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功

一、又想做壽

陽歷四月一來，清明節(jié)也就腳跟腳地來了。

清明節(jié)一來，村莊里又會空前活躍起來——那些從村莊里嫁出去的女人，出去在外面做官、經(jīng)商、從教的男人，都會像候鳥一般紛紛往村莊里飛。

清明節(jié)時，“候鳥”們一飛回來，那些掩藏在雜草叢中的墳塋就會格外醒目地裸露出來。這些墳塋會被插上旗幡，栽上“搖錢樹”，然后在一陣陣鞭炮聲中和一片片黑蝶樣翩翩飛舞的紙錢中接受“候鳥”們的祭奠。

于是，村莊里便會到處都是隨風(fēng)飄揚的潔白的旗幡，到處都是“栽”在春風(fēng)和思念里的“搖錢樹”，到處都響著“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到處都繚繞著絲絲縷縷的香火。

村莊里有一個七十多歲名叫靈應(yīng)爹的神漢。靈應(yīng)爹稱自己能出菩薩，能替人祛災(zāi)治病。他屋里長年供著一尊神像——黑菩薩。也許是受了清明節(jié)鞭炮、香火的影響吧，靈應(yīng)爹說清明節(jié)后的第二天是黑菩薩的生日，黑菩薩生日這天，靈應(yīng)爹要給黑菩薩做壽。村里每年總有人聽信靈應(yīng)爹的話，在黑菩薩生日這天都來幫靈應(yīng)爹的忙，并在那本功德簿上寫點兒小錢，算是對黑菩薩表示敬意，用來祈求黑菩薩賜福人間，保佑村里家家幸福平安。

靈應(yīng)爹就住在那條穿村莊而過的小河的岸邊。河邊一溜高高的石墈，墈上起基，基上砌四五間磚瓦房，這就是靈應(yīng)爹的家。

給黑菩薩做壽時，靈應(yīng)爹必戴上他那頂黑色的道士帽，穿上黑色的道士袍，提著那面祖?zhèn)鞯暮駥嵉睦香~鑼，鄭重其事地為黑菩薩做一場法事。

今年的清明節(jié)又快來了。黑菩薩的生日又快到了。靈應(yīng)爹走出磚瓦房，跨過家門前小河上那座半月形的水泥拱橋，去找村里書記萬建園。

萬建園今年四十四歲，一米七零的個頭，大頭，濃發(fā)，闊臉，肥腰。萬建園的家是一棟上下兩層、穿梁立柱結(jié)構(gòu)的紅磚樓房。樓房前是一塊闊大的地坪，地坪的邊上用白玉欄桿圍著。樓房右側(cè)是一塊面積三畝多的稻田，如今，這塊稻田成了萬建園加工楠竹產(chǎn)品的私人作坊。所以，在村莊里，萬建園的家是典型的山村莊園。

靈應(yīng)爹一頭短短的白發(fā)，一身灰白的衣服，一雙灰白的布鞋，清瘦的黃銅色臉上亮著兩粒黑眼珠。他反剪著雙手，弓著腰身，拿兩粒黑眼珠盯著自己的布鞋尖，像正在仔細尋覓遺失了的寶物一般，頭也不抬地朝村支書萬建園家走去。

“靈爹，哪里去？”突然，靈應(yīng)爹聽見有人在招呼他。他抬頭一看，見是村里的張旺人和造光站在路邊笑著問他。

張旺人是個剛成家不久的小伙子。他是個退伍軍人，在部隊里入了黨，立了一次三等功。退伍后，張旺人回到村莊里結(jié)婚成了家。

造光，人稱“造瘋子”，今年四十三歲，是村里收銷站的裝卸工。他長得矮小、精悍，一頭黑發(fā)又長又密，一對眼睛格外細小，眼球上總是布滿著血絲。那一年，村里小學(xué)的校長總是把經(jīng)營自己的經(jīng)銷店置于學(xué)校教育教學(xué)工作之上，造光一狀告到鄉(xiāng)教育組，以“校長當起采購員、售貨員”的罪名將村里小學(xué)校長拉下了馬。造光沒有孩子在村里小學(xué)念書（他那傻女兒除了“嘻嘻嘻嘻”地傻笑，什么都不會，老師們將她列入了“白癡”的行列，誰也不敢收她），他為什么要那么積極地向鄉(xiāng)教育組舉報校長呢？大家在大快人心之余，就“轟”地一聲，一齊開心地給造光戴上了一頂“造瘋子”的帽子。造光一出名，就在村里更牛起來，只要他看到、聽到了村組干部不廉潔、不作為的事情，他立馬指責(zé)、舉報，一定要讓那位村組干部當眾出盡洋相。于是，人們見了造光就“造瘋子”長“造瘋子”短地叫得特歡，“造瘋子”就在村莊里更加放肆地“瘋”了起來。

這個“造瘋子”，和張旺人混在一起，他又要搞什么鬼名堂呢？靈應(yīng)爹在心里暗自嘀咕著。

“哦，‘造瘋子，你們在干什么？我去找萬書記有點兒事?！膘`應(yīng)爹回答道。“我們在聊天。你是不是又要給黑菩薩做壽啊？那今年還要我來幫忙么？”“造瘋子”又追問了一句。靈應(yīng)爹聽了“造瘋子”的話后心里想道：去年你“造瘋子”人倒是來幫了忙，但功德簿上沒見你寫一分錢的禮；你張旺人是一沒來幫忙，二沒來送禮。村里選書記時我是沒有幫你張旺人拉選票，可你不至于不來送禮啊。黑菩薩是大家的黑菩薩呢，又不是我靈應(yīng)爹一個人的。真是小氣！這樣一想后，他就胡亂應(yīng)答“造瘋子”：“給黑菩薩做壽，是給自己積德呢，你能來幫忙，我當然歡迎?！薄霸殳傋印甭犃遂`應(yīng)爹的話后又說：“那我還是來幫你敲那面老銅鑼吧?！薄霸殳傋印闭f完，朝靈應(yīng)爹哈哈大笑起來。靈應(yīng)爹聽不出“造瘋子”笑聲里的含義，他又低下頭去，拿眼睛盯著自己的布鞋尖，繼續(xù)朝萬建園家走去。

“汪汪汪汪……”突然，一條膘肥體壯的大黃狗“呼”地一聲朝靈應(yīng)爹兇狠地撲來。靈應(yīng)爹不慌不忙地止住腳步，從灰白的布鞋尖上抬起眼光，朝大黃狗低低地吼一聲：“瞎了眼！畜生！”說也怪，那條大黃狗聽了靈應(yīng)爹這低低的一聲吼后，竟立即晃動腦袋，搖起尾巴，對靈應(yīng)爹百般親熱起來。

俗話說“家興出惡犬，家敗出傲人”。萬建園如今當上了村莊里的書記，在村莊里是個能呼風(fēng)喚雨的厲害角色，他的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又生意興隆，他做生意不說日進斗金，一年賺上個十萬八萬是不在話下的。他去年臘月為兒子收了媳婦，今年正月間得了龍孫，他女兒去年又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他的人生正處于家道中興的時候。那條大黃狗是認得靈應(yīng)爹的，因為靈應(yīng)爹是萬建園家的?？汀？赡菞l大黃狗對他的主人萬建園是百分之百的盡忠，凡來萬建園家的人，不管男女老少、熟人生人，大黃狗一律惡意相迎，遇上它認識的人對它吼上一句，它就立即低眉順眼，搖尾乞憐。這真是一條盡忠盡職的看家狗。

聽得大黃狗兇猛的叫聲和不慌不忙的低吼聲，萬建園就知道是靈應(yīng)爹來了。

靈應(yīng)爹是中共黨員。去年新春正月萬建園競選村支書時，靈應(yīng)爹可幫了萬建園不少忙。靈應(yīng)爹到處游說，說萬建園為人正直，敢說敢做，又有經(jīng)濟頭腦，一定能做村莊的主人。那次選舉會上，村里的黨員大都信了靈應(yīng)爹的話，紛紛投了萬建園的票。萬建園以絕對優(yōu)勢壓倒對手，當上了村支書。

萬建園的競爭對手就是張旺人。去年選舉村支書時，鎮(zhèn)里派到村里來的聯(lián)點干部見張旺人年紀輕，見識廣，有思想，有文化，有事業(yè)心，有責(zé)任感，就推薦他為候選人參與村支書的競選。當然，最后張旺人落選了。

萬建園非常感謝靈應(yīng)爹。要不是靈應(yīng)爹，他萬建園怎么能當選村支書呢？這一點，萬建園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萬書記在家嗎？”靈應(yīng)爹剛走進地坪，就朝萬建園屋里大聲叫喚。

萬建園站起身，從窗戶里一看，見靈應(yīng)爹反剪著雙手，朝他屋里走來，靈應(yīng)爹身后還跟著自己那條搖尾乞憐的大黃狗。萬建園趕忙起身朝靈應(yīng)爹迎去。

“喲，靈應(yīng)爹，您來了?！比f建園熱情地打著招呼，把靈應(yīng)爹迎進屋里，看座，敬煙，上茶。

“萬書記，黑菩薩的生日又快到了，我來同你商量今年給黑菩薩做壽的事?！膘`應(yīng)爹喝了一口茶，狠吸一口煙，吐出一個裊裊娜娜、扶搖飄升的淡藍色的煙圈后，對萬建園說。

“好啊，今年的收入應(yīng)該會比去年好?！比f建園朝靈應(yīng)爹詭秘地一笑。

“去年收入不錯，總共吃了二十桌，進了兩萬元的禮金，除掉兩千元的開支，穩(wěn)穩(wěn)地賺了一萬八千元。今年我想好了，我只負責(zé)做法事，其他事情都由你來安排，事后你給我去年一樣多的錢——九千元，就行了?！膘`應(yīng)爹轉(zhuǎn)過身來，把嘴附在萬建園的右耳旁，低聲對萬建園說。

萬建園聽清了靈應(yīng)爹的話，他更嗅到了從靈應(yīng)爹嘴里飄過來的煙味和臭味，那種味道是從靈應(yīng)爹的內(nèi)臟深處透出來的極難聞的氣味，仿佛池塘里爛泥深處令人作嘔的怪味。萬建園一嗅著這種味道，他的胃就止不住地痙攣了一下。他想側(cè)過臉去，但一聽靈應(yīng)爹說他今年仍只要九千元錢，萬建園的身體內(nèi)就像被注入了一針強力興奮劑，使萬建園能保持住在老者面前俯首傾聽的恭敬、禮貌的姿勢。這使靈應(yīng)爹很高興，很滿意。

