?!?/p>
“膽小鬼!”劉剛壓低聲音。
“你這就可以回去嘛。”李寧說。
唐貝打心眼里不喜歡人們說他膽小鬼,他仍舊跟在他倆的后面。他們都認(rèn)為那個“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當(dāng)老頭子猛地回轉(zhuǎn)身來時,他們都嚇了一跳。
“來,小孩子們!”老頭子熱情地說,“你們是我尊貴的客人,歡迎你們到我家里來做客。”
小孩子們都聽愣了。難道這就是老頭子的家么?在他身后只有兩棵樹,劉剛認(rèn)出來其中一棵是山梨,去年劉剛跟爸爸回農(nóng)村老家,就見過這樣一種樹,結(jié)出的果子又酸又澀,爸爸告訴他這是山梨樹。另一棵樹他不認(rèn)識。
“這是皂角樹?!崩项^子說,“他是我爸爸。”
小孩子們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唐貝還輕輕呼一聲:“哎喲,我的姥姥!”
“這棵山梨是我媽媽?!崩项^子說,“我的爸爸叫王小寶,媽媽叫趙小花,我叫王大力?,F(xiàn)在你們都叫我王大力吧,雖然我已經(jīng)整整一百歲了?!?/p>
小孩子們像見了怪物一樣,拔腿要跑,王大力又說:
“你們沒看見我腳下的這個門墩兒么?”
小孩子們卻忍不住順著王大力的目光一看,果然看見一個用青石做成的門墩兒,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可鑒了。一只青石門墩兒有什么稀奇?小孩子們想著,疑問就從眼睛里流露出來。
“這可不是一般的門墩兒,”王大力說,“你們有哪位坐在上面,就可以看到一百年前的事情?!?/p>
李寧下意識地?fù)u搖頭,唐貝也在搖頭,卻暗暗在劉剛身上捅了一下。
劉剛壯壯膽子說:“我先坐!”他走過去,“大不了變成……一條魚!”
王大力扶著劉剛坐下去。唐貝李寧看見他的身子猛地一顫,像通過了一股電流。他挺直了腰,仿佛正在試圖看到更遠(yuǎn)的地方。
“你看到了什么?”王大力發(fā)問。
“看到了……看到……”劉剛非常激動,他有些說不出話來,“看到了一條大河!”
這讓唐貝李寧感到失望,劉剛本來面對著那條黑乎乎的萊河,不用坐在門墩兒上也能看到的。他倆幾乎笑起來,但劉剛又接著說下去:
“一條大河,有一里多寬呢。河水澄清,河上開著大帆船,魚兒躍出水面?!?/p>
??!別是劉剛腦筋出了毛病。河上哪有大帆船??!別說魚兒了,要不是跟蹤王大力,他們誰也不愿在這條河邊站一站的。他們有心把劉剛從門墩兒上拉下來,可他又說:
“我還看到了河岸上綠樹成蔭,瞧!一只兔子從樹林里跑了出來?!?/p>
他全身都被新奇的興奮籠罩著,唐貝李寧已經(jīng)不再懷疑那只青石門墩兒的魔力了。他們都聽過神奇的水晶球的故事,現(xiàn)在他們也非常渴望坐到門墩兒上去。王大力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心事。
“都坐上去吧,”王大力說,“這個門墩兒原來是為五個小孩子打造的。”
他們慌忙坐上去,果然,一條清清的大河在眼前出現(xiàn)了。他們還從沒有見過那么美麗的景色,而且他們還感到一陣清風(fēng)撲面而來。他們舒暢地呼吸著,在美景面前啞口無言,要不是怕離開門墩兒后景色有可能消失,他們定會邁步朝前走去,根本沒想到那樣會掉進(jìn)河里。
也不知過去多長時間,他們才聽到王大力的聲音。
“現(xiàn)在我開始講故事了?!蓖醮罅φf,“這是一條大河的故事?!?/p>
聽故事當(dāng)然是一件美事了,但是小孩子心里的疑團(tuán)不除,再好的故事也無心去聽?!拔覀兛吹降哪菞l大河在哪里?”他們問。
“它就是萊河呀!”王大力說。
“萊河?”他們皺起眉頭。
“是的,一百年前它還是一條大河,可以通到很遠(yuǎn)的大城市?!蓖醮罅φf,“這就是我要講的故事,一個發(fā)生在一百年前的故事,也可以說是一條魚的故事。準(zhǔn)備好了嗎,朋友們?本來講這樣的故事得用一百年的時間,但我只講十天。在這十天里,你們不能回城!”
小孩子們有些擔(dān)心,不相信什么樣的故事值得他們搭上十天的時間去聽。顯而易見,他們必須做出逃學(xué)的準(zhǔn)備了,這當(dāng)然也是他們第一次逃學(xué)。
“向河水轉(zhuǎn)過臉去!”王大力命令他們,一旦他們又看到了一百年前的美景,他們也就再也不考慮逃學(xué)的問題了?!皬那?,哦,一百年前,那時候的景象你們已經(jīng)看到了?!?/p>
王大力講起來。小孩子們都點點頭。
“那時候,這條河簡直就是一座天堂,是人的天堂,魚兒的天堂,鳥兒的天堂,兔兒的天堂……”
2
從前,一百年前的一天,有一對年輕的旅行家來到萊河邊。這里景色優(yōu)美,他們誰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打譜兒在這里生活一輩子,”青年旅行家王小寶,對他的旅伴趙小花說,“難道你不喜歡跟我住在一起嗎?”
“我當(dāng)然喜歡,”趙小花說,“這里就是我從小夢想的家!”
