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衢
新城是我寫作上的地理位置,讓我凝視它時,有動力和能量。那么就有另外一座新城,兩者頗為相似,或者完全迥異,它有時候是個人,有時像個動物,隨意任性,雨天又很溫順,人活著死著都無所謂,不公與苦難也都能承受,意外、驚喜、愛與恨、神與鬼,等等,都能接受并妥當處置。
因為只能如此。
人只能坦然地生活,不論如何,不管情形——接受、并尋找一點兒意義。
沒談過一次戀愛,性愛卻萬般豐富;視金錢如糞土,私吞的錢財卻以噸計;臀胸俱無的女人風情萬種,引情無數(shù),而妖嬈和嫵媚只能待字閨中,以獵奇度日;信誓旦旦同時撒謊無敵,高談闊論走遍千山萬水在小區(qū)里看到一只兔子都害怕,但是臥室里飼養(yǎng)著一只印尼蜥蜴……
這并非傳奇聊齋,也非魔幻和異化,這是我和我的新城同時看到的新城。
有一年,我住在新城的道北貨場附近,有塊稻田,越過它是一汪水塘,塘外綿延著東西鐵路,另一條岔道上終年停放著一節(jié)空蕩蕩的車廂,輪子生銹,簇擁著蘆葦?shù)姆泵馨谆?。有一只大黑鳥,常常匿跡其中,我見過它像披著一件僧衣似的在無色的空氣中爬升滑翔,最后落下來的時候,地面成了機場,我在陪女兒放一只黑色的大風箏。風箏斷下來時,女兒問,爸爸,火車為什么不走了?
新城同時也看到了那一節(jié)孤獨的車廂。
某天晚上,我和妻子陪兩歲半的女兒在廣場散步,遇見一只小黑狗,狗鼻子的部位發(fā)白,天生的一塊白。女兒說,媽媽,奶牛。
女兒很認真地告訴我們,那就是奶牛。
如果奶牛在身邊,我們告訴她,看,奶牛啊。
她同意我們的看法,同時也認同那只黑狗似的奶牛。
似與不似,真與不真,實與不實,僅僅只是“像”罷了。不可否認,是我們從一出生所見的真實,是我們在狹小的人世時空里所認知的一切,包括那些記錄在冊的所謂歷史、真理、教義——束縛了自由的心靈和行識,變得“異化”。
然而,如果世界不以物質的方式呈現(xiàn)給我們,讓我們去猜想,那又是以什么呢?
在貨場,人員流動量大,四面八方,的確有過駱駝。不過,它不是用來載貨的,而是殺肉吃。還有馬。精明的商人冒充牛肉,賣到各個飯館里。如果你跟老板交情不錯,他會告訴你,這是進口牛肉。如果是個女老板,而且對你有點兒意思,會告訴你,這是馬肉。只有她為你鋪過床單,才會告訴你,那是駱駝肉。
因為平原地區(qū)的人,對沙漠相當陌生。這種陌生會傳染到動物身上。
那些平原地區(qū)的私營業(yè)主,大小不一的老板,其內心的風景與沙漠無異。客戶、競爭、稅收、欠款、設備、人員工資等,做成一筆單子等于沒做,不做又等于死,只有去做,以維持起碼的開銷。像《我是一匹駱駝》這篇小說里的江蘇淮,女兒有點兒智障自閉,情況更加糟糕。
暖色的是,他有一個知疼善愛的好妻子,早年的經營讓自己有一些存余,如果再添一個好女婿,則萬事大吉。
駱駝一到貨場就變成了餐桌上的牛肉,那么他這頭駱駝,最終,也是下一代餐桌上的肉。說實話,這個比方打得有點兒殘忍,不過它起碼引申出兩點:
一、意義是某個時段的產物。如果時段僅限于幾天、幾月、幾年,駱駝本身的意味并不直觀,如果放在一生的時段里,或者說把江蘇淮的一生除一除,那意義就很明顯了。他從人向駱駝的變,一點兒都不做作,反而相當真實。
二、小說的生計問題。他(她)以什么為生?誰養(yǎng)活誰?雇主和傭人的主次關系,利益分配。那么接下來的潛臺詞是,人生來是為了什么。
直至行文結束,我依然對林冬子保持必要的警惕。
他絕對不傻,若論生意上的精明,比江蘇淮差一些。江蘇淮么,他曾經為女兒介紹過一個鄉(xiāng)下小伙子,婚后逃跑了。那么在小說里的這一次,江蘇淮深信不疑,認為找對了人。最后,我發(fā)現(xiàn)在新生代力量面前,江蘇淮這一代私營主所標榜、履行的教義成了一場鬧劇,林冬子是個游戲者,似乎在追求生計之外的東西,或者說他只把打工看作一種日常游戲罷了。
這也正是蘇北平原工商業(yè)的一方風景,有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并不把生計當一回事,反正有駱駝肉吃(有家業(yè)繼承),如果不追求奢侈和華麗,活得挺滋潤的。拿那個鄉(xiāng)下小伙子來說,什么責任義務的,根本無視這一套。
也就是說,原先的道德約束不存在了,究其所為,也不因覬覦錢財。好比點了盤菜,錢付過,不吃了?;ㄥX買的,合情合理。不想吃了,也合情合理。飯店拿去繼續(xù)賣,談不上浪費。這盤菜很普通,也不是擺闊炫富。
有點神經病吧。但是人混得一點兒也不比你差。就這樣。
在我書寫的新城里,有的人相識很奇妙。打電話打錯了,深更半夜的,第二天竟然成了一對情侶。一年后產下一個女嬰,但婚沒有結?;殡m然不結,因為有下一代了,總得在一起過日子。這日子過不到三個月,那女人突然消失,再無下落。
這女人也不要什么錢財,而這家也非富戶。
聽說,這女人仍在新城,每到深更半夜,就打電話。
如果你來新城,興許會接到這樣的電話。絕對不是騷擾詐騙,是很真誠的心靈傾訴。相信我,你也會動心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