“行，您只管做法事，余下的一切事情都由我來安排?！比f建園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了靈應(yīng)爹。

萬建園送靈應(yīng)爹出來時，那條大黃狗也立即從門角里爬起來，搖著尾巴，晃著腦袋，把兩只前腳搭在靈應(yīng)爹的后背上，對靈應(yīng)爹大獻殷勤。

“這是一條多好的看家狗啊，通人性呢?！膘`應(yīng)爹百般感慨。

“靈爹下次來了你再亂叫，我打死你！蠢貨！”萬建園舉起拳頭，在大黃狗的腦袋上晃了晃。大黃狗瞇起眼睛，扭動屁股，對靈應(yīng)爹討好得更歡了。

二、丟失銅鑼

靈應(yīng)爹從萬建園家往回走。一路上，他一邊反剪著雙手，用兩眼盯著自己的布鞋尖低頭走路，一邊細密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萬建園還算個懂人情味的人，我沒看錯他。我一沒寫申請，二沒到現(xiàn)場，他就培養(yǎng)我入了黨。往年給黑菩薩做壽，村里人來不到四分之一，來了的也就幫幫忙，上上香，放放炮，那功德簿上每人寫不了十元錢，除去花銷，每回總是賺不了幾個小錢。去年做手腳幫助萬建園當選書記后，他一出面，來的人就多了。那些來的人在功德簿上都是成百成百地寫禮錢了，我去年一下子就賺了九千元。九千元夠了，平均一個月有七百多呢。

靈應(yīng)爹看見他家門前小河上半月形的水泥拱橋了。走過半月形的水泥拱橋，靈應(yīng)爹就走進了自己那幾間磚瓦房。

靈應(yīng)爹找出那架木梯，要上樓去把老銅鑼和鎖在木箱里的道士帽、道士袍拿下來，準備好給黑菩薩做壽時做法事要用的道具。

靈應(yīng)爹上了樓。樓上光線昏暗，一片漆黑。靈應(yīng)爹在漆黑的木樓上站了一會兒，待眼睛適應(yīng)了樓上的昏暗光線、基本能看清樓上的物事后，他才邁動雙腳，朝那口黑木箱走去。剛邁出去兩三步，一張蜘蛛網(wǎng)兜頭兜腦罩在了靈應(yīng)爹的頭上。靈應(yīng)爹感覺到頭上被什么東西粘了一下。他拿右手往頭上一揮，繼續(xù)不管不顧地朝前邁出腳步。

來到那口黑木箱旁，彎腰蹲下來，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啟開木箱，靈應(yīng)爹看見黑色的道士帽、黑色的道士袍都整整齊齊地躺在里面。

靈應(yīng)爹又去找老銅鑼。那是一面祖?zhèn)鞯闹窈Y樣大小的老銅鑼，卷邊，厚實，雖然漫長的歲月給它鍍上了一層漆黑的顏色，可它發(fā)出的響聲仍能倔強地穿越歲月的塵封。每逢村里死人了，靈應(yīng)爹就拿出那面老銅鑼，站到山上用力猛敲，“嘡——”響亮的銅鑼聲能穿山過坳，穿云破霧，向村民宣告又一位山民走完了他在塵世中該走的路，去向了一個誰也不想去的極樂世界。每逢給黑菩薩做壽，戴著道士帽、穿著道士袍的靈應(yīng)爹手提老銅鑼用力一敲，“嘡——”那一記響亮的銅鑼聲能傳達黑菩薩懲惡揚善的威嚴，渲染神秘玄妙的氣氛，唬得來給黑菩薩做壽的人全體肅靜，噤若寒蟬。

靈應(yīng)爹清楚地記得，那面老銅鑼掛在倒數(shù)第二根房梁上——每次一用完老銅鑼，靈應(yīng)爹就把它掛在那里。只有去年，給黑菩薩做完壽后，靈應(yīng)爹請村里的裝卸工造光“造瘋子”幫他把銅鑼提上樓掛在倒數(shù)第二根房梁上。靈應(yīng)爹向倒數(shù)第二根房梁走去。

咦，奇怪，老銅鑼呢？那面老銅鑼怎么不見了？他用右手有力地揉了揉自己的雙眼，又用雙手把倒數(shù)第二根房梁來來回回摸了四五遍。沒有，還是沒有。見鬼了，真是活見鬼了！是不是黑菩薩嫌自己去年賺了九千元錢怪罪下來，故意藏了那面老銅鑼呢？一想到此，靈應(yīng)爹雙腿打顫，“咚”地一聲跪在樓板上，連忙念動咒語，給黑菩薩賠不是。念完咒語，靈應(yīng)爹睜開眼睛，站起身來，不顧蜘蛛網(wǎng)粘住了頭和臉，不顧年深月久的煙塵落下來蒙住了他的眼，在光線陰暗的樓上又一處地方一處地方地找，一根房梁一根房梁地摸?？墒?，反反復(fù)復(fù)地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反反復(fù)復(fù)地摸遍了每一根房梁，靈應(yīng)爹還是沒有找到老銅鑼的蹤影。

靈應(yīng)爹慌忙下樓，點燃一炷香，跪在黑菩薩的雕像前，默默禱告：“黑爹爹，是我不該借給您做壽的名義賺那九千元錢。您顯圣了，您把那面老銅鑼收藏起來了，叫我做不成法事。您老再顯圣一次，讓老銅鑼出現(xiàn)吧，我今年再不賺錢了?！倍\告完畢，靈應(yīng)爹又爬上樓去，一處地方一處地方地找，一根房梁一根房梁地摸。最后，他還是沒有找到那面老銅鑼。

“這是怎么回事呢？這么多年了，老銅鑼一直掛在這根房梁上，從來沒有丟失過啊！”靈應(yīng)爹呆呆地站在樓板上，驚悚得背脊都是汗。他百思不得其解。

靈應(yīng)爹只得走出自家那四五間磚瓦房，再去找萬建園。

剛來到萬建園家的地坪邊，大黃狗又“嗖”地一聲從門角里躥出來，朝靈應(yīng)爹“汪汪汪汪”兇兇地叫了起來。靈應(yīng)爹氣得一跺腳，朝大黃狗破口大罵：“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死畜生！”聽見了靈應(yīng)爹的咒罵聲后，大黃狗立即搖尾晃腦，扭動屁股，朝靈應(yīng)爹獻起殷勤來。靈應(yīng)爹氣得又罵了一句：“賤東西，欠揍！”

“靈爹，怎么又來了？”萬建園聽見狗叫聲、咒罵聲，立即起身，迎到地坪里來了。見靈應(yīng)爹虎著張臉，萬建園的臉上也迅速掠上一層陰云。

靈應(yīng)爹沒有立即回答萬建園，而是悶聲不響地進了萬建園的屋。萬建園跟著靈應(yīng)爹也進了屋。

“萬書記，法事做不成了，那面老銅鑼不見了！”一進屋，靈應(yīng)爹就迫不及待地對萬建園說道。

“什么？您那面老銅鑼不見了？您那面老銅鑼怎么會不見了呢？”聽完靈應(yīng)爹的話，萬建園萬分驚訝。

“是啊，真是活見鬼了！是不是黑菩薩怪我們不該借給他做壽的名義亂收村民們的錢呢？今年的法事做不成了，那錢我也不想再賺了。我怕黑菩薩黑爹爹顯圣治我的罪呀?！膘`應(yīng)爹耷拉著一頭灰白頭發(fā)的腦袋，無精打采地訴說。

“靈爹，事情決不是您想的那樣。今年的法事您還是得做，黑菩薩的生日還是得過，那九千元錢就當是我付給您的勞務(wù)費，跟您沒半點兒關(guān)系。黑菩薩要計較，就讓他來怪罪我好了。呃，買面新銅鑼不行嗎？難道只有您那面老銅鑼才能做得法事？”

“買新的不行啊。只有那面老銅鑼才能做法事，這是我家祖?zhèn)鞯囊?guī)矩?！?/p>

“那‘家里不見了針，不是爹爹就是孫。如今老銅鑼不見了，我懷疑是村里的人偷走了。家賊難防啊。我一定想辦法在村里搜查、尋找，硬是要找到那面老銅鑼。”萬建園不像靈應(yīng)爹那樣心虛，他憑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對突然發(fā)生的事情做著自己的分析。

是啊，家賊難防。那這個偷走老銅鑼的家賊是誰呢？經(jīng)萬建園一點撥，靈應(yīng)爹不聲不響地低頭沉思起來。

“去年做完法事，我是請村里收銷站的裝卸工造光‘造瘋子幫我把老銅鑼掛到樓上去的。難道是他趁我平常不注意時，把老銅鑼偷走了？剛才‘造瘋子還說他要來幫忙就繼續(xù)幫我敲那面老銅鑼，他是不是故意這么說的？這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還有那個張旺人，他也是個嫌疑犯。我去年沒有幫他拉選票，他是不是偷走老銅鑼來報復(fù)我呢？”靈應(yīng)爹仔細尋思去年做完法事后接觸過那面老銅鑼的人，仔細尋思他平常得罪過的人，他思來想去，只有“造瘋子”接觸過那面老銅鑼啊，只有張旺人對他有意見啊。他就直接對萬建園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張旺人沒這個可能，‘造瘋子倒是完全有這個可能。您想，他幫您上樓掛過老銅鑼，他最清楚老銅鑼掛在樓上的什么地方，他要偷，那不是輕車熟路嗎？這是第一。第二，‘造瘋子家里窮，他偷了那面老銅鑼，不是可以賣了賺幾個小錢用用嗎？”萬建園一聽完靈應(yīng)爹的話，眼前好似黑夜里亮起了一盞耀眼的燈，他一下子目光炯炯，判斷出偷老銅鑼的人就是村里收銷站的裝卸工“造瘋子”。