他們在河邊結(jié)了婚,住了下來,過起了快樂的日子。
一年以后,他們的孩子出生了,他們是多么高興呀!為了祝賀孩子的出生,爸爸腳下像安了馬達(dá),沿著河岸一口氣跑了二十公里。他回來的時候臉色仍舊激動得通紅。
“小家伙一眼就能看出很有力氣的樣子,”爸爸自豪地說,“我已經(jīng)給他取好了名字,就叫王大力吧。他長大了一定比我們走得更遠(yuǎn),他會成為比我們更偉大的旅行家?!?/p>
可是趙小花卻滿面愁容。
“他爸,”年輕的母親說,“我可不想總是住在一只窩棚里,因為我有了小孩子。你也不會總讓我們娘兒倆住在一間低矮潮濕的窩棚里吧。”
爸爸看一眼那新生的嬰兒,他怎么能夠拒絕妻子合理的請求呢?于是,他親自動手把窩棚改造成了一座真正的房子,這樣,他們的錢就剩下不多了。正是出于對經(jīng)濟(jì)的考慮,他們也并沒在房子門前安上一只門墩兒。他們在這里生活著,已經(jīng)忘記了再去作長途跋涉,況且,現(xiàn)實也不允許一個做父親的男人或一個做母親的女人每天走得太遠(yuǎn)。終于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一文不名了,而他們的孩子也才不過兩歲。
“我們的孩子從來就沒有一件像樣兒的玩具,”趙小花蹲在河邊洗衣服,她必須每隔一會兒就回過頭去,看看身后的王大力,以防他失足落水。
王大力在玩一片樹葉和一根樹枝,他試圖讓樹葉重新長到樹枝上去,但樹葉總是從樹枝上飄落下來,最后他才想出了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那就是把樹枝穿在樹葉上。
趙小花為孩子的聰明感到高興,也像更多的母親一樣,開始更長遠(yuǎn)地為孩子考慮。
“我們的孩子必須受到更好的教育,在他長到五歲的時候,他就應(yīng)該有一位頂好的家庭教師了。”她自言自語著,“可是……”
王大力跌倒了,并且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而他的確是不懂事的孩子,他大哭起來?!皨寘蕖瓔寘蕖彼魡局?,他還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媽媽趙小花不顧衣服會被流水沖走,馬上轉(zhuǎn)身扶他?!肮裕壁w小花柔聲細(xì)語,“乖,別哭。”她可真是心疼!
可是王大力繼續(xù)不管不顧地咧嘴哭著。
“我們沒有別的玩具,”趙小花忍不住向沒在眼前的丈夫抱怨,“至少我們應(yīng)該有只青石門墩兒!”
晚上,王小寶去金鄉(xiāng)縣城賣木柴回來,趙小花又說:
“我們至少應(yīng)該有只青石門墩兒!”
王小寶身上像散了架一樣,非常疲憊,他在河岸上砍倒了大樹,又弄到河邊,裝上貨船,運到城里賣掉,這些活計全由他自己來做,王大力雖然看起來力氣不小,但他畢竟還是一個小孩子,一點忙也幫不上,不但幫不上,還要占用他媽媽的很多時間。
“我要睡了?!蓖跣毻采弦惶?,懶得多說。
“你不能睡!”趙小花扯住他的胳膊,說,“你得答應(yīng)在咱們門前安上只青石門墩兒?!?/p>
“你要門墩兒干什么?”
“那樣咱們的小寶寶就可以坐在門墩兒上玩了,”趙小花說,“咱們的小寶寶就可以不總是去玩一片樹葉,他可以坐在門墩兒上拿著一只蟬蛻朝遠(yuǎn)處看,你要再去伐木,他就可以坐在門墩兒上等你回來了?!?/p>
王小寶也希望有一只可以讓他們的小寶寶坐上去玩、還可以拿著蟬蛻坐在上面等他回家的門墩兒,但是……“伐木賺來的錢只夠咱們吃飯,”他說,“咱們以前的錢都用光了,我再也想不出從哪里再省出錢來買只青石門墩兒?!?/p>
一連幾天王小寶都在想辦法掙到更多的錢。他想到了打魚,想到了耕種河岸上的田地,還想到了飼養(yǎng)家兔或狐貍。為此他愁眉不展,每天扛著斧頭出門,溜達(dá)一遭就一無所獲地走回來,一根木頭也采不回來。趙小花也并不一味地責(zé)備丈夫,打魚、種地、飼養(yǎng)家畜看起來那么容易,其實并不簡單,這個道理她也是明白的。
王小寶不由自主地嘆氣,她也跟著嘆氣,但王大力照舊把一片樹葉或一只蟬蛻玩得很高興,讓疼愛他的父母看了心里更覺不好過。
說來也巧了,正在他們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們的一個朋友從遠(yuǎn)方的大城市里趕來看望他們了。
“這里像天堂一樣美!”朋友帶著自己嬌小的妻子,發(fā)出驚嘆。“城里的空氣太不新鮮了,我真想也搬到這里來住,跟你們做鄰居?!?/p>
“嗯,我倒想搬回城里……”王小寶苦苦一笑。
“別傻了!”朋友打斷他,“城里有什么好?北京、上海更不好了,汽車尾氣,噪聲,生活垃圾,每一樣都讓人頭疼。我真想在這里生活一輩子!”
王小寶看一眼旁邊的趙小花,簡直無話可說。
“多美呀!”朋友的妻子手捧一把剛采下的婆婆丁,她顯然已經(jīng)陶醉了。
“但是,”朋友說,“這里生著這么多的參天大樹,我看那棵大榆樹長了得有一百年,一棵樹就像一座森林,這簡直就是資源浪費!”
“我不懂,”王小寶說,“我砍下木頭,運到城里去,怎么能是浪費資源呢?”
“你還可以發(fā)大財?shù)模迸笥颜f,“你可以在這里開一家造紙廠。這么多的樹木能造很多雪白的紙,給很多孩子印制精美的畫片?!?/p>
“甭說了,老兄!”王小寶苦笑著說,“你看我們窮,就尋我們開心,——要開造紙廠,我們可沒這筆款子?!?/p>
“我借給你,”朋友爽快地說。他的妻子把鼻子從婆婆丁上拿開,也想說什么?!安贿^,”朋友說,“利潤必須五五分成,我只要八年的分紅,也就是說,等到賢侄王大力十歲的時候,我就如數(shù)抽回自己的本金,造紙廠就整個兒是你們的啦!”他妻子點點頭,贊賞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婆婆丁鮮艷的花朵把她的臉龐映照得更加可愛。
趙小花暗暗拉一下王小寶的衣袖,他們走到那棵大榆樹后面。
“許廣生的心太黑了!”趙小花不滿地說,“五五分成,他把利潤全拿走好了!”
王小寶重新走到朋友跟前?!昂冒?,”他笑著說,“你說五五分成就五五分成。”
“太美了!”朋友的妻子再次陶醉于美麗的婆婆丁。
朋友第二天就離開了?!澳阍趺床粻幦∪叻殖??”趙小花抱怨丈夫,“就是四六分成也不錯的。這可是便宜了他!”
“你不懂,”王小寶自信地說,“我估算好了,五五分成我們掙到的錢也太多了。我們會為這么多的錢發(fā)愁,反而不是好事兒?!?/p>
“我才不為錢多發(fā)愁……”
“我已經(jīng)想過了,”王小寶不容妻子多說,“我要打造一只能坐五個小孩子的青石門墩兒!”
“我才不為錢多……”
“你什么也不用多管,你一心照顧咱們的寶寶王大力,并準(zhǔn)備再生四個小孩兒,就得了!”
