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渡重洋,外派去當服務員
去年5月,我在一家中介公司的推薦下,與其他8名中國船員從首都機場出發(fā)經德國的杜賽爾多夫機場到漢堡港上船接班。
登上船一看,大失所望。那是一艘銹跡斑斑的老齡船,是德國一家船公司當廢鋼鐵賣給巴西一家私人船公司的。以前我曾外派過,與多國船員在一起共事,有好幾個老船長都給我留下了不太友好的印象。原以為老外船長是一個兇巴巴的老頭,沒想到卻是個中年人。所以從我們9名中國船員登上船舷那一刻起,就準備挨訓了。誰知船長一點也沒有架子,他穿著工作服,主動自我介紹說:“我是船長,你們就叫我費爾南多好了,歡迎中國船員到來?!?/p>
我這次外派身份是服務員,其他8名船員是1名水手長帶3名水手,另外4人是機工。水手機工被領走后,費爾南多船長要幫我提行李,我有點受寵若驚,不讓船長提,因為我知道服務員是全船職務最低的船員,是為船長和船員服務的。但船長還是執(zhí)意搶過我的行李,提著就向上走,我知道服務員房間在廚房附近,不在上邊。船長說不會錯。他將我領到全船最高層,是原來的報務員房間。
放下行李,船長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的職務對外是服務員,但這條船情況有點特殊,無線電設備有些老化,需要維修保養(yǎng),因為船方是一個新開張的私人企業(yè),一切以既賺錢又節(jié)省開支為出發(fā)點,所以船公司向中國有關公司求援,要一名報務員出身的船員?!?/p>
我在中國遠洋運輸公司干了20多年報務員,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現代通訊技術的進步,船舶報務員的職位被陸續(xù)取消,我這個國家一級報務員也失業(yè)了,不得不改行從頭做起。
其實取消報務員,是國際電聯規(guī)定的,但對一些小公司來說,昂貴的衛(wèi)星通訊費是原來水運電報通訊的好幾倍。所以有些公司投機取巧,裝有衛(wèi)星通訊設備裝裝門面,應付國際有關部門檢查,而實際上還是用水運電報形式通訊。
我趕到廚房時,正是做晚餐的時候。印尼籍的廚工正在忙活,他見我來,用生硬又熱情的漢語自報家門:“我叫托索,我與中國船員共事過,大家都叫我‘啰嗦?!薄皢隆北任以缟洗?天,廚房他一個人忙活,夠他受的了。20年前,廚房要有3名廚工,2名服務員,現在各國都在減人增效,幾乎減到1名廚工1名服務員了。服務員的工作是協助廚工洗菜、買菜,洗碗,做咸菜,打掃全船生活區(qū)的公共衛(wèi)生,打掃船長、輪機長房間衛(wèi)生,并管理發(fā)放衛(wèi)生用品。
重操舊業(yè),遠洋電報成歷史
我白天起大早,打掃餐廳及生活區(qū)走廊、洗手間衛(wèi)生,做早餐小菜。業(yè)余時間就一頭扎進電臺熟悉機器。電臺到處都落滿了灰塵,電臺日記顯示,電臺設備已經14年沒有使用了。從打掃衛(wèi)生、清理設備、通風開始,憑借多年經驗,從查找主電源入手,試著使用收、發(fā)報機,一點點試著來,絲毫不敢大意。過去在國內船上,上船接班,都有一個交接班的過程,你認為滿意,交接班雙方才會簽字??墒牵@次不但沒人交班,而且我也離開電臺工作10多年了,期間,雖然陸陸續(xù)續(xù)上過幾條船,都是改行做服務員。更糟糕的是,由于終止了水運電報通訊,國際電聯出版的《無線電信號書》還是14年前的殘本,過去這本厚厚的資料每年都重新出版一次,而且每到一個港口,代理就會帶來新的資料加以修改,里面記載世界各海岸電臺呼號、頻率、功率及通訊情況等資料。沒有這本資料,會給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因為自從取消水運電報通訊后,大多數小一點的海岸電臺都取消或改換了業(yè)務,電臺頻率、業(yè)務變化太大了。
第三天晚飯后,同來的水手約我下船逛街,因為明天就要開航了,本航次是從德國漢堡開出,經比斯開灣進入地中海,過蘇伊士運河,經索馬里海盜區(qū)進入印度洋到印度的孟買,然后過馬六甲海峽到日本,再橫渡太平洋過巴拿馬運河到巴西,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我下船得向船長打招呼,敲過門,聽到讓我進去的聲音后,我看到費爾南多船長正埋頭看著什么資料,我直截了當地說要下地走走,費爾南多這才抬起頭看看手表,他說讓我稍等片刻,他要與我一同下地。