其實，萬建園心里判定偷老銅鑼的人一定是“造瘋子”，他是有其他證據(jù)的，只是那些證據(jù)他不好跟靈應(yīng)爹明說而已。

“造瘋子”就住在萬建園家的右下方。去年農(nóng)歷十月，萬建園帶領(lǐng)施工人員安裝變壓器時，“造瘋子”就出來反對?！霸殳傋印闭f萬建園把變壓器安裝在他自己的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旁，完全是為了一己之利。萬建園聽完“造瘋子”的話，宛如被人在胸口上猛力刺了一刀。確實，萬建園把變壓器安裝在他自己的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旁，他是為自己打算的。因為他的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里那些機械太耗電，每當那些機械一動起來，他家里所有的用電器就一律無法使用?，F(xiàn)在，在他的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旁安裝一個變壓器，這個比較麻煩的問題就順利地解決了?？墒?，別人都沒有說什么，更沒有出來阻攔，只有這個該死的“造瘋子”，不但戳穿了他為村里安裝變壓器的真實意圖，還公開出面阻攔。萬建園不信“造瘋子”的邪，他對“造瘋子”說：“我為村里爭取了安裝變壓器的項目，我這怎么是為了一己之利呢？真是放你娘的狗屁！”在萬建園面前，“造瘋子”不認輸，他對萬建園說：“你安裝的變壓器離我們兩家的房屋都很近，要是哪天打雷下雨，變壓器遭了雷擊，我們兩家都發(fā)了電火，這個責(zé)任誰來承擔(dān)？”萬建園說：“我來承擔(dān)！這是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你不要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造瘋子”沖上來要用鋤頭敲爛正待安裝的變壓器。萬建園一個順手牽羊，把“造瘋子”按倒在地?！霸殳傋印北蝗f建園按在地上，絲毫也動彈不得。

雖然施工人員在“造瘋子”公開出面阻攔后，悄悄對萬建園說“造瘋子”的意見值得考慮，這樣安裝確實在雷雨天氣時對兩家人都構(gòu)成了安全隱患，可萬建園還是不顧施工人員的悄然提醒和“造瘋子”的竭力反對，一意孤行地將變壓器安裝在了他自己的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旁。

萬建園還有懷疑“造瘋子”的另一個理由。去年給黑菩薩做完壽后，靈應(yīng)爹來萬建園家統(tǒng)計功德簿上的錢數(shù)，算完賬、分好錢后，萬建園出門解手，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從他家的地坪里快速消失了。萬建園雖然沒看清那個黑影是誰，但他根據(jù)黑影的去向，斷定那個黑影是下屋里的“造瘋子”。現(xiàn)在，那面老銅鑼不見了，萬建園馬上就猜測到是“造瘋子”掌握了他和靈應(yīng)爹以給黑菩薩做壽為名，在村里大肆斂財?shù)恼嫦?，偷走了那面老銅鑼，好讓靈應(yīng)爹做不成法事，不讓萬建園和靈應(yīng)爹再次借名“分贓”。但萬建園不好把這一層意思跟靈應(yīng)爹說穿。

“就算是‘造瘋子偷了那面老銅鑼，那怎樣讓他把老銅鑼交出來呢？誰知他有沒有賣掉？沒有老銅鑼，我還怎么做法事??？”靈應(yīng)爹一聽萬建園說是“造瘋子”偷了那面老銅鑼，急忙向萬建園討主張。

萬建園大手一揮，果斷地說：“靈爹，您什么也別管，您只管去操心您的法事如何辦，我有辦法讓‘造瘋子交出那面老銅鑼。今年的九千元錢您只管收下，那是我付給您的勞務(wù)費?！?/p>

靈應(yīng)爹起身，反剪起雙手，低著頭，用眼睛盯牢自己的布鞋尖，緩緩地從萬建園屋里走了出來。大黃狗靈巧地從門角里爬起來，晃著腦袋，搖動尾巴和屁股，又想上前將兩只前腳搭在靈應(yīng)爹身上和靈應(yīng)爹套近乎?！皾L開！你這瘟收的！”萬建園皺起眉頭朝大黃狗痛恨地咒罵。罵聲剛落，“咚！”萬建園又飛起一腳，正踢在大黃狗的腦袋上。大黃狗發(fā)出一聲慘叫后，迅速夾緊尾巴，極不情愿地收斂起剛剛還春意盎然的媚態(tài)，怏怏不樂地向門角里走去。這是主人給它的“賞賜”，它當然只有領(lǐng)受的分兒了。

靈應(yīng)爹慢慢走上半月形的水泥拱橋，慢慢向自家那幾間磚瓦房走去。一路上，他一直想著一個問題：萬建園會如何讓“造瘋子”交出那面老銅鑼呢？“造瘋子”會交出來嗎？他可是個瘋子??！

三、初次搜尋

萬建園心里已設(shè)計好了去“造瘋子”家搜尋老銅鑼的步驟：先派人暗中看住“造瘋子”，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再召開村長、婦女主任、各村民小組長會議，然后帶領(lǐng)他們挨家挨戶全村搜尋。當然，全村搜尋時，在別的人家只是做做樣子，虛晃一槍，搜到“造瘋子”家時，就動真格的把他家搜個底朝天。

村主任、婦女主任、各村民小組長接到萬建園的電話后，先后來到了萬建園家。萬建園給大家分完“芙蓉王”煙后，氣憤地說：“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偷了老銅鑼，這還得了！”

村主任怯怯地問：“萬書記，誰偷了誰家的銅鑼？”

“是誰偷了銅鑼我不知道。這個小人偷走了靈應(yīng)爹家那面祖?zhèn)鞯睦香~鑼?！比f建園吐出一個煙圈、彈了彈煙灰后說。

“就是靈應(yīng)爹做法事用的那面老銅鑼嗎？偷老銅鑼有什么用呢？”婦女主任不坐，她張開兩腳，夸張地站在房中，接住萬建園的話問。

“銅值錢呢，偷了可以賣啊?！币粋€村民小組長說。

“不管偷老銅鑼的人是出于什么動機，我們哪怕就是在村莊里挖地三尺，也要把那面老銅鑼搜尋到。這樣還行！簡直是無法無天！這樣下去，我們村里的治安工作還怎么抓！”萬建園又用力彈了彈煙灰，瞪圓雙眼說。

“那怎樣搜尋呢？總不能一家一家地去搜吧？”村主任又怯怯地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對，就是一家一家地去搜尋！我?guī)銈內(nèi)?，出了問題我負責(zé)！”萬建園狠吸一口煙后，將煙屁股用力擲在地上，然后朝地上的煙屁股猛力跺上一腳，咬牙切齒地說。說完，萬建園就率先抬腿朝屋外走去。

那些人在萬建園屋里愣了片刻后，也紛紛抬腿出屋，跟上萬建園的步伐。

萬建園每到一戶人家，態(tài)度都非常和善，他每到一戶人家都會說：“靈應(yīng)爹祖?zhèn)鞯睦香~鑼不見了，他懷疑是村里的人偷了，向村支委告了狀。我不相信村里會有人偷他那面老銅鑼。為了見證村里人的清白，我們村干部只好挨家挨戶地搜尋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們真不愿意這么做。但誰叫我們是村干部呢？”那戶人家的主人聽了萬建園的話，表示高度理解，立即說：“萬書記，你說的是，誰要那破玩意兒呢？我們?nèi)业娜丝墒沁B雞毛都不要人家一根的。是要搜尋，沒有了老銅鑼，靈應(yīng)爹還怎么做法事，我們還怎么給黑菩薩做壽，黑菩薩還怎么保佑全村人呢？搜吧，萬書記，我家不怪你。”萬建園就帶領(lǐng)各位村干部這兒瞧瞧，那兒瞄瞄，例行公事一般搜尋一番，然后一邊連連說著“沒有，沒有”，一邊退了出來。

搜尋到張旺人家時，張旺人對萬建園說：“萬書記，您這樣挨家挨戶地搜尋，合適嗎？”萬建園尷尬地說：“沒辦法。隨便看看，隨便看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比f建園說完，就在張旺人屋里象征性地轉(zhuǎn)了一圈后，很快地從張旺人屋里出來了。

搜尋的速度非?？?。一戶一戶地搜尋下來，很快就搜尋完了半數(shù)人家。

萬建園找個上廁所的由頭一個人溜到僻靜處，掏出手機給事先安排好看住“造瘋子”的心腹打電話：“‘造瘋子有什么舉動嗎？”“沒有，那家伙一直在山上砍竹沒回來，一切正常?！蹦侨嘶卮鸬?。萬建園就率領(lǐng)一班人浩浩蕩蕩奔“造瘋子”家而來。

“造瘋子”的家緊挨山腳，就三間磚瓦房。

那是三間建造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磚瓦房。四十多年的風(fēng)雨侵蝕，如今，三間磚瓦房早已墻體開裂，搖搖欲墜了。

這也不能怪“造瘋子”。那年，“造瘋子”的妻子跟村里的幾個女人跑了廣州后，一同出去的其他女人年底都回家了，獨獨“造瘋子”的女人沒有回來?！霸殳傋印钡呐顺鋈r已生育了兩個女兒，可大女兒一生下來就神情呆滯，很不正常。女人跑了廣州不回家，“造瘋子”既做爸爸又做媽。一天，“造瘋子”上山干活回來得晚了點兒，“造瘋子”的小女兒就掉進屋后的井里淹死了?！霸殳傋印币粋€人帶著呆癡的大女兒苦苦地在家里撐了五年后，女人突然回來了。但這時回來的女人已是一個患有多種疾病的面黃肌瘦的女人?！霸殳傋印卑刖渎裨沟脑捯矝]有說，默默地接納了離家五年、回來時不名一文卻疾病纏身的妻子。

小女兒夭折了，大女兒又不正常，香火不能就如此斷了吧！“造瘋子”在離開自己整整五年的妻子身上拼命耕耘，終于讓妻子的肚子隆了起來。突然回來的妻子本來就在外面被生活折磨成了一塊貧瘠的薄土，如今，懷上孩子的妻子越發(fā)憔悴。

妻子的肚子還算爭氣，幾個月后，一個帶把的新生兒降生在“造瘋子”屋里?！霸殳傋印钡奈堇锝K于讓新生兒的一聲啼哭帶來了生機?？伞霸殳傋印睕]有能力將三間磚瓦房拆了重建。四口人只能在三間搖搖欲墜的房子里，維系著一個破鏡重圓的家，任憑歲月風(fēng)雨的吹打。