王小寶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之中,趙小花想到自己不管說什么,反正他是聽不進(jìn)去的,就不說了。湊巧王大力要吃奶——王大力兩歲了還沒斷奶,因為趙小花堅決認(rèn)為孩子多吃幾年奶對成長很有好處——她就只顧低頭給他喂奶了。
這時候他們聽到房子外面“嗚”的一響?!捌痫L(fēng)了么?”王小寶說,他聽了聽?!皼]有風(fēng)啊?!彼械揭苫?,就走出去。果真沒有風(fēng)。
河水在星光下靜靜地流動著,河岸上的樹木黑黢黢的。王小寶又聽了聽,他什么也沒聽到。其實這時候河水正在哀哭,樹木也在哀哭,還有水里的魚兒,林中的鳥兒、兔兒,地上的花兒草兒,他們都曾經(jīng)是那么快樂,可他們此時都在哀哭,水里的魚兒還在唱一支憂傷的歌子:
跑吧,跑吧,
再不跑可就來不及啦!
可是王小寶一無所聞。
“什么動靜也沒有。”他走回房內(nèi),對妻子說,“一切照舊。”
一個星期過后,他收到了朋友從遠(yuǎn)方的城里寄來的款子。造紙廠建成之日,金鄉(xiāng)縣社會各界很多知名人士都來祝賀,金鄉(xiāng)縣長是個大胖子,他有嚴(yán)重的哮喘病,每年花在治病上的錢多達(dá)他薪俸的一半。但是朋友沒來,他只是從遠(yuǎn)方拍了一封祝賀的電報。
——人們看到了王小寶的兒子?!岸嗫蓯鄣男『⒆?!”人們贊嘆,“為什么沒在他出生時給我們下請柬呢?這回得補上!他的父親是一個偉大的旅行家,他也必定成為一個偉大的旅行家,同時也會像他的父親一樣,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實業(yè)家。俗話說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嘛?!?/p>
“過獎過獎?!苯疣l(xiāng)縣寶生造紙廠廠長王小寶笑瞇瞇地說。
王小寶比王大力出生時還要高興,就像他又有了第二個兒子。他可真想再沿河跑一次,但他已是廠長了,他必須有一個廠長的派頭。他矜持地對來客說:
“請多關(guān)照?!?/p>
“彼此彼此?!眮砜投颊f。
“我要發(fā)你一枚獎?wù)隆!苯疣l(xiāng)縣長挺著大肚子說,“你為當(dāng)?shù)亟?jīng)濟(jì)發(fā)展作出了貢獻(xiàn)?!?/p>
“理所當(dāng)然!”眾人齊贊。
如王小寶朋友所料,造紙廠開辦得紅紅火火,當(dāng)年就創(chuàng)下可觀的利潤。王小寶誠實地把朋友應(yīng)得的利潤寄給朋友,但朋友又退了回來,并附上了一封信:“這些錢可利用來擴(kuò)大再生產(chǎn)?!?/p>
3
王小寶有了錢,當(dāng)然不會忘記給兒子王大力買青石門墩兒。王大力這回可有地方玩兒了,看著他在門墩兒上玩得高高興興,王小寶心里就想,“得給兒子找個伴兒了?!边@只門墩兒總歸是可以容納五個小孩子玩的呀!
“不!”趙小花說,“你應(yīng)該把目光放長遠(yuǎn)一些,我哪有工夫再生孩子呢?我們的事業(yè)正如日中天。再說,我即使再生一個孩子也沒工夫像照顧大力一樣照顧他。我要幫你經(jīng)營造紙廠,你可別把我當(dāng)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
是呀,趙小花本來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旅行家來著。她要參與丈夫的事業(yè),況且丈夫也覺得有一個人幫一把,總比事事自個兒操心要好。他們?yōu)橥醮罅φ垇砹艘粋€保姆,現(xiàn)在他們有地方給保姆住了,即使再請來一個家庭教師也有的是地方住,因為他們用造紙廠掙來的錢在河邊蓋了一座大房子,連縣長也沒見過那么好的房子,簡直就像“皇宮”一樣,這是縣長親口所講。
保姆是一個老女人,她非常疼愛王大力,每天都把他摟在懷里,哼唱著古老的歌謠:
小小子兒
坐門墩兒,
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
干什么?
縫鞋子兒,
補襪子兒。
可是,王大力人兒雖小,但志向不小。在他那個年紀(jì)他還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旅行家”,坐在門前的門墩上,眼望涌流不息的河水,他一心想做的就是沿著河岸走個不停。要不是老保姆看得嚴(yán),他也許早就從家里走開了,說不定五歲之前就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旅行家。
老保姆沒完沒了地給他哼唱那支歌謠,她哪里想到王大力還聽到了另一支歌,那是河里的魚兒唱過的,現(xiàn)在樹木、野花、野草、鳥兒、兔兒都會唱的哀歌:
跑吧,跑吧,
再不跑可就來不及啦!
一轉(zhuǎn)眼又過去了一年,花草樹木都沒跑,他們中間的很多都死掉了,變成了雪白的紙張。鳥兒們兔兒們也沒跑,沒有大樹可以讓他們藏身,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變成了像王小寶那樣的大人的獵物。王小寶就有一桿獵槍,他怕王大力弄走火,就有意懸掛在王大力怎么也不可能夠到的地方。魚兒們也沒跑,常常在河面上一死就是一大片,翻起的肚皮白花花的,王大力簡直目不忍睹。漁夫們已經(jīng)開始消失,因為縣里的市場嚴(yán)禁出售在萊河里捕到的魚,據(jù)說,吃了萊河里的魚對人體有害。
“你們怎么不跑?”王大力詢問一條在岸邊茍延殘喘的魚兒。
“我們不跑,”魚兒說,“因為這里是我們的家?!?/p>
兔兒也走過來,說:“是的,這是我們的家,我們不跑!”
“誰勸我們也白搭!”這是一棵大樹的聲音。
鳥兒在天上說:“誰跑誰是壞貓!”