我與船長下船時,早已經是霓虹閃爍萬家燈火了。我們進入一家超市,費爾南多買了牙膏、口香糖、巧克力、水果及船上沒有的東西??吹酱司埃矣窒氲轿以馀傻较ED船上做報務員的一段往事。當年那位希臘船長處處找中國船員的麻煩,我要下地時,他說讓我給他捎點東西上來。這是我極不情愿的事。因為在國外下地要會伴,同伴愿不愿意陪同購物也是一個難題,同時中國船員下地只是逛街,很少有購物的?;卮螅覍⑽锲泛驼一氐牧沐X如數交給希臘船長,誰知船長竟玩起了考驗我的小把戲,說零錢就不要了。被我拒絕后,船長竟來一句:“你們中國人不是很窮嗎?”我當時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句:“船長,你錯了,與你相比,我們可能不富有,但是,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要的?!?/p>
而我與費爾南多船長相處3天來,他卻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一點也不像我共過事的外國船長那樣高高在上。
就在我們從那家超市出來,想在一個無斑馬線的拐角抄近路時,船長的一包巧克力掉在地上。就在他低頭去撿時,一輛轎車呼嘯而來,眼瞅著一場車禍就要發(fā)生。跟在船長身后的我,拼命往回拉了船長一把,由于用力過猛,我們雙雙倒在地上。那輛毫無防備的轎車沖出十幾米,在一陣急剎車聲響中停了下來。嚇得有些發(fā)抖的司機叫我們去看醫(yī)生。船長看看我,我看看船長,感覺無大礙,為避免圍觀或警察來調查,我們謝絕司機的好意,逃也似地離開。船長事后說,我們不能去看醫(yī)生,我們也有責任,因為那不是斑馬線。從這一點看,費爾南多辦事非常理智,從我死命拉他一把開始,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比斯開灣,生死考驗戰(zhàn)惡浪
船甲板雖然銹跡斑斑,但在中國水手長老孔的帶領下,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在碼頭靠泊期間,3名水手除了正常值班外,還幫水手長用涂槍涂了船舷。這是一艘舊船,原船主本來不打算運營了,所以不再保養(yǎng)。自老孔上船后,起早貪黑地除銹涂油漆,甲板上總是能看到老孔與中國水手的身影。對此,費爾南多船長很滿意,他說就愿意與中國船員同船。船長對我服務員和報務員這兩項工作也大加贊賞,可這無形中給我增大了工作量,早晨我收拾完廚房,還將廚房和走廊墻壁分幾天時間擦了一遍。船剛開兩天,雷達出現故障不能工作,急得管理助航儀器的印度二副團團轉,硬是沒有查出故障。本來,船上沒取消報務員之前,所有助航儀器的維修都歸報務員負責,取消報務員后,就歸二副管了。
劉少才
航海雷達主要應用于航行避讓、船舶定位、狹水道引航等,特別是霧天,不可缺少,它能在能見度不良時為航海人員提供必需的觀察手段。本來一艘船要配兩部雷達,但現在此船只有一部,船員分析另一部可能被原船員倒賣了。見二副修復雷達無望,費爾南多船長就動員我看看,他說就當死馬當活馬醫(yī),修不好也沒什么。
檢修雷達并不是我的長項,更何況10多年過去,業(yè)務也比較生疏了。我從顯示器無信號故障開始查找,對照圖紙判斷,故障真的讓我找到了,原來就是一塊板接觸不良造成的。雖然是舉手之勞的事,但卻解決了船長的擔憂。
船由北向南開過比斯開灣,正趕上七八級大風。比斯開灣是世界有名的海區(qū),無風三尺浪,七八級風是常事,所以船長根本就沒考慮避風,而是按原計劃向前行駛。比斯開灣位于法國的西部,地殼的變遷使大西洋的東部海域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海灣。造成涌大浪高的原因,首先是其海灣東部大陸架階梯形結構,其次就是這片水域的水太深,深到海底幾條沉船疊起來都不影響航行。每逢天氣惡劣,海面上更會巨浪滔天,暗無天日。
一般時速為13海里的船通過比斯開灣需要24個小時。歷史上,曾有無數個航海家和眾多的海員就在這短短的一天內船毀人亡葬身海底。人們都說:“如果能到海底參觀一下,那里一定是個氣勢磅礴的海底博物館。無數條船都靜靜地躺在那里,讓你游覽歷史的同時,也深刻地體會到大自然的無情。”
過了法國西北的布雷斯特角,船就左右搖擺得使人昏昏欲睡,窒息的氣氛壓抑著每個人的神經。海水翻滾著,呼呼的大風狂叫著,刮得船吊鋼絲發(fā)出比魔鬼還難聽的怪叫聲,風又吹散了船頭濺起的浪花,像一顆顆子彈,從100多米遠的船頭向駕駛臺射來,水密門窗緊閉著,海水砸在厚厚的窗玻璃上,呼呼地炸開了鍋。天上陰云低沉,巨大的船身時而扎入高高的浪峰,時而跌進深深的浪谷,船頭拍擊著涌動的水面,一片巨大的水霧從船頭躍起,聳立的浪頭頓時將整條船籠罩其中,我們的船就像一片飄零的樹葉,人就像樹葉上一個渺小的點,在巨浪中被戲弄著。我們常說,人是最偉大的,可此時此刻,人與海洋相比較,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不堪一擊。