萬建園率領(lǐng)一班人來時，只看到“造瘋子”的呆癡女兒帶著傻傻的笑在地坪里玩泥巴。大女兒看見萬建園后，用呆癡的眼神望著他，張開嘴巴，朝萬建園發(fā)出傻傻的笑，算是和萬建園打著招呼。萬建園很熟悉這種招呼，因為萬建園每次從“造瘋子”家門前經(jīng)過時，“造瘋子”的大女兒都會以這種傻傻的笑來招呼萬建園。他和“造瘋子”是上家下屋嘛?！澳惆职帜?？”萬建園問大女兒?？陕犃巳f建園的問話，大女兒還是傻傻地笑。萬建園就丟開“造瘋子”的大女兒，直接進了屋。

屋里，“造瘋子”的女人一邊用右腳輕輕踢著搖籃，一邊專心地看著電視。那臺二十一英寸老得掉了牙的熊貓牌電視機，擱在漆黑得辨不清年代的小木桌上，電視里正放著《新烏龍山剿匪記》。萬建園想：“‘造瘋子的女人還蠻悠閑的嘛，這樣的人家怎么能吃低保呢？以前的村支書真是瞎了狗眼！”

萬建園按住心中的想法，問“造瘋子”的女人：“‘造瘋子呢，他怎么不在家？”

“他到山上砍竹子去了?！薄霸殳傋印钡呐嘶卮鹑f建園。

“哦，是這樣，靈應(yīng)爹家那面祖?zhèn)鞯睦香~鑼突然不見了，我們村干部一家一家地搜尋，現(xiàn)在輪到你家了，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比f建園開門見山地對“造瘋子”的女人說。

“我們沒拿靈應(yīng)爹的老銅鑼啊，你們搜吧?！薄霸殳傋印钡呐吮憩F(xiàn)得很是配合。

一班人就在“造瘋子”家的房里搜尋起來。

“造瘋子”家里的擺設(shè)實在是太簡單了。兩只簡陋的木床，一個裝衣的大柜，幾把歪斜的木椅，除此之外就是爐罐、鐵鍋、碗筷。沒幾分鐘，這幾個人就將“造瘋子”的家里搜尋了一遍，可是他們連老銅鑼的影子都沒有搜尋到。那幾個人就準備從“造瘋子”的屋里撤出，去往下一家。

萬建園站在“造瘋子”的屋里不動，他在認真思考著什么。就在那幾個人準備離去時，萬建園突然對他們說：“慢走！再仔細地搜尋一遍！”說完，他帶頭在房里重新搜尋起來。

萬建園先從床鋪開始搜尋。他把床上的被子揭起來，用力一抖，沒有；他拿著竹棍在床鋪下不停地來回掃動，沒有；他打開大柜，把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出來，直到翻出最后一件衣服，沒有；他將豬欄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拿鐵鏟刨了一遍，沒有；他又拿一根長竹竿在茅坑里仔仔細細地攪了幾遍，沒有；他又去屋后的井里仔細搜尋幾遍，沒有；他用手在雞籠里仔仔細細地摸了幾遍，沒有。

萬建園又站在房里不動。他在想：“只差沒撬墻角石了，為什么搜尋不到呢？難道……”

萬建園不死心。他又讓“造瘋子”的女人找來手電筒，然后他拿著手電筒爬上樓梯，上了“造瘋子”家的樓房。

樓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萬建園氣急敗壞地從樓上下來了。他氣憤地把手電筒朝那張破舊的飯桌扔去，“砰！”手電筒砸在一只飯碗上，飯碗立即被砸碎了。一個雞蛋從飯碗里滾出來，掉在地上，碎成了一朵金黃的花?！暗?！雞蛋！嘻嘻嘻嘻……”“造瘋子”的大女兒見狀，立即傻笑著一個箭步奔過去，蹲下身來，用雙手摸著瀉在地上的蛋黃，一邊“嘻嘻嘻嘻”地傻笑著，一邊大聲說著：“蛋！雞蛋！”

“造瘋子”的女人慌了神，她一把扯開大女兒，急忙用一把小鐵鏟把地上的蛋黃鏟進手里。大女兒被母親用力一扯，一跤跌在地上，她“哇哇”地大哭起來。她這一哭，驚醒了搖籃里的嬰兒，被驚醒過來的嬰兒立即陪同姐姐放肆地哭了起來……“造瘋子”的女人又要鏟蛋黃，又要哄嬰兒，在屋里慌亂得不知所措。

萬建園只得帶頭從“造瘋子”屋里走了出來，只聽見“造瘋子”的女人在屋里慌亂地說：“雞蛋打碎了，寶寶的晚飯沒有了……”

傍晚，“造瘋子”從山上回到家里，他的傻女兒見著他就說：“爸爸，蛋！雞蛋！嘻嘻嘻嘻……”女人懷抱著小兒子坐在門檻上，嘴巴嘟著，臉上籠著一層慘淡的陰云?！霸殳傋印眴柵思依锇l(fā)生了什么事。女人就把萬建園帶著村組干部來家里，翻箱倒柜地搜尋老銅鑼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造瘋子”。女人還咬牙切齒地把萬建園打碎雞蛋的事向“造瘋子”做了補充和強調(diào)?！霸殳傋印钡膩y發(fā)里還沾著枯葉和草屑，他的手里還拿著上山砍竹的釤刀。聽了傻女兒和妻子的話后，他怔在房里一動也不動，眼里放射出氣憤的目光。很久，他才默默地放下釤刀，從妻子懷里摟過小兒子，把小兒子高高地舉了起來……

四、利誘威逼

今年的天空可能是真的穿了底，自正月以來，太陽好端端地露臉的日子，到四月份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天。這天是患了什么病呢？雨天怎么這么多？

由于連雨，萬建園今年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的生意十分清淡。

今天又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日子。萬建園坐在堂屋里，點燃一支香煙，正對著地坪里的老李樹悶悶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風(fēng)刮來，老李樹的枝葉隨風(fēng)搖擺；雨打來，老李樹的葉子就像挨了天公的耳刮子一樣，“噼噼啪啪”地發(fā)出響亮的挨打聲。老李樹在經(jīng)受著狂風(fēng)暴雨的肆虐?！斑@鬼天氣！”萬建園吐出一個淡藍色的煙圈，惡毒地罵了一句。

萬建園心里很犯難：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家里收入要減少不少，不靠給黑菩薩做壽撈一把，拿什么補上這個窟窿呢？可偏偏靈應(yīng)爹那面老銅鑼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候不見了！

“汪汪汪……”門角里，正在瞇眼睡覺的大黃狗忽然睜開眼睛，用兩只前爪支起大半個身子，朝外面猛叫起來。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畜生！”未見其人，已聞其聲。一聽聲音，萬建園就知道，是靈應(yīng)爹來了。刮這么大的風(fēng)，下這么大的雨，靈應(yīng)爹怎么來了？萬建園剛剛從椅子上站起來去迎接靈應(yīng)爹時，看到靈應(yīng)爹已撐著傘走上了進堂屋的階基。靈應(yīng)爹打著一把大黑傘，穿著一雙高統(tǒng)雨靴。他剛走上階基，就把大黑傘往外面的雨簾里一傾。萬建園看到，大黑傘上傾下的雨柱襯在密密的雨點里，很見分量。

“靈爹，下這樣大的雨，您怎么來了？”萬建園趕忙迎上去，敬一支香煙給靈應(yīng)爹。

靈應(yīng)爹跺著雙腳，用力旋落大黑傘上的雨水，再把大黑傘收起來杵在門角里。很快，有雨水順著那把大黑傘的傘骨流下來，在地面上淌成一條充滿活力的水流。

抹了抹沾著水珠的頭發(fā)，接過萬建園遞過來的香煙，靈應(yīng)爹止不住感慨：“這雨下得真有勁！今年這塊天是發(fā)了什么瘋呢？”

“鎮(zhèn)里來了通知，說近來有強對流天氣，江南、華南地區(qū)也已進入了汛期，要我們做好防汛的準備?！比f建園嘴里噴出一縷裊裊娜娜的青煙，接住了靈應(yīng)爹的話。

“唉，今年只怕是個遭災(zāi)的年份啰！”靈應(yīng)爹又發(fā)出一聲感嘆。

“所以，今年黑菩薩的壽我們更要做。我們就說今年天氣不好，是個災(zāi)年，是世界末日，黑菩薩會保佑我們平安。這樣一宣傳，今年來給黑菩薩做壽的人會更多，今年我們收到的錢也就會更多?！比f建園摸了摸頭上又黑又厚的頭發(fā)，亮著一對大眼，語氣堅定地對靈應(yīng)爹說。

“是倒也是?？衫香~鑼不見了啊?！膘`應(yīng)爹抖抖索索地吸著煙，那眼光里流露的是毫無底氣的膽怯。

“靈爹，這你莫管。我還是那句話：我一定想辦法搜尋到那面老銅鑼。你只管去準備你的法事，別的你什么都不要管！”萬建園的語氣還是那么堅定。

“不是搜尋過了嗎？老銅鑼的影子都沒搜尋到??！”靈應(yīng)爹說話還是沒有底氣。

“我相信那面老銅鑼一定在‘造瘋子手里。我剛才想出了新的辦法。”萬建園猛抽一口煙，然后用力將煙屁股擲進了屋外的雨中。煙屁股在密集的雨點中劃過一道弧線后，掉落在地面上，還沒來得及冒出一絲青煙，就被雨水澆滅了最后的火焰。

送走靈應(yīng)爹后，雨還在不停地下。萬建園拿起雨傘，去“造瘋子”家實施自己的計劃——黑菩薩的生日快到了，不盡快搜尋到老銅鑼，今年賺錢的機會就會從萬建園手里溜走。