門墩兒旁邊有根野草,頂多長著五片葉子,也插嘴道:“我們情愿死在這里!”他已經(jīng)顯得萎黃了,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盡管他使足了氣力,也只能發(fā)出一種輕微的咝咝的響聲。但他說到“死”的時候,誰都能看出他的氣概一點也不輸于血染黃沙的大英雄呢。
王大力受到了感動。他忍不住伸手在這根野草上滿懷敬意地?fù)崦艘幌?。“太可憐了,太可敬了?!彼嬲\地嘆息著,“不過我還是奉勸你們大家跑吧。”
“我們不跑!”魚兒、兔兒、樹兒、鳥兒、草兒一起說。
“走開,兔兒!”老保姆大聲呵斥,“走開,魚兒!把頭沉進(jìn)水里,我鍋里的油煎得正響呢。鳥兒,你說貓的壞話,小心我喚貓來吃你!閉嘴,大樹!你就要變成一攤紙漿,再變成一些擦屁股紙,我看把你做成一些擦小孩兒屁股的紙倒不錯。還有草兒,你的話也夠多了。”
“奶奶,”王大力說,“你把他們嚇壞了?!?/p>
“別說傻話!”老保姆忠告他,“跟魚兒、兔兒、鳥兒、樹兒、草兒說傻話會變成瘋子。”
“這位老大娘,你的心怎么也那么硬哪?”魚兒、兔兒、鳥兒、樹兒、草兒都說,但老保姆不理他們,拉起王大力的手走到家里。
4
這一天,王大力的父母很晚才回來?!拔艺媾瓮蛻裟苌僖恍?,”寶生造紙廠廠長王小寶說,“那樣我們就能多在家里坐一會兒了?!?/p>
“爸爸?!蓖醮罅兴?。
“王大力長大了就能夠替我們陪伴這些客戶。”王小寶說,低頭看了王大力一眼。的確,王大力還是一個小孩子,比他的膝蓋高不了多少。
“爸爸?!蓖醮罅Ρе耐取?/p>
“乖孩子,到媽媽這邊來。”趙小花坐在沙發(fā)上叫他。
“爸爸,”王大力對王小寶說,“這是我們的家?!?/p>
王小寶笑了起來?!皩?,是我們的家?!蓖跣氄f,“我們溫暖可愛的家。”
王大力非常著急?!安唬 彼f,“是我們的……我們,魚兒……”
“我真是沒工夫跟自己的小孩子多呆一會兒。”王小寶搖搖頭,“等我們賺夠了錢,我天天領(lǐng)著你四處游逛,到那時咱爺兒倆一起當(dāng)一個旅行家好了。”
趙小花也站起來?!皠e耽擱了?!彼f,“咱得看著孫經(jīng)理把貨裝上,別讓人認(rèn)為咱去晚了是有意冷落顧客?!?/p>
他們一同向門外走去,但趙小花又回過頭來,彎腰在王大力的臉上親了一下?!拔覀兎浅勰?,”她說,“但我們沒有工夫,你長大了就會理解我們?!?/p>
“這是……”
“再見,寶寶?!壁w小花對王大力擺擺手,轉(zhuǎn)身跟王小寶出去了。
“這是我們的家,是魚兒……”王大力望著他們的背景,無奈地說。
“瞧吧,你快變瘋了!”老保姆打斷他?!吧洗踩?,準(zhǔn)時睡覺是你媽媽一再叮囑過的?!?/p>
王大力只好跟老保姆一起爬到床上。王大力從此開始盼望能夠跟父母好好談?wù)劦臋C(jī)會降臨,但是這種機(jī)會一直沒有。后來他就又長大了一些,他被送到金鄉(xiāng)縣城的小學(xué)上學(xué),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父母還給他請來了家庭教師,負(fù)責(zé)在星期天對他進(jìn)行教育。
那是一個大學(xué)生,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很熱門的經(jīng)濟(jì)管理專業(yè)。為請到這位大學(xué)生,父母可犯了難,他們有心讓王大力多學(xué)點旅游知識,想來想去,又覺得旅游知識也沒什么大用,就說:“一對實業(yè)家夫婦的兒子不學(xué)經(jīng)濟(jì)管理,難道還要學(xué)出遠(yuǎn)門該帶多少根香腸嗎?”于是他們請來了這位大學(xué)生。這里離大城市路途遙遠(yuǎn),大學(xué)生本來不樂意來,但王大力的父母愿出非常豐厚的薪金,一個月能開六千塊,比平常的工作多出四倍,大學(xué)生當(dāng)然樂意了,對此,王小寶夫婦倒是非常贊賞。
“小伙子跟我們有相同之處?!彼麄兒φf。
5
王大力從縣城的小學(xué)校歸來,就總是跟大學(xué)生呆在一起。也不能說大學(xué)生不認(rèn)真,但即使對一個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小孩子講解勾股定理也如同——我看最好不用“對牛彈琴”這個成語吧,免得折了小讀者的面子,更不用說那些高深的經(jīng)濟(jì)管理學(xué)理論了。據(jù)說,那理論還是從英國克萊登大學(xué)引進(jìn)的呢。開頭大學(xué)生真是焦急了一番,但他很快就放心了。
“王大力同學(xué)進(jìn)步很快?!贝髮W(xué)生常常這樣對王小寶夫婦夸獎王大力,“他可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小孩子!”
王小寶夫婦聽了真是高興。一句話,加薪!對孩子的教育一定要舍得投入才對。
這樣,大學(xué)生樂得清閑自在,星期天對他來說簡直就是特殊的節(jié)日。他只需陪著他的小弟子在河邊走走就得了。漸漸的,沒有王大力的日子他過得百無聊賴,因為他不想找那位老保姆玩兒。星期天一到,他興奮極了,王大力哪里還是他的學(xué)生?他分明有了一個小伙伴!他們走出家門,在河邊走來走去。只有一次,王小寶夫婦發(fā)現(xiàn)他們走得離河水太近了。
“你們最遠(yuǎn)應(yīng)該走到門墩兒那兒,”王小寶夫婦說,“掉進(jìn)河里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會游泳嗎?”
“不會。”大學(xué)生謙卑地說。
“河水也太臭了?!蓖跣毞驄D說,“你即使會游泳你也不愿意掉進(jìn)河里吧。”
“我當(dāng)然不愿意?!贝髮W(xué)生如實說。
王大力一直在緊張地注視著他,可是王小寶夫婦并沒多作停留,他們走開了。王大力感到父母是那樣陌生。
“你應(yīng)該對我爸爸說出你答應(yīng)我的事兒?!蓖醮罅μ嵝汛髮W(xué)生。
“下一次?!贝髮W(xué)生說,“你沒見你爸爸連聽我再多說一個字的閑工夫都沒有嗎?”