此時,船員們除了值班的,都趴在床上不動了。船上吃午飯的時間是當地時間11點30分,我一般10點前就到廚房幫大廚干活了。像這樣惡劣的天氣,船上是炒不了菜的,但我必須到場,即便食堂不能做飯菜了,到點也得發(fā)餅干或生吃面充饑。我還未趕到廚房,就聽到撞擊聲,只見大廚抓緊廚房桌案前的扶手,眼睜睜地看到固定在墻壁上的冰箱脫離墻壁,隨著左右搖擺的頻率來回撞擊,眼瞅著就要撞壞。它可是廚房惟一的一臺冰箱,我不顧大廚的勸阻,猛地撲上前去,試圖阻止它繼續(xù)撞擊,大廚見狀也手疾眼快撲上去,我們用繩子將冰箱暫時固定好??墒俏业耐葏s被碰破了,鮮血直流。這位印尼大廚“啰嗦”卻說:“你千萬別讓船長發(fā)現,他發(fā)現了會對你印象不好,說不定會炒你的魷魚。”我有點不明白“啰嗦”的忠告,但我說這也不算什么,沒有必要讓船長知道??墒钱斘医o船長送餅干時,船長還是發(fā)現了我一拐一瘸的,船長問我怎么了,見事情已經瞞不住,我就如實說了。心想我做的是一件好事,船長也沒理由炒我啊。這次“啰嗦”卻真的估計錯了,船長非但沒有責備我,還對我說:“要注意安全,以后發(fā)生這樣的事必須告訴我,以便我掌握。”從那一刻起,我覺得這個比我小十幾歲的船長為人處事很是得體,很有人情味。
亞丁灣,中國海員顯威風
費爾南多雖然很精明,但也有失誤的時候。船出了紅海就進入了索馬里海盜活動的海域——亞丁灣,按理說,索馬里海盜猖獗的程度作為一船之長的他不會不清楚,但他卻沒有像中國船長那樣重視,只是按常規(guī)開個會布置一下,既沒進行防海盜演習,也沒檢查防海盜設備,只留下一句話:“海盜都是要錢的,在明處給海盜放點錢,保命要緊。”然后又沉著臉補充一句:“回去把遺書都寫好了?!比缓缶蜕?。
水手長老孔是我們這次外派指定的頭,他私下也說沒見過這么防海盜的。老孔是個細心人,他帶著水手做了消防水龍的準備。
我以朋友的身份向船長建議請中國海軍艇隊護航,當即遭到他強烈的反對:“NO,NO,船主是一家小公司,告訴我們一切從儉,要是請人護航,怕是一切費用得我自己掏腰包了,你以為我會造鈔票?。俊蔽疫€想解釋,誰知船長一揮手就下了逐客令,弄得我很沒趣。
越怕鬼越撞鬼。進入亞丁灣當晚,已經過了當地時間23點,船長從駕駛臺回到房間,剛洗澡,駕駛臺電話跟著就打過來,說雷達顯示右前方有兩個移動的回波,船長跑上駕駛臺,確認那兩個回波是兩艘機動艇,無疑是海盜來襲。
警報響起,在指定地點集合的是巴西大副和水手長等4名中國船員,機艙里巴西的二管輪帶領4名中國機工,除巴西的輪機長留守機艙外,其他國家的,如印度、印尼、菲律賓的船員一個都沒到場。更可氣的是,海盜臨近,大副已經指揮水手們用消防皮龍阻擊,幾發(fā)密集的子彈打到駕駛臺玻璃窗上,印度三副卻借口肚子疼,一去沒了蹤影,直到海盜見無機可乘向夜色逃去,三副才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又回到駕駛臺,這一切都被船長看在眼里。
第二天,船長打電話叫我過去,與我商量要將三副撤職,叫水手長老孔接替三副,因為此前聊天時我曾向船長提及老孔曾經是中國遠船上的二副,因為他眼睛近視,所以改行做了水手長。我?guī)痛L分析,首先說明你信任中國船員,對中國船員來說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三副的待遇也比水手長略高一些。但是,你這一臨陣換將,勢必會影響中印兩國船員之間的關系,影響印度籍船員與船長之間的關系,因為船上有二副、三副、三管輪共3名印度籍船員,他們只要還在船上,心里就不平衡。此事不如冷處理,反正幾天后船就到印度,你不如發(fā)一份電報給船公司,列舉炒掉三副的理由,船一到印度就立馬換人,禮送三副下船。船長經過利弊分析權衡,采取了我的建議。直到新的三副上船后,船長才召開船員大會,向大家說明為什么要炒三副,并高度贊揚了中國船員以船為家的團結精神,關鍵時刻舍身阻擊海盜登船的果斷行動,以此教育大家。
此后,我們一路平安地抵達巴西亞馬遜河口的格蘭德港,圓滿完成此次的外派任務。當中國船員集體下船時,船長、輪機長、大副與我們挨個握手告別。費爾南多船長動情地說:“我會記住你們的,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再與你風雨同舟。祝你們一路平安,愿上帝保佑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