萬建園走進“造瘋子”家時，“造瘋子”正在屋里接漏?！霸殳傋印钡奈堇锏教幝┯?，說他屋里有四十八個天井那是一點也不夸張的。萬建園心里非常清楚，上次他到“造瘋子”屋里的樓上搜尋老銅鑼時，站在樓板上朝屋瓦一望，乖乖，到處都是眼兒，真是一屋的星呢，現(xiàn)在雨下得這樣大，“造瘋子”屋里不漏雨那才怪呢。看著“造瘋子”頭發(fā)上都在滴水的狼狽樣子，萬建園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他滿臉笑容地對“造瘋子”說：“屋里這樣漏！來，我?guī)湍沩旐斅┭?。”萬建園的臉色和語氣盡是關(guān)心“造瘋子”的意思。聽萬建園這樣一說，“造瘋子”的女人立即朝萬建園投來一道無限感激的目光，“造瘋子”的傻女兒也咧開嘴“嘻嘻嘻嘻”地傻笑起來?！霸殳傋印笔裁丛捯矝]有說，他只叫女人抱好兒子，不要讓兒子到處亂爬，然后他準備上樓去頂漏眼。萬建園趕忙隨手拿了根長長的小木棍，跟著“造瘋子”上了樓。

在樓上，萬建園一邊幫“造瘋子”頂漏眼，一邊在樓上的每一處空間一寸一寸地仔細搜尋。但是，像上次一樣，樓上什么也沒有，萬建園還是連老銅鑼的影子也沒有搜尋到。

從樓上下來后，萬建園又裝著關(guān)心的樣子，在“造瘋子”屋里這兒瞧瞧，那兒看看，邊說邊一圈兒又一圈兒地仔細搜尋。他嘴上說著：“‘造瘋子啊，這屋東倒西歪，住不得人了，打個報告，申請困難戶建房補助，把這幾間房拆了，造一棟小洋樓吧?！彼B每一條磚縫都沒有放過?？墒牵B老銅鑼的影子都沒有撈到。

此計不成，萬建園就開始實施他的第二個計劃——引誘“造瘋子”交出那面老銅鑼。

萬建園把“造瘋子”喊到另一間房里，遞一支“芙蓉王”給他。幫“造瘋子”點燃那支香煙后，萬建園就開門見山地對“造瘋子”說：“‘造瘋子，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也明人不做暗事，把那面老銅鑼交出來吧?！?/p>

“造瘋子”吸一口煙，吃驚地問萬建園：“萬書記，什么老銅鑼？你不是已經(jīng)在我屋里仔細搜尋過了嗎？我沒拿老銅鑼，我從哪里拿出那面老銅鑼？再說，我拿了它又能干什么呢？我又不像靈應(yīng)爹一樣，在給黑菩薩做壽時要做法事?！?/p>

萬建園不慌不忙地望住“造瘋子”說：“‘造瘋子啊，我再次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有意見，但是，只要你拿出了那面老銅鑼，我保證幫你申請到一筆農(nóng)村困難戶建房補助資金，再從信用社借一筆錢給你，只收你極少的利息，幫你拆了這幾間舊房，把小洋樓造起來，這里真的住不得人了。你把老銅鑼交出來吧，你騙不過我的?！?/p>

“造瘋子”又吸一口煙，仍是一臉吃驚地問：“萬書記，你憑什么說是我拿了老銅鑼呢？你搜也搜過了。我不說你私闖民宅不對，你毫無根據(jù)地胡亂猜疑別人，這點，你做得太不對了吧！”

萬建園意識到走利誘這一步棋對“造瘋子”沒有效果。他就決定實施他的第三個計劃——逼迫“造瘋子”交出老銅鑼。

萬建園猛吸一口煙，然后將煙屁股用力擲在地上。他咬牙切齒、目露兇光地對“造瘋子”說：“‘造瘋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馬上就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你信嗎？”

“造瘋子”也猛吸一口煙，將煙屁股狠狠甩在地上。他對萬建園說：“萬書記，我沒犯法，我怕你何來？”

“那好，你等著！”萬建園說完就掏出手機來給其他幾個村組干部打電話。那幾個村組干部很快就來到了“造瘋子”家。

萬建園對村主任（兼會計）說：“你給我馬上取消‘造瘋子的低保！”

“萬書記，‘造瘋子的低保是前任書記定的，現(xiàn)在突然取消只怕不太合理吧……”村主任面露難色。

“我說取消就取消，哪那么多啰嗦！”萬建園惡狠狠地對村主任說。

“把‘造瘋子的小兒子抱走！”萬建園又對村婦女主任說。

“萬書記……”婦女主任猶豫不決。

“你敢抱走我的兒子？”“造瘋子”上前一步，堵在萬建園面前，滿腔憤怒地責(zé)問萬建園。

“你已經(jīng)生了兩胎，這第三胎是超生，你知道嗎？”萬建園雙手叉腰，兇狠地反問“造瘋子”。

“我小女兒夭折了，大女兒不正常，這怎么是超生呢？”“造瘋子”仍憤怒地責(zé)問萬建園。

“抱走！”萬建園兇狠地命令村婦女主任。

村婦女主任就趁“造瘋子”女人不注意，從搖籃里抱起了“造瘋子”的兒子?！霸殳傋印毕氚褍鹤訆Z回來，卻被其他村組干部死死地架住了?！霸殳傋印钡呐朔磻?yīng)過來后，也想搶回兒子。萬建園一個箭步上前，死死地扭住了“造瘋子”的女人。

“造瘋子”的小兒子在村婦女主任懷里哇哇大哭?！霸殳傋印钡纳蹬畠阂贿吷瞪档匦χ贿呎f：“嘻嘻嘻嘻……打架，嘻嘻嘻嘻……打架……”

萬建園兇狠地對“造瘋子”說：“只要你把老銅鑼交出來，低保還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

萬建園又俯身附在婦女主任的耳旁說：“‘造瘋子如果不交出老銅鑼，你就把他小兒子給我送到我外甥家去，我外甥家正好要個帶把的來接代。”

“造瘋子”的女人發(fā)了瘋，對準萬建園的手臂狠狠咬去。萬建園猝不及防，他倒吸一口涼氣，慌忙松開扭住她的手。“造瘋子”的女人趁勢掙脫出來，像一頭發(fā)了瘋的母狼，一頭撲向村婦女主任，把兒子搶了回來。

萬建園氣急敗壞地對“造瘋子”說：“好，明天我?guī)оl(xiāng)司法所的來，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五、如實相告

“造瘋子”知道，萬建園是要在他還沒有出手之前將他置于死地。萬建園的心狠手辣“造瘋子”是知道的（別人賣給萬建園的楠竹，他過秤時總要壓別人幾百上千斤的秤，這一點，村里人都知道）。在萬建園的面前，“造瘋子”是有一點兒畏懼，畢竟萬建園過去是在縣城里吃“國家糧”的人。

但“造瘋子”心里自有安排。他也有不怕萬建園的地方，雖然他在村莊里一直不討村組干部們的喜歡。因為“造瘋子”心思快，口才好。村里老了人，唱夜歌時“造瘋子”不要任何本章，“順口溜”他可以唱一個穿底夜；新春正月玩龍鼓花燈，挨家挨戶去喊彩，“造瘋子”也是不要任何本章，新春彩、滿門彩因人因事出口成章。雖然他弟兄姊妹多，沒讀多少書，家里比較困難，可他不偷不搶，不瞞不騙。就是在女人離家出走的那幾年里，他忍受著失去小女兒的痛苦，一個人帶著大女兒，凄清地度著時日，沒有半點兒過錯給人家嚼舌頭。所以，“造瘋子”面對萬建園的惡毒，他心里自有他的安排。

雨，還在扯天扯地地落，不時，天公丟一個炸雷在空中爆響，扯一道閃電在天空中發(fā)光?！霸殳傋印弊陂T檻上，一邊狠狠地抽著劣質(zhì)紙煙，一邊細細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對，找張旺人去。張旺人雖然比我年紀輕，可人家在武警部隊服過役，是中共黨員，立過功，有文化，有正義感?！彪S著刺破濃重的黑云的閃電劃過，“造瘋子”灰暗的心也霎時亮堂起來。他立即找出一把破舊的黑布傘，一頭扎進了密集的雨簾里。

那把傘真破舊得可以，傘頂上的薄黑布已離開了傘尖，傘頂上露出一個圓圓的洞，有雨點從那個圓洞里落進來，灑在“造瘋子”那頭又長又亂、茅草一樣的亂發(fā)里?！霸殳傋印备杏X到，傘外面在下大雨，他的傘里面在下小雨。不一會兒，就有雨水從“造瘋子”的臉頰源源不斷地淌了下來。

張旺人的家在靈應(yīng)爹屋門前那條小河上的水泥拱橋下方?！霸殳傋印笨邕^水泥拱橋，直向張旺人的家里走去。

站在密集的雨點里，“造瘋子”朝張旺人屋里大喊：“旺人，在家嗎？旺人，在家嗎？”

張旺人從屋里走了出來，看見“造瘋子”撐著一把破傘站在雨里喊他，急忙說：“造哥，快進來！外面雨這么大！”“造瘋子”就收了那把破布傘，頭一低，鉆進了旺人家的堂屋。

“造哥，下這么大的雨，你怎么來了？看，頭發(fā)上都是水，衣服也打濕了?！蓖肆⒓闯断乱粭l干毛巾，邊說邊朝“造瘋子”遞過去。

“造瘋子”接過旺人遞過來的毛巾，一邊抹著頭上、臉上的雨水，一邊對旺人說：“老弟，到你里間房里去，造哥有話要跟你說?！?/p>

旺人把“造瘋子”領(lǐng)進了里間房里，敬一支硬裝的白沙煙給“造瘋子”。

“造瘋子”接過煙點燃，坐在椅子上，神情嚴肅，仿佛一位受命出使的使節(jié)，在心里尋找著那些得體的詞匯。

“旺人，造哥特地來跟你說件心事，你要幫造哥的忙。”“造瘋子”開了口。

“什么事？造哥，你說吧。”旺人爽快地回答。

“萬建園今天差點抱走了我的兒子。他說他明天要喊鄉(xiāng)司法所的來?！?/p>

“這是為什么呢？”

“他說我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

“你只生育了兩胎啊，你大女兒不正常他又不是不知道?！?/p>

“他說我那夭折了的小女兒也要算一胎，他說我生育了三胎。”

“就算生育了三胎，那也不能抱走你的兒子啊?！?/p>

“他取消了我家的低保，他還要抱走我的兒子，他有什么不能做的?！?/p>

“他為什么突然這樣對待你？”

“旺人老弟，他懷疑我拿走了靈應(yīng)爹的老銅鑼，他這是在逼迫我交出那面老銅鑼！”

“老銅鑼？是你拿了老銅鑼？”