“你應(yīng)該在我上學(xué)的時候?qū)ξ野职终f出來?!蓖醮罅φf,“一個星期里他總會有一點點空兒的。”
大學(xué)生摸著嘴唇笑。王大力對他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
“他總會有一點點空兒的!”王大力差不多要發(fā)火了。
大學(xué)生不笑了?!巴醮罅Γ阕屛覍δ惆职謰寢屨f什么呢?”他鄭重地說,“難道讓我告訴他們關(guān)閉造紙廠么?王大力,你還不知足么?你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在縣城里最好的學(xué)校上學(xué),有好吃的,好穿的,不光有自己的保姆,還專門請了家庭教師。你不知道,在我像你這么大時,我遭了多大的罪啊!我穿著哥哥穿小的衣服,鞋子上露著腳趾頭。當(dāng)我上了大學(xué),情況也一點兒沒有好轉(zhuǎn)。就因為一年四季我總是穿著同一件外套,沒有一個女同學(xué)肯做我的女朋友……”
他抽泣起來。他是那么可憐,仿佛仍舊沒有女朋友,但他已經(jīng)有了,就在遠(yuǎn)方的城市里。他親口告訴過王大力,過不了兩年,等他女朋友再大一些,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
王大力不忍心再責(zé)怪自己的家庭教師。“別哭了。”王大力安慰他,“你記住一定要找機(jī)會說出來?!?/p>
“嗚嗚嗚,人家又不是沒找,”大學(xué)生還在委屈地擦眼抹淚,“嗚嗚嗚,人家只是沒找到嘛?!?/p>
突然,他停下哭泣?!澳阏f,什么叫企業(yè)的利潤比?”他問王大力。
王大力說不出心里的詫異。
“你得了一個‘優(yōu)?!贝髮W(xué)生說。他已經(jīng)覺察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不管怎么說,在自己的學(xué)生跟前,師道尊嚴(yán)是有必要講一講的。
總之,王小寶夫婦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來過問大學(xué)生的教學(xué)進(jìn)度。這天晚上臨睡前,王小寶夫婦從外面回來了。
“王大力又得了一個‘優(yōu)?!贝髮W(xué)生對他們說,他認(rèn)為他們最喜歡聽的就是這句話。他已經(jīng)說順口了。
明天王大力還要上學(xué),已經(jīng)在床上睡下了,但大學(xué)生沒有睡,他要給遠(yuǎn)方的未婚妻寫信:
“親愛的,我非??释氐侥闵磉?,但我還必須堅持把這份家庭教師的工作做下去。造紙廠的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了,造紙黑液毀掉一切,河岸上的樹木幾近伐光,河水臭不可聞??蓯鄣男≈魅恕悴挥X得我這樣稱呼廠主的兒子非常風(fēng)趣嗎?小主人平常難以見到他的父母,他托我向他父母轉(zhuǎn)告一句從魚兒、兔兒、鳥兒、樹兒、草兒那兒聽來的話。但我不能說。我想你對此肯定非常理解。我必須掙到足夠多的錢,那樣我們才能在城市里過上不比別人差的幸福生活。如果造紙廠停辦,哦,我的上帝!無法可想。我至少也要再堅持兩年,在辭掉這份工作之前對王小寶夫婦言明利害……”
很快他收到了未婚妻的回信,上面還有幾處很明顯的淚痕?!拔曳浅@斫饽?。”未婚妻在信上寫道,“我正在默默地向你的‘小主人表示歉意。如果他也在貧困中生活過,他一定也會理解我們的——你不必為此感到不安。親愛的,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里,你受過多少苦哇!我真盼著你能馬上掙到那筆足夠安排我們的幸福生活的錢?!?/p>
大學(xué)生在這樣一封信上印滿了吻,如果不是快被舌頭舔破了,他還不罷休呢。
不料,金鄉(xiāng)縣長不請自到。大學(xué)生馬上從他臉上看出了不尋常,正要幫他去找王小寶夫婦,縣長急不可待地自己去了。
“造紙廠要停產(chǎn)!”縣長對王小寶大聲咆哮。
為什么呢?
縣長解釋,萊河河道日益縮小,氣派漂亮的大帆船無法開進(jìn)萊河,而縣長夫人要去下游的娘家探親,走水路是最為方便的。
“我只坐大帆船!”縣長夫人要挾丈夫,“我不坐平頭百姓才坐的小舢板,你如果非要我坐小舢板,我就不吃飯!”
不吃飯?那還了得!
王小寶一聽原委就笑了?!昂拥揽s小與我什么相干?”他說,“氣候變壞,常年干旱,泥土流失,塵沙侵襲,這才是河道縮小的原因。”
縣長啞口無言,但他并不甘愿這樣敗下陣來,想了想,又說:“反正你得負(fù)一定責(zé)任,造紙廠污染了河水?!?/p>
王小寶知道該怎樣對待一個官僚。他要首先軟下來,那就輸定了。
“我得提醒您應(yīng)該怎么跟一個模范納稅人講話!”王小寶強硬地說。
還真有效!聞言,害哮喘病的縣長訕訕一笑??h長的俸金哪里來,不用王小寶直說。這一回,縣長真好比被王小寶打了個人仰馬翻,離開造紙廠后一年半時間里再沒來騷擾。他夫人不吃飯是他自己的家事,隨他自己去對付吧。
6
大學(xué)生又在這里工作了兩年,其實他已經(jīng)舍不得離開這里啦。河岸上沒有一棵樹,視野倒覺開闊。河水本來是很臭的,但有句古話說得好,“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他向王小寶夫婦辭職實在是因為他非常思念自己的未婚妻,再不見她就受不了啦,說不定還會丟小命兒。臨行前,大學(xué)生鄭重地對王小寶夫婦說:
“大自然不僅僅屬于人類,而且屬于我們。大自然是‘我們的家?!?/p>
“‘我們又是誰呢?”王小寶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我們是……”大學(xué)生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他在考慮怎樣表達(dá)。他想清楚了?!啊覀兪茄矍斑@一切,是魚兒、兔兒、鳥兒,是樹兒,是草兒?!?/p>
那位老保姆也走過來聽,她似乎想起什么。
“樹木倒在他們生長的土地上,草兒任人踐踏,”大學(xué)生繼續(xù)說,他不可遏止地激動起來,“魚兒們在河里絕滅,兔兒們無處可藏,束手就擒。鳥兒在地上跌碎腦袋。他們誰也沒有離開這里,因為這是‘我們的家!”
“哦,天哪!”老保姆失聲叫道,“這是‘我們說過的話呀,是‘我們對小主人說過的話呀!”
“不錯,”大學(xué)生轉(zhuǎn)向她,“我想說的,正是小主人幾年前懇求我向王廠長轉(zhuǎn)告的,可是……”
“哼,‘我們!”王小寶不耐煩了,“你們都瘋了!”
他要回臥室去休息了,趙小花也跟上去。但他又轉(zhuǎn)過頭來,淡淡地說了一句:
“祝你一路順風(fēng)!”