“對，是我拿了老銅鑼?！?/p>

“難怪萬建園上次在村里挨家挨戶地搜尋時，在別的人家都搜尋得很快，獨獨在你家搜尋得那樣仔細，那樣認真，原來他早就懷疑上你了。那你為什么要拿那面老銅鑼呢？”

“我掌握了靈應(yīng)爹和萬建園狼狽為奸的證據(jù)。靈應(yīng)爹這個裝神弄鬼的神漢，他和萬建園一起，借給黑菩薩做壽的名義，把村里所有人寫在功德簿上的錢都裝進了他們自己的腰包。”

“當真？”

“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去年，他們每人分了九千元的功德款?！?/p>

“這跟老銅鑼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老弟，有很多事情你都是不知道的?！?/p>

“說說看?！?/p>

“萬建園原來是縣農(nóng)機廠的職工。農(nóng)機廠解散后，他把戶口轉(zhuǎn)回了村里，把非農(nóng)業(yè)戶口轉(zhuǎn)為了農(nóng)業(yè)戶口?！?/p>

“這都可以轉(zhuǎn)？”

“有關(guān)系唄。他回村后，親自上黨員戶家拉關(guān)系，每戶都送了一個五百元的大紅包，只是那時你還沒有轉(zhuǎn)業(yè)。和你競選村支書時，他還暗中指派靈應(yīng)爹替他在外面造輿論，答應(yīng)事成之后介紹靈應(yīng)爹入黨。他拉了選票你知道嗎？你沒拉選票你當然選不上?！?/p>

“原來他是這樣當選的?！?/p>

“靈應(yīng)爹入黨你是知道的，好荒唐啊。申請書是靈應(yīng)爹兒子代寫的，上臺宣誓是靈應(yīng)爹兒子代替的。相反，村里幾位經(jīng)過學(xué)習(xí)培訓(xùn)了的預(yù)備黨員卻不能入黨?！?/p>

“他這是在拉幫結(jié)派?！?/p>

“還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去年重新分配田土?xí)r，他把他家旁邊那塊三畝多的稻田拿出來充公，后來又一個人獨吞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去年的水利改造工程由他萬建園一人獨自承包了，村里幾萬元退耕還林款一直無賬可查。他擅自把集體杉樹林分給他的親友。人口普查時他閉門造冊……”

“他膽子這么大！”

屋外，雨還在持續(xù)不斷地下。天公還是不時在天空爆響一個炸雷，不時在天空扯亮一個閃電。旺人又敬一支硬裝白沙煙給“造瘋子”，“造瘋子”“噗”地一聲打燃火機，點燃了白沙煙，繼續(xù)與旺人交談。

“萬建園在村里狂得很。他集村支書、村長于一身，村婦女主任、村民小組長都是他一人任意撤換、指派。他隨意把村部集體房產(chǎn)出售，政府下?lián)芙o村里的幾萬元生態(tài)林補貼款也是無據(jù)可查。他還要利用給黑菩薩做壽的機會，騙取我們口袋里的錢?！?/p>

“這真是一個不簡單的書記?！?/p>

“老弟，別看我讀書不多，可我喜歡看新聞，我從我家那部破電視機里學(xué)到了不少的東西呢。我是喜歡管閑事。雖然我不是黨員，可我只要聽到、看到了不合理的事，我‘造瘋子就要把這事宣傳出去，讓大家都知道，讓上級也知道?！?/p>

“造哥，你不是‘瘋子呢。我們這個社會，就是需要你這樣的‘瘋子。你再說說看，你為什么要拿靈應(yīng)爹的老銅鑼呢？”

“我要在靈應(yīng)爹和萬建園給黑菩薩做壽那天，敲響老銅鑼把我剛才跟你說的這一切都告訴全村人聽。我用喊彩的形式把這些事情編成‘順口溜寫了下來。呶，就在這里，那面老銅鑼我藏在組里的牛欄房里，誰也不知道。”

“造瘋子”說完，就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小學(xué)生寫作業(yè)的算術(shù)紙，展開，遞給旺人。

“老弟，你文化比我高，你幫我修改修改。這張紙暫時放在你這里，你可千萬莫讓別人看見了，莫讓別人知道了?！?/p>

“造哥放心，我拜讀后明天就交給你，我不會走漏任何風(fēng)聲的。”

“好，我放心，我信你。還有一件事，如果明天鄉(xiāng)司法所真的來了人，麻煩你到我屋里去一下，我怕那些狗官抱走我兒子。”

“造哥，只要他們來了，我一定去。只要有我旺人在，誰也別想抱走你兒子?！?/p>

“那我就走了?！?/p>

“造哥，雨下得這樣大，你要當心點。你家那幾間房屋真的是弱不禁風(fēng)啊?！?/p>

“我知道，我會注意的。我走了，好兄弟，我說過的話你要記住。”

“我記住了，你放心，造哥?！?/p>

“造瘋子”撐開那把破黑布傘走進密集的雨中。

“轟——”天空又響起了一個炸雷，“哧——”天空又亮過一道閃電，風(fēng)，還在刮，雨，還在下。

旺人站在自家堂屋里，目送著“造瘋子”消失在密集的雨簾里，心中百感交集。他穩(wěn)穩(wěn)地杵在堂屋里，兩眼放射出灼人的光芒。他感覺到，仿佛又回到了武警部隊的練兵場上，面對著滿眼的疾風(fēng)驟雨，耳畔仿佛又響起了連長那振奮人心的話語。他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熱血在他周身沸騰。想不到，在這個表面寧靜的小村莊里，還潛藏著這樣一股洶涌的暗流。他仿佛一個接受了圍殲命令的現(xiàn)役戰(zhàn)士，在靜候著那聲“出發(fā)”的命令。

六、鑼聲響起

旺人掏出“造瘋子”交給他的那張算術(shù)紙，展開，在燈下認真閱讀起來。

“各位鄉(xiāng)親請聽真，建園真是大瘟神……”看完算術(shù)紙上的“順口溜”，旺人在心里連連稱贊：“寫得好！寫得好！想不到‘造瘋子這樣有才華！”

旺人熄掉電燈，和衣躺進一片黑暗里。聽著雷聲炸響，雨聲嘩嘩，旺人擔(dān)心雨這樣落下去只怕會落出洪災(zāi)來。后來，睡意慢慢滋生上來，旺人蒙蒙眬眬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嘡——”“發(fā)大水啦——”“嘡——”“發(fā)大水啦——”“嘡——”“發(fā)大水啦——”似淺非淺的睡夢里，旺人聽見有人邊敲鑼邊大聲呼叫。什么，發(fā)大水啦？旺人的神經(jīng)末梢仿佛被毒蜂狠狠地蜇了一下，他敏銳、痛苦地從睡夢里掙扎出來。

“嘡——”“發(fā)大水啦——大家快起來呀——”是有人在一邊敲鑼一邊呼喊。旺人仔細一聽，那鑼聲、呼喊聲是從水泥拱橋上傳過來的，大聲叫喊的人是“造瘋子”。旺人明白了，是“造瘋子”最先發(fā)現(xiàn)了險情，他把藏在牛欄房里的老銅鑼拿出來了，他在鳴鑼報警。旺人迅速從床上跳了起來。他聽到，山包下，小河里已是滿河洶涌的洪水聲，那洪水聲已經(jīng)快要拍擊到他的腳下了。

“嘡——”“發(fā)大……”鑼聲又響了，可“造瘋子”的喊聲突然消失了?！安缓茫旄绯鍪铝耍　蓖诵睦锎蛄艘粋€“咯噔”，他急忙摸黑沖下小山包，準備去尋找“造瘋子”。

“哧——”一個閃電把天空刺亮了，“轟——”一個炸雷在天空爆響了。旺人突然看到，閃電和炸雷把萬建園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旁的變壓器擊中了，挨變壓器最近的萬建園和“造瘋子”的屋里的電線立即著火了。旺人擔(dān)心“造瘋子”的女人、傻女兒、小兒子，他立即掉頭向“造瘋子”的屋里沖去。就在旺人正準備沖進“造瘋子”的屋里時，突然，他和一個大塊頭撞了一個滿懷。這時，又一個閃電突然扯亮，借著閃電的光芒，旺人看清了和他碰撞的是驚慌失措的萬建園，旺人還看清了萬建園左右腋窩里分別夾著兩摞大紅鈔票。旺人顧不上搭理萬建園，他拿出當年在武警部隊練就的果敢和速度向“造瘋子”的家里沖去。

救出了“造瘋子”的女人、傻女兒、小兒子后，旺人又立即向小河上的水泥拱橋沖去?？墒牵藳_到水泥拱橋旁時，他只聽見洶涌的洪濤咆哮著從水泥拱橋上兇猛地漫過?！霸殳傋印笨隙ㄒ呀?jīng)被洪濤連人帶鑼一起卷走了。在瞬間的閃電的亮光里，旺人清晰地看見渾濁的洪濤在兇狠地搖撼著大地……

在鑼聲和叫喊聲的警醒下，村里人都從床上爬起來了。他們扶著老人，抱著小孩，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你們剛才聽見鑼聲了嗎？這是我那面老銅鑼在被人敲響啊！你們剛才聽清了那邊敲鑼邊叫喊的人是誰嗎？我聽清楚了，那個人是‘造瘋子啊。真的是‘造瘋子偷走了我的老銅鑼??！”就在這時，靈應(yīng)爹大聲喊叫著朝村里人走來。

“是‘造瘋子偷走了我的老銅鑼?。　殳傋拥娜四?？你們都看到‘造瘋子了嗎？他剛才還在敲鑼，還在叫喊啊。”靈應(yīng)爹又朝村里人焦急地問。

“‘造瘋子已經(jīng)被洪水沖走啦！大家都快去找找‘造瘋子吧?！蓖藳_著村里人憤怒地叫喊。

“我家著火啦！我家著火啦！大家快來幫我打火！”這時，萬建園頭發(fā)散亂、滿臉是水地朝村里人跑來。

村里人立即安置好老人、小孩，然后一齊向萬書記家沖去，去幫萬書記滅火。

旺人沒有去。他飛跑回家，拿上手電，冒雨沿著小河奔跑，他要去找“造瘋子”。

小河里的渾濁洪水真是發(fā)了怒，洪水沖垮了堤岸，洶涌地漫進了田疇，卷起重重巨浪。旺人亮著手電，一路搜尋而下。搜到一處水勢平緩的地帶時，他看見一棵大楊樹下漂著一個黑黑的東西。拿手電仔細一照，旺人發(fā)現(xiàn)那是一具被楊樹枝掛住了衣服的尸體——那尸體正是“造瘋子”的。旺人不顧一切奮力跳進水里，從楊樹枝上解下被掛住的衣服，拼命把“造瘋子”的尸體拖上岸來。