他們走進(jìn)了臥室。
“貪欲呀,貪欲!可怕的貪欲!”大學(xué)生痛心疾首地叫道。這時候老保姆大概也沒有懷疑他的真誠吧。
大學(xué)生沒能跟他的學(xué)生告別,因為王大力當(dāng)時還在縣城的學(xué)校里。
7
這一年,王小寶的朋友抽回了自己的本金。正如最初所愿,造紙廠完全屬于王小寶夫婦了,他們感到自己的事業(yè)發(fā)展到了頂峰,他們難得有了片刻松閑的心情。
“該把我們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從學(xué)校叫回來?!蓖跣氄f,“也許我們可以安排一次長途旅行。想想那些跋山涉水的日子,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兒啦!”
趙小花非常贊同。
王小寶忽然看到了那只青石門墩兒?!拔覀冊偕粋€小孩子吧?!彼麥厝岬貙w小花說,“再給我們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找個伴兒?!?/p>
“我也是這么想的?!壁w小花不禁把頭歪在王小寶的身上。
他們從縣城的小學(xué)校里接回了他們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王大力,同時還買回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但王大力表情淡然,甚至有些不高興。
“孩子好像跟我們很疏遠(yuǎn)了,”王小寶說,“我得給他套套瓷兒?!彼酒饋怼!皟鹤?,我們爺倆兒出去走走?!?/p>
父子倆走出家門。父親裝出渾身輕松的樣子?!澳闱疲@是多美的……”他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他本來想說“多美的景色”,可他的眼睛朝周圍一瞧,就覺得自己分明就是沒話找話。河水黑乎乎的,泛著一層白沫,別說船了,連一絲漣漪都沒有,因為河水稠重不堪,壓根兒就打不起波紋來。河岸也完全裸露著,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樹坑,像是人臉上害天花留下的傷疤,別提多丑了?!瓣柟夂芎?,”父親抬頭看看天上,“今天是個好天氣。”
王大力沒有說話,現(xiàn)在他已找不到跟父親說話的方式。他們又走了幾步,父親忽然也覺得自己不知道該怎樣跟兒子講話。他暗暗焦躁起來,只是沒讓兒子看出來。就這樣,他們沉默著沿著河岸走了很遠(yuǎn),已經(jīng)看不見他們的家了,但能看見那座河岸旁的造紙廠:高高的廠房,巨大的車間,小山似的木材堆和麥草垛。
“你的學(xué)習(xí)怎么樣?”尷尬的父親又問,“嗯,兒子,你在學(xué)校碰上什么新鮮事兒了?”他慈愛地低頭看著兒子,等待兒子的回答?!敖o爸爸說點逗樂的事兒吧?!?/p>
王大力嘴唇動了動。
“你跟一個大學(xué)生學(xué)了四五年的經(jīng)濟(jì)管理,”父親說,“你差不多應(yīng)該是一個經(jīng)濟(jì)學(xué)家了。咱爺倆兒談?wù)劷?jīng)濟(jì)管理學(xué)理論吧。現(xiàn)在溫習(xí)一下,將來會用得著的?!?/p>
顯然王大力對經(jīng)濟(jì)管理學(xué)一竅不通,他說不出一個字來。父親有些生氣了。
“大學(xué)生怎么教你的?”父親說,“四五年的錢我不是白花了么!”
父親忽然失去了耐心。
“回去!”父親說,“廠里正忙,我怎么能在這里耽誤工夫?”
他們就開始向回走。王大力跟在父親的后面。父親心里裝著廠里的事,眼神就不那么好使,他沒有看見一個老頭子從河水里走了上來。老頭子身穿黑衣,在地上拖了一行幽暗的水漬。
“王小寶!”老頭子攔在父親的面前,直呼其名。
王小寶一愣,等看清是個渾身水淋淋的老頭子就很生氣,因為現(xiàn)在沒有誰敢這樣對他直呼其名,但對一個老頭子總該講些客氣。王小寶克制著沒讓自己發(fā)火。
“請你不要再把污水排到河里來,”老頭子說,“你毀掉了所有的魚的生命。”
王小寶“嗤”的一笑?!拔覛У袅怂恤~的生命?笑話!”他說,“難道所有的魚都是我吃掉的嗎?如果吃魚要擔(dān)負(fù)責(zé)任,我把我妻子趙小花和兒子王大力的那份責(zé)任擔(dān)在我的身上,可那也不能說是我吃掉了所有的魚。再說,魚不就是要捉來讓人吃的嗎?走開吧,老頭子,我這個人并沒大多的耐性!”
王小寶一副飛揚跋扈的神氣,惹得老頭子皺起眉來。
“你知道我是誰?”他說。
“你是誰?”王小寶說,“你只是個漁夫!”
“爸爸!”王大力叫道。
“你是個打不到魚的漁夫,就想著到我這里來耍賴皮!”王小寶刻薄地說,“這兩年我出的社會捐款還少嗎?但就是不能杜絕可惡的老賴皮!”
“爸爸!”
“我得向金鄉(xiāng)縣長反映這個問題。”王小寶說,“我是金鄉(xiāng)縣第一納稅人,政府得聽聽我們納稅人的聲音了!”
老頭子身上嘩嘩啦啦地抖動起來,一是由于憤怒,二是由于一個從河水幻化出來的人不能夠在陽光底下站得太久。
“我……”老頭子決定說出自己的身份,“我就是河水!”
王小寶卻笑了?!昂軐Γ彼f,“你是河水,你是靠河水吃飯的漁夫?!?/p>
“這條河上五六年前就沒有漁夫了,你比我更清楚?!崩项^子說。
“那你就更像一個老賴皮了?!蓖跣氄f著,就又朝前走去。
“我要詛咒!”老頭子陰沉沉地說,“我要詛咒你化為一棵皂角樹,你的妻子變成一棵山梨樹,你們要為你們的惡行承受一百年的風(fēng)雨!不出倆鐘頭,你們的所有財產(chǎn)都將化為烏有,”他看了一眼王大力,“只留下一個門墩兒!”