“造瘋子”圓睜著雙眼，張大著嘴巴，臉上、手臂上到處是被劃破皮肉的痕跡，傷口處，還有鮮血正往外面滲出。他雙手死死地把那面老銅鑼抱在胸前，面容讓人看了非?？植?。旺人給“造瘋子”抹上雙眼，合攏嘴巴，再用力掰開“造瘋子”的雙手，把老銅鑼從“造瘋子”的懷里拿出來。旺人料到，明天一早，萬建園、靈應(yīng)爹一定會派人沿河搜尋老銅鑼。想到“造瘋子”并沒有完成他自己的使命，旺人立即把老銅鑼藏了起來。處理得當后，他才背起“造瘋子”的尸體，向“造瘋子”的家走去。

“造瘋子”家的房子已經(jīng)被電火燒得一片漆黑?！霸殳傋印钡呐艘灰娡吮郴貋硪粋€已經(jīng)變成了啞巴的造光，立即放聲長嚎：“造光，你怎么那么傻??！你叫我還怎么活啊！”“造瘋子”的傻女兒在一旁傻笑著：“嘻嘻嘻嘻……”“造瘋子”的小兒子在他母親的懷里哇哇大哭起來……

旺人到萬建園屋里去報告情況。旺人看到，萬建園家的房子也被電火燒得一片漆黑。聽旺人說“造瘋子”已經(jīng)被洪水淹死了，村里人又一齊向“造瘋子”屋里涌去。

“銅鑼呢？那面老銅鑼呢？你找到了那面老銅鑼沒有？”萬建園和靈應(yīng)爹不約而同一齊上前緊緊抓住張旺人急問。

“我沒有發(fā)現(xiàn)老銅鑼！我只找到了‘造瘋子的尸體！”旺人壓抑著滿腔的憤怒大聲地回答。

“一定要給我把老銅鑼找到！現(xiàn)在就發(fā)動所有村民，立即去搜尋那面老銅鑼。一定要給我找到！”萬建園咬著牙幫、皺著眉頭惡狠狠地說。

萬建園當即電話通知村主任、村婦女主任、各村民小組長，叫他們立即帶領(lǐng)全村村民分頭搜尋老銅鑼。為了不讓萬建園起疑心，旺人也加入了搜尋老銅鑼的行列。

上百道手電光彼此交織，沿著小河一路搜尋，可搜遍每一處堤岸，尋遍每一處灘涂，上百人沿小河一路搜尋出去十幾里，還是連老銅鑼的影子都沒有搜尋到。

靈應(yīng)爹很沮喪。剛開始聽見鑼聲時，他好像一下子看見了希望的曙光?，F(xiàn)在，這么多人搜尋了這么久，連老銅鑼的影子都沒有搜尋到，他覺得那絲剛剛浮現(xiàn)出來的曙光倏忽間又離他遠去了。

村民們開始動著腦子給萬建園提建議、出主意了。

“銅鑼是重東西，會不會沉在哪個地方的水里呢？”

“要沉，那就只能沉在水泥拱橋下面的水里，‘造瘋子是從那兒落水的，那面老銅鑼肯定是跟著他一起落水的。”

“沉在水里了也只能等天亮了再拿竹篙去撈，現(xiàn)在水那么深，那么渾，那么急，天又這么黑，誰敢去！”

“那面老銅鑼也有可能被洪水沖走了。你們看，洪水的速度這么快，人都跑它不贏。如果老銅鑼被洪水沖走了的話，那應(yīng)該被沖出去很遠了?！?/p>

“那就要通知小河下游的人，讓那里的人幫助搜尋?！?/p>

萬建園認真聽取了這些村民們的意見，他一邊打電話給小河下游的村干部，一邊告訴大家明天一早都去水泥拱橋下?lián)评香~鑼。

萬建園一說完，村民們立即紛紛散去。

第二天天剛亮，村民們都來到了橫跨在小河上的拱橋旁。旺人也來了，他來還是為了消除萬建園對他的疑慮。

小河里的水淺了許多。村民們都看到，昨夜大水沖倒的雜草還彎著腰身，被大水沖進田里的垃圾還密密地擱淺在那里，發(fā)著耀眼的白光。

有人找來了長竹篙。從水泥拱橋的下方開始一寸一寸地搜尋，可翻來覆去地搜尋了好幾遍，還是連老銅鑼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萬建園不放心地問旺人：“你找到‘造瘋子的尸體時，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那面老銅鑼嗎？”

“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我確實沒有看到。我只看到‘造瘋子的尸體掛在老楊樹的樹枝上。”旺人氣憤地說。

小河下游的村干部也打來了電話，說他發(fā)動村民仔仔細細地搜尋了好幾遍，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老銅鑼。

鎮(zhèn)里干部下來察看災(zāi)情了。萬建園領(lǐng)著鎮(zhèn)里干部去察看他家里遭了電火的情況，去察看他家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被大水沖毀的情況。鎮(zhèn)里干部看到，萬建園的家里被電火燒得一片漆黑，萬建園家的楠竹產(chǎn)品加工作坊由于靠近小河，那用石頭、水泥砌就的堤岸已經(jīng)被大水沖了個精光，作坊里成品、半成品、原材料被大水沖走了不少。

旺人對鎮(zhèn)里干部說：“‘造瘋子家也遭了電火，‘造瘋子因為黑夜站在水泥拱橋上為全村人鳴鑼報警，被洪水卷走，淹死了?！?/p>

鎮(zhèn)里干部聞言立即跟隨旺人上“造瘋子”家去。鎮(zhèn)里干部看到，“造瘋子”家那三間歪歪斜斜的磚瓦房被電火燒得一片漆黑，“造瘋子”的尸體還挺在屋里，“造瘋子”的女人抱著小兒子跪在“造瘋子”的尸體旁悲痛欲絕。鎮(zhèn)里干部動容地說：“要補貼！要撫恤！要獎勵！‘造瘋子是平民英雄啊！”鎮(zhèn)里干部交代萬建園，“我們會把這里的情況及時向上級匯報。你們一定要妥善處理‘造瘋子的后事，做好家屬的安撫工作。‘造瘋子是為全村人死的，是個平民英雄，要厚葬?！?/p>

走出“造瘋子”屋里時，鎮(zhèn)里干部一眼望見了那被電火燒得灰不溜秋的變壓器。他們當即厲聲責(zé)問：“這是誰叫你們安裝的，變壓器怎么能安裝在這個地方？這是引發(fā)電火的根源！”萬建園趕忙上前低聲說：“當時沒想到這一點。”“怎么會沒想到！”鎮(zhèn)里干部個個怒容滿面。

按照鎮(zhèn)里干部的指示，“造瘋子”落土為安了?！霸殳傋印钡呐说玫搅顺苍豳M外總共一萬元的撫恤金和補償金。

受“造瘋子”的啟示，旺人比旁人多長了一個心眼。他多方打聽，了解到這次上面發(fā)給村里的救災(zāi)補助一共有五萬元，除去“造瘋子”的一萬元后，其余的四萬元都進了萬建園的腰包。那個在閃電映照下，左右腋窩里分別夾著大紅鈔票的形象又浮現(xiàn)在旺人的眼前。旺人想：萬建園的紅鈔票又增高尺碼了。我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公之于眾，我一定要把萬建園、靈應(yīng)爹拉下馬來。他想起了“造瘋子”的“順口溜”，他要抓緊時間補充、修改那些“順口溜”。

七、銅鑼現(xiàn)身

清明節(jié)又如期而至了。

后天就是黑菩薩的生日了。靈應(yīng)爹又來找萬建園，兩人在萬建園的里間房里密謀起給黑菩薩做壽的事。

“今年的法事我真的不想做了。老銅鑼到現(xiàn)在也沒找著，我怕黑菩薩怪罪，更怕‘造瘋子的陰魂纏住我不放。他可是個‘瘋子啊。”

“黑菩薩只會怪罪‘造瘋子，這不，‘造瘋子不是被洪水給淹死了嗎？這就是報應(yīng)，是黑菩薩顯圣對‘造瘋子的懲罰，誰叫他偷了老銅鑼呢？‘造瘋子的陰魂哪敢纏住你？他偷了你的老銅鑼，躲你都還來不及呢。”

“可沒有老銅鑼，這法事還怎么做？”

“你就是不開竅啊。我問你：你出菩薩、踩紅磚、過明火的本事還在不在？”

“在啊，怎么不在呢？”

“這就行了。只要你本事還在，沒有老銅鑼，你照樣做法事。今年我們村里那個擁有千萬資產(chǎn)的大老板會回鄉(xiāng)祭祖，我們給黑菩薩做壽，他在功德簿上一出手可就非同一般哪。加之今年又是世界末日，大家都有擔(dān)驚害怕的心理，每個人都想祈求黑菩薩的保佑，所以，今年，功德簿上的錢會比任何一年都要多。這可是十年難碰一個金滿斗啊?！?/p>

靈應(yīng)爹被萬建園說服了?！熬徘гX輕而易舉就得到了，鼻涕流進口里吃了——現(xiàn)成的事，我干嗎要推辭呢？千賭氣，萬賭氣，可不能和錢賭氣呀！萬建園說得對，黑菩薩只會怪罪‘造瘋子，只有他‘造瘋子對不住我靈應(yīng)爹的。”靈應(yīng)爹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萬建園對今年的形勢估計得沒錯。特別是今年雨水連連，村民們對世界末日的傳言更是深信不疑，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黑菩薩身上，都愿意在黑菩薩生日這天在功德簿上寫上一筆厚禮，以祈求黑菩薩顯圣賜福，保佑一方平安。