老頭子說完,慌忙退到河邊,縱身朝河里一跳。
“爸爸,老爺爺?shù)艉永锪?!”王大力叫道?/p>
“沒什么,”王小寶淡淡地說,“他會大憋氣,他會找一個咱們看不見的地方浮出來?!?/p>
“爸爸,他是河水?!蓖醮罅φf。
“可我看我們費心培養(yǎng)出來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真的瘋了?!蓖跣氁慌ゎ^就自顧走去了。他知道王大力已經(jīng)十歲了,可以自己找到回家的路,用不著再擔(dān)心什么。
8
可是王小寶沒有回家,他的心情很不好,這倒不是河水的詛咒讓他耿耿于懷,實在是因為他有了一種失敗的感覺。兒子不但沒有成為經(jīng)濟(jì)學(xué)家,還幾乎跟他成了陌路人。看來他真的很有必要再讓趙小花生一個兒子了。他想到事不宜遲,這事兒一年內(nèi)就得辦成才好。
就這樣王小寶走到了廠區(qū)附近,那里有一片稻田,一個農(nóng)夫正在田里拔草。他試著讓自己高興一些,就在稻田邊站住了,沒想到農(nóng)夫看到他就走了過來。
“你好,王廠長,”農(nóng)夫說,“我是后邊莊上的?!?/p>
王小寶發(fā)現(xiàn)又是一個老頭子,心里就又有些不快?!澳愫?。”他勉強說。
“去年我種了三畝小麥,”農(nóng)夫陪著小心說,“收了不到五百斤糧食,也可以說只收了麥草?,F(xiàn)在我種了三畝水稻,遲遲不見秀穗,我怕是……王廠長,你把污水排到萊河里也就算了,可你們又把污水排到了田里。我今年快七十歲了,我還得指望種莊稼過活哩!”
王小寶轉(zhuǎn)身就走。農(nóng)夫猶豫了一下跟上去。
“你得可憐可憐像我這樣的老頭子?!鞭r(nóng)夫哀求道,“我沒有老伴兒,也無兒無女……”
“你可以再找個老伴兒,你可以再生……”王小寶笑著打斷他。
“可我太老了,”農(nóng)夫說,“不可能再生小孩兒了?!?/p>
“那就養(yǎng)只小貓兒小狗兒!”王小寶又板起臉來。“我收了你們的麥草,平常這些麥草燒不了,只好白白爛掉,但現(xiàn)在我給你們換成了錢!你們還有什么不知足?好吧,秋后你割下的稻草我每斤再多給你們兩分錢??傂辛税?,老頭子!”
他快步走開了。
農(nóng)夫在原地站了半晌。“你的心腸太硬了?!彼匝宰哉Z地說,“這樣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他會變成一棵樹。”
王小寶可不知道農(nóng)夫在他背后說了什么,他一轉(zhuǎn)眼又走到了家門前。他一直在想再生一個小孩子的事兒,剛走到門墩兒那兒,他就迫不及待地叫起來:
“趙小花!趙小花!”
趙小花聞聲跑出門來。王小寶也要迎上去?!霸偕鷤€兒子,這比什么都重要……”他說,可是他突然感到腳底下開始僵硬了。
“這是怎么回事兒呀?”他驚奇地說,“我的腿邁不動了!”
趙小花也“喲”了一聲,停下來看自己的腳。
“我像是銹住了,快拉我一把!”王小寶說,向趙小花伸出手去。
但他豈止是銹住了!話音剛落,他就變成了一棵樹。同時,趙小花也在變,變得只是比他慢一些,急得她搖亂了頭發(fā),就成了山梨樹紛披的樹枝。最后她就完全是一棵婆娑的樹了。陡然間,他們的家也不見了,只剩下老保姆坐在原來是一處豪宅的地上,莫名其妙地左看右看呢。
不遠(yuǎn)處的王大力親眼目睹到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他看呆了。等他一醒過神,就飛快地跑過來,首先撲在媽媽——山梨樹身上,嘴里叫著“媽媽媽媽”,又撲到爸爸——皂角樹身上,在皂角樹上摸了摸就又回到山梨樹身邊。他哭著,可傷心了,他們畢竟是他的爸爸媽媽呀!可他們就這樣帶著再生一個兒子的迫切愿望變成了兩棵樹!
這時候老保姆驚魂未定地趕來勸他:“身子要緊啊?!彼彩前阉侥侵磺嗍T墩兒上坐下,一個勁兒地勸他:“身子要緊啊?!?/p>
王大力一直哭到太陽落山。老保姆也很傷心,但她是有人生經(jīng)驗的人,不會光憑感情用事,她忍著內(nèi)心的痛苦對王大力說:
“咱去萊河附近的村子里找點吃的吧。你家什么也沒有了,廠房成了空地,工人也都走光了,只剩下這只門墩兒?!?/p>
王大力不愿離開這里。老保姆就說:
“那好,你等著,我去給你找吃的來。反正這野地里也沒有狼?!?/p>
老保姆離開了。天很快黑透了,月亮升起在河面上。別看河水黑黑的,上面的反光倒非常明亮,它們閃閃爍爍的,像撒落的星星。
9
現(xiàn)在王大力已經(jīng)想過了,自己還要在身后這兩棵樹下守候三個星期,或者三天,以盡為人之子的孝道,然后就去當(dāng)旅行家。萬一當(dāng)不成旅行家,那就去當(dāng)將軍吧!
老保姆回來時帶來了一大塊烤熟的地瓜。“快把地瓜吃了。”老保姆說,“村里人可憐你這沒爹沒娘的孩子,愿意騰出一間屋子讓咱倆住。我老家也沒人了,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會丟下你不管?!?/p>
王大力覺不出餓。“謝謝你,老奶奶?!彼?zhèn)定地說,“你回去吧,讓我在這門墩兒上坐著。三個星期,或者三天后,我要去當(dāng)旅行家?!?/p>
老保姆費盡了口舌也不管用,只好決定自己先回村里去。她又哭了起來。“孩子,”她說,“記住,你的爸爸媽媽是很愛你的。盡管他們只顧自己變成了樹,他們也仍是非常愛你的?!?/p>
老保姆哭哭啼啼地走了。但很顯然老保姆的話感動了王大力。他既然知道爸爸媽媽變成樹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再求求河水把他們變回來呢?
“河水老爺爺,出來吧?!蓖醮罅φ嬲\地對著河水低喚,可是河水沒有動靜。他喚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啞了,河水也沒有再走上岸來。他感到失望,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
突然,河面上光芒四射,一條魚出現(xiàn)在一團(tuán)被光芒照亮的浪花里。王大力睜大了眼睛,他看見那條魚的頭上還插著一朵美麗的婆婆丁花。
“聽著,王大力!”魚兒發(fā)出聲音,“我就要走了,我要到遙遠(yuǎn)的地方去,那里有清澈的河水和美麗的河岸?!?/p>
“你也要去當(dāng)旅行家么?”王大力不禁問道。
“也可以這么說。”魚兒回答。
“我爸爸媽媽把我丟下了,”王大力說,“你們都要把我丟下了。”他感到心里難受極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兒?!濒~兒表示了同情,“本來天機(jī)不可泄露,但我現(xiàn)在忍不住告訴你,將來的一天,萊河里有一條跟我一樣的魚兒出現(xiàn)的時候,你的父母才能變回原來的樣子,但你必須把河水的故事告訴天下所有的孩子,而且不管你走出多遠(yuǎn),都要回到這里來,跟你的父母一起,每天俯視這黑黝黝的悲哀的河水?!?/p>
“既然我不能離開這里,那我怎么能夠把河水的故事講給天下所有的孩子聽呢?”王大力向前一傾身子,把手伸了出去。
“別多話!”魚兒嚴(yán)厲地說,“我不會把一個只有十歲的小孩子逼上絕路的。”
王大力不敢動。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魚兒問道。
王大力吃了一驚,他看到了美麗的河岸,還有清澈的流水!
“這就是萊河以前的樣子,沒被人類的貪欲敗壞的樣子?!濒~兒說,“那是‘我們的天堂?!?/p>
說著,魚兒不見了,光輝也隨之消失了。
王大力放棄了做一名偉大旅行家的夢想,當(dāng)然有時不免想到要去當(dāng)一名將軍,但他頑強地抵抗住了這種誘惑。他沒有離開河岸,老保姆和村里人一再勸他住到村里去,他卻絲毫也不動心,大伙兒只好給他在河岸上搭了個小棚子。他希望別人聽他講故事,可哪有人聽呀!
“這個小孩子,他想爸爸媽媽想瘋了?!比藗冋f,“魚兒的話怎么能讓人相信呢?就是一個魚仙女兒也不成!”
有時在他的懇求下人們會坐在那只門墩兒上,他們看到了那條大河。但誰也不相信那是因為自己坐在了門墩兒上的緣故。人們對往日的景象記憶猶新,不坐在門墩兒上也能看到,于是,他們不同意他們的孩子趕來聽他講故事。他漸漸長大,人們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才有人開始相信。到王大力九十歲的時候,所有住在附近的鄉(xiāng)下孩子都聽他講過這個悲慘的故事,他們也正在試圖把它傳揚到遠(yuǎn)方,但城里的小孩還沒聽過。
10
現(xiàn)在,王大力開始感到欣慰,因為終于有幾個城里的孩子聚集在了他的周圍。他再次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孩子們從河岸離開,返回城市。他們的父母嚴(yán)厲斥責(zé)了他們的行為,并對此進(jìn)行了懲罰。劉剛一個星期沒吃上一片肉,雖然在過去的十天里他和唐貝、李寧只吃山梨的果子,是那樣地想弄一片肉吃。唐貝被罰不能看電視,他倒不覺得苦,因為他腦子里一直在播放著一部跨度一百年的電視劇呢。李寧的爸爸是個警察,逼著李寧苦練了五天的倒立,把他的頭都練大了。
他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喜歡上學(xué),離開了家就等于重新獲得了自由。在學(xué)校里他們也并不老實,悄悄鼓動全校同學(xué)跟隨王大力出城,結(jié)果搞得一批批小學(xué)生逃學(xué)失蹤,給大人們造成了極大的恐慌。大人們終于留意到了王大力這個“溜達(dá)著玩兒的老頭子”,就一起尾隨上去。在萊河岸邊,他們發(fā)現(xiàn)了孩子們的秘密,都笑著說:
“這是個瘋老頭子嘛?!?/p>
有一天,劉剛、唐貝、李寧在街上尋找著下一個目標(biāo)。忽然,劉剛停下來。
“聽,魚仙女兒在歌唱!”
他們循聲趕到集市,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賣魚的男人。在他們還是初生的嬰兒時,這男人做嬰兒用品生意發(fā)了財,他們長大了一些,他就做玩具生意,賣那種能夠順著梯子往上爬的鐵殼小猴子,金鄉(xiāng)縣城的每個孩子幾乎都有這樣一種玩具。后來他們上了學(xué),他就賣文具、貼畫。總之他發(fā)了財,成了一方首富。近來他通過電腦查詢信息,發(fā)現(xiàn)賣魚的生意也不錯,所以,就開始賣起魚來。他站在集市上,向行人高呼:
“賣魚啦,賣魚啦!”
孩子們走過來。他們看到他在出賣一條頭上插著婆婆丁的小魚。小魚在瓶子里歌唱,他們認(rèn)定這就是他們要找的魚仙女兒。
“我們要買這條魚。”劉剛說,“給你一塊錢!”
“一塊錢?”魚販子說,“你有沒有搞錯?我這條魚值九塊錢?!?/p>
“好吧,”劉剛說,“給你九塊錢!”他從口袋里只掏出五塊,但唐貝和李寧各自掏出了兩塊。
“現(xiàn)在行情看漲,九塊變成十九塊啦!”魚販子卻貪心地說。
大人們都聽不到魚仙女兒的歌唱,魚販子要是也能聽到魚仙女兒的歌聲,還不知會報出什么天價哩。
孩子們沒有十九塊錢。這可怎么辦哪!但劉剛有辦法,只見他一眨眼,對唐貝、李寧說:“你們看著點兒,別讓人把魚買走,我去家里拿錢!”還叮囑他們,“也別忘了一個小時后給小魚換水?!?/p>
狡黠的魚販子說:“快去快回,要不我又要漲價啦,——我已經(jīng)漲啦!我要賣九十塊九毛九分錢!”
劉剛不理他,撒腿就跑。在路上,他聽到魚兒還在哀怨地歌唱著,好像不曉得已經(jīng)有小孩子們來拯救她了。
很快,劉剛跑了回來。
“這條魚要賣一百九十九塊九毛九分錢,”魚販子說,“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劉剛在他面前站著,也不說話,他手里只拿著九十塊錢。
“一個子兒……”魚販子又把話咽了回去,因為他發(fā)現(xiàn)劉剛的背后有很多孩子的眼睛在逼視著他。
劉剛把錢丟在地上。魚販子用手護(hù)住魚兒,說:“不賣啦不賣啦,我不賣啦!”劉剛一使眼色,唐貝頭一個撲上去,李寧第二個撲上去。他們把魚販子撲到在地,很多孩子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劉剛一彎腰,把瓶子撿起來,飛快地朝城外跑去。孩子們放了魚販子,都隨后跟著跑。他們要盡快地跑到萊河邊,把這條頭上插著婆婆丁的魚仙女兒放進(jìn)河里。
“看這些孩子,給他們買了電腦也拴不住他們,”大人們不無憂慮地說,“都玩野了。他們在干什么?”
“花九十塊錢買了一條小魚兒,說是可以讓王大力變成一個孩子,讓樹變成王大力的爸爸媽媽。”有知情的大人說,“哼,什么東西做的,這么貴!金子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