但有一點，萬建園是萬萬想不到的。那就是旺人不但收藏了那面老銅鑼，還正在補充、修改“造瘋子”的“順口溜”，他要在靈應(yīng)爹、萬建園妖言惑眾、借名斂財?shù)臅r候，敲響那面老銅鑼，吟唱這些“順口溜”，把事情真相告訴大眾，把靈應(yīng)爹這個神漢從所謂的神壇上拉下來，把萬建園從村支書的位置上拉下來。

黑菩薩生日這天，雖然沒有老銅鑼做靈應(yīng)爹的道具，可靈應(yīng)爹還是戴上道士帽，穿上道士袍，跪在黑菩薩前焚香禱告。禱告完畢，他赤腳走上法壇，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來，開始閉目輕誦，萬建園站在一旁協(xié)助。全場一片肅靜。

今天來給黑菩薩做壽的人真多，除了那些回鄉(xiāng)祭祖的人，在家的大人小孩都來了。大家一致站在法壇下，看靈應(yīng)爹莊嚴地做法事。

突然，閉著眼睛的靈應(yīng)爹將右腳在門板上用力一跺，隨即，他全身上下篩糠一樣亂抖起來。底下圍觀的人都說：“出菩薩了！靈應(yīng)爹出菩薩了！”一會兒，大家又看到，靈應(yīng)爹嘴巴“嘟嘟嘟嘟”地打起顫來。圍觀的人又都說：“菩薩附體了！黑菩薩附上靈應(yīng)爹的身體了！黑菩薩要支使靈應(yīng)爹說話了！”果然，靈應(yīng)爹渾身篩糠、嘴巴打顫，開始說起話來?？墒?，那些話全是靈應(yīng)爹打著顫聲說出來的，大家都聽不懂靈應(yīng)爹說的是什么意思。萬建園就站在靈應(yīng)爹的身邊，充當了黑菩薩的翻譯。靈應(yīng)爹邊說，萬建園邊翻譯：“‘造瘋子偷了靈應(yīng)爹那面老銅鑼得罪了我黑菩薩，該死！‘造瘋子對不住靈應(yīng)爹！今年是個災(zāi)年，是世界末日，我黑菩薩能保一方平安……”圍觀的人聽清萬建園的翻譯后，一個個驚詫得直吐舌頭。

接下來萬建園又翻譯說：“為了讓大家相信我黑菩薩的話，下面我黑菩薩支使靈應(yīng)爹踩紅磚、過明火?！比f建園翻譯完，靈應(yīng)爹還是雙目微閉、全身發(fā)抖、嘴巴打顫。

這時，有人用火鉗夾了六塊被大火燒得紅通通的紅磚排列在地上。萬建園用一把瓜瓢舀了涼水澆在那六塊紅磚上，立即，“嗞”地一聲，六塊紅磚上紛紛裊娜起一縷縷灰白的煙霧。

坐在法壇上的靈應(yīng)爹突然睜開雙眼，翻著眼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挺挺地從法壇上走了下來。忽然，靈應(yīng)爹縱身一躍，赤腳從那六塊紅磚上踩過去了?！斑住眹^的人群里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就在人們?nèi)f分吃驚時，靈應(yīng)爹一個急轉(zhuǎn)身，又從那六塊紅磚上踩了回來?！斑住眹^的人群里又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人們議論起來：“真是黑菩薩顯圣了！不是黑菩薩，誰能從燒得紅通通的紅磚上踩過去呢？”

后來，有人在法壇下用干柴燒起了一堆大火。面對著熊熊大火，靈應(yīng)爹還是翻著眼皮，挺著身子，呆呆地注視著。突然，靈應(yīng)爹發(fā)一聲喊，右腳在地上用力一跺，眨眼之間，他的身子就從大火里穿了過去。穿過去后，他又拿一雙赤腳將那些燒得通紅的木炭亂踩一氣。人們一看，靈應(yīng)爹竟毫發(fā)無損。人群里又是噓聲一片。

就在人群里噓聲不斷時，突然，“嘡——”一記清脆、響亮的銅鑼聲從小河上的水泥拱橋方向傳了過來。

“啊，銅鑼！是那面老銅鑼！”人群里立即有人尖叫。大家一齊把目光投向聲源傳來的地方——小河上那座水泥拱橋。

一聽見鑼聲響起，靈應(yīng)爹立即松開翻著的眼皮，把雙眼直直地向水泥拱橋望去。萬建園也立即松開攙扶靈應(yīng)爹的手，睜大雙眼望向水泥拱橋。

水泥拱橋上站著張旺人。張旺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又用力敲了一下那面老銅鑼，“嘡——”，更加響亮的銅鑼聲響了起來。鑼聲歇處，張旺人站在橋上，像正月里玩龍鼓花燈喊新春彩一樣用力吟唱起來：“各位鄉(xiāng)親請聽真，建園真是大瘟神?；剜l(xiāng)競選拉選票，一心只為利來奔。不顧危險裝變壓，其實利在他一人。公家財產(chǎn)他變賣，集體利益他私分。大權(quán)獨攬真霸道，政府補貼他獨吞。培養(yǎng)親信拉幫派，打擊報復(fù)斬滿門。勾結(jié)神漢瞞和騙，錢財兩人暗里分。造光死得真悲壯，拱橋底下有義魂……”

萬建園、靈應(yīng)爹、圍觀者都聽清了喊彩腔調(diào)吟誦出的全是萬建園的壞話。萬建園氣憤得大叫一聲，撒開兩腳，直朝張旺人撲去。張旺人見狀不慌不忙地站成馬步，繼續(xù)他的吟誦。

萬建園像《烏龍山剿匪記》里的田大榜一樣跑得飛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上了水泥拱橋，張牙舞爪地撲向張旺人。很快，兩人扭打在了一起。張旺人要護鑼，只能用一只右手抵擋萬建園的進攻，但是，萬建園還是很難從張旺人左手里把老銅鑼奪過來。

就在兩人扭打之際，突然，警笛威猛地在村莊上空鳴響了。猝不及防的萬建園嚇了一跳，他停住手定睛一看，鄉(xiāng)里派出所的所長帶著一副手銬正向水泥拱橋飛奔而來。萬建園以為派出所的所長是來抓張旺人的，他欣喜地對派出所的所長說：“所長，快把這個刁民銬起來！”可萬建園話剛說完，“啪”地一聲，所長把手銬戴在了萬建園的手上。萬建園驚慌失措，心虛地問：“所長，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們接到舉報，你在村里大搞迷信活動，散布流言蜚語，擾亂民心，破壞社會穩(wěn)定。走！跟我們走！”

這時，萬建園家那條大黃狗吐著紅舌頭、搖著長尾巴逍遙自在地朝拱橋走來，一見它的主子也在這里，它立即“噗”地一聲縱起來，就要討好地把兩只前爪往萬建園的肩上搭。萬建園一見，惱怒地飛起一腳，將大黃狗踢到橋下面去了。一聲慘叫，大黃狗向小河里跌去……

這時，另一位派出所的干警將靈應(yīng)爹帶了過來。派出所的所長說：“你這個神漢，助紂為虐，妖言惑眾。一起帶走！”靈應(yīng)爹赤著雙腳，耷拉著腦袋，像萬建園家那條大黃狗一樣搖尾乞憐地來到萬建園身邊。他對萬建園說：“萬書記，你要保我呀！”萬建園二話不說，又惱怒地飛起一腳朝靈應(yīng)爹踢去。所長一見，立即一掌朝萬建園那條腿劈去，靈應(yīng)爹這才躲過了突然飛來的一腳。不然，靈應(yīng)爹也會像大黃狗一樣被一腳踢到小河里去……

萬建園和靈應(yīng)爹被公安干警押上了警車。

派出所的所長對村民們說：“同志們，我們接到舉報，你們村的萬書記有很多問題需要調(diào)查清楚。社會主義法制不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但也決不姑息任何一個壞人。同志們，我們把事情調(diào)查清楚后，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p>

帶上萬建園、靈應(yīng)爹的警車開走了。

村民們醒悟過來，他們“嘩啦”一聲跑上水泥拱橋，把張旺人緊緊圍住?！巴耍悄闩e報的？你做得對啊，萬建園這樣的蛀蟲是應(yīng)該早日清除的?！?/p>

張旺人對村民們說：“‘造瘋子不瘋啊。萬建園和靈應(yīng)爹狼狽為奸的事情是‘造瘋子最先發(fā)現(xiàn)的，他偷走了靈應(yīng)爹的老銅鑼，藏在組里的牛欄房里。所以，萬建園多次帶領(lǐng)村組干部上他家搜尋，每次都是連老銅鑼的影子都沒有搜尋到。‘造瘋子把萬建園和靈應(yīng)爹狼狽為奸的事情編成了‘順口溜，他想在今年靈應(yīng)爹給黑菩薩做壽時敲鑼‘喊彩，用這‘順口溜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訴大家。那晚發(fā)大水時，他鳴鑼報警，后來，他被洪水卷走了。我找到他的尸體時，他把老銅鑼死死地抱在懷里。我藏了這面老銅鑼。這‘順口溜是‘造瘋子臨死前那晚給我的，這些情況都是‘造瘋子告訴我的，我只是替‘造瘋子完成了一件他沒有完成的事情。我們都去看看他的女人和孩子吧。我們要幫‘造瘋子的女人把新房子造起來！”

說完，張旺人又將那面老銅鑼猛力一敲，“嘡——”一記悠長的鑼聲在村莊里久久回蕩。村民們都感覺到，這是一記激濁揚清、讓人蕩氣回腸的鑼聲，這一記鑼聲真是振奮人心哪。張旺人用這一記鑼聲對他們剛才的問話做了更加響亮的回答，村民們什么都知道了。

張旺人帶領(lǐng)村民們?nèi)チ恕霸殳傋印奔摇?/p>

有村民從“造瘋子”女人的懷里抱過她的小兒子，高高地舉了起來，然后，又傳遞給下一位村民，這位村民也把“造瘋子”的小兒子高高地舉了起來。就這樣，孩子被村民們輪流抱著、高舉著，在村民們的手里“咯咯咯咯”地歡笑著……

張旺人對“造瘋子”的女人說：“嫂子，你放心，我們剛才合計過了，大家一致同意齊心協(xié)力幫你把新房子造起來。”

“造瘋子”的傻女兒聽見張旺人的話后，也手舞足蹈地說：“嘻嘻嘻嘻……新房子……新房子……嘻嘻嘻嘻……”

責(zé)任編輯 鄭心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