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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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景
◎朱華勝
楊老漢悶氣不做聲,只管“吧嗒吧嗒”地吸煙。旁邊的張老漢轉頭看了一眼,用他那一米多長的煙袋的嘴頭敲了一下楊老漢的長煙袋頭,把身子往后面的苞谷稈堆靠了靠,甕聲甕氣地說:“楊老頭,看那西邊太陽,越是到快落山時,越是紅彤彤的?!?/p>
楊老漢抬起滿是皺褶的眼皮,望了望西山上那輪夕陽。好紅,整個天空掛著的云彩就如被火燒著似的,紅得不得了。他說:“人們都把老人比作夕陽,還真是對的,你看你,日子越過越火。兩個兒子竟然為爭你到他們家過年鬧了起來!孩子不在多,有孝心就行??!”楊老漢說到這兒戛然而止,不再言語了,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煙。
張老漢瞄了一眼楊老漢,知道又勾起他的傷心事,便“唉”了一聲,也“吧嗒吧嗒”地抽煙了。
斜身靠在苞谷稈堆烤晚太陽的兩個老漢,一個住村東頭,一個住村西頭。由于兩人年齡相近,楊老漢七十九歲,張老漢八十歲,加上兩人在田地還未下戶的時候,一個是村生產隊指導員,一個是村生產隊隊長。兩人長期帶領村民勞作,一直處得很好?,F在老了,人們經常見到這兩個老漢在一起嘮嗑,烤太陽,抽旱煙。
楊老漢原來經常嘲笑張老漢只有兩個兒子,因為他有四個兒子。在農村,那是很驕傲的,也確實令他驕傲了半輩子。隨著兒子的長大,娶媳婦成家,楊老漢越來越老了,兒子多的他,在人前反而抬不起頭來,因為兒子們都很忙碌,沒人管他,他是一人吃飽全家飽,單個過著日子。
特別是近年來,他身體越來越不如以前,現在做不了重活。不得已,也像張老漢一樣,不再下地了,只是到處逛逛,走走,望望。張老漢前年就不再下地,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從此走路只能彎腰,十分不方便。兩個兒子輪流養(yǎng)他,一家半年。然而,每到年底過年時,一家不讓老人出門,另一家提前來接去過年,年年都要爭一番。這讓村里的老人們著實羨慕得了不得。
最受觸動的就是楊老漢。他也是去年開始吃輪飯的。四個兒子約定,老人在一家待一個季度。三個月一滿,就去下一家。然而,令他傷心的是,他常常會落空幾天,苦水只能往肚里咽。本來在大兒子家住到三月最后一天,才該去二兒子家的,但是大兒媳旁敲側擊地提醒該去另一家了。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天,他提著煙袋一拐一拐地去二兒子家,卻是大門緊閉。到晚上還未見二兒子家的人回來,他只好餓著肚子鉆進二兒子家的柴棚里面過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見二兒子家回來,說是去孫子外婆家那里幫忙了。楊老漢心里想到,難道你們不知道月初的第一天是我到你們家吃飯嗎?然而楊老漢沒有說出口來。這樣的事楊老漢已經碰著過幾次。最長的一次竟然是在小兒子家門口。一周之后人家三口之家才從大城市里玩回來,楊老漢在小兒子家柴炭房睡了一周,還病了好幾天。那幾天只有飽一頓餓一頓的。還好,三兒子家的那對雙胞胎孫女對自己的爺爺很好,每到吃飯時就背著父母給爺爺送點來。
張老漢見楊老漢目光呆滯,煙袋里的煙火都熄滅了,還在“吧嗒吧嗒”地吸著。就說:“楊老頭,你吸個鬼??!火都滅了!”
楊老漢被這一聲打斷思緒,回過神來,苦笑一聲,把自己的長煙袋湊在張老漢煙火抽得旺旺的煙嘴上用勁吸了起來,終于把自己的煙火也燃著了。
楊老漢過癮地吸了幾口煙,吐出長長的煙霧,然后用長煙袋敲了敲張老漢的煙袋,說:“張老頭,還記得那年你我?guī)ьI大家修建毛二腳水庫嗎?我倆打野雞的那一次。”
“記得!那年不是中央有政策嗎?說‘今冬明春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于是你我?guī)ьI全村人去修建毛二腳水庫。一個月休一天,可真累啊!村民都回家了,就我兩個留守水庫上值班看守工地?,F在我們村的農田灌溉還得感激那座水庫呢!”張老漢也陷入回憶。
“是啊,誰叫我倆一個是隊長,一個是指導員呢?正趕上那幾天孩子們放假,你的兩個兒子,我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帶到水庫工地上玩。于是,我倆就去設扣子逮野雞,忙了一上午,只逮住兩只?!睏罾蠞h邊說邊笑了起來。
“哈哈,楊老頭,這個細節(jié)你不說我還一時想不起來呢!兩只野雞被我們燒了,你家一只,我家一只。結果,你四個兒子把那只野雞全部吃了,你一口肉都沒有吃著。而我只有兩個兒子,吃不完,我吃了很多。當我得知你居然一口肉都沒有嘗著,就送你一只野雞腿。你才得吃啊!”張老漢也笑了。
“是啊,我也記憶猶新啊,仿佛就如昨天才發(fā)生的事??!”楊老漢邊說邊往后靠了上去,把煙袋里的火在土里磕了磕,弄熄了,然后把煙袋往旁邊一放,閉上了眼睛。其實,楊老漢心里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說,張老漢給他的那只野雞腿他也沒有吃著,被他的小兒子看見,要過去吃了。
那個年代,很貧窮,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肉,更莫說野雞肉了??吹阶约旱乃膫€兒子喜歡吃,楊老漢舍不得吃一點,全部讓給兒子們。看著兒子們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心里感到特別滿足。
“楊老頭,你在想什么呢?”張老漢此時也把自己煙袋里的火滅掉,不吸了。見楊老漢閉目沉思,便用手推了推他,問道。
“沒有想啥,就是累得很。張老頭,最后你定在哪家過年了嗎?”楊老漢轉過臉來問。
“這兩個龜兒子相持不下,今年最后定了,合在一起過年。”張老漢說道,臉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福氣??!張老頭,多活幾年吧,值得。如果我走在你前面,記得有空來我墳前看我,我兩個老哥子還想嘮嘮嗑。”楊老漢翻了翻眼皮,低低地說道。
“說啥屁話呀!你還比我小一歲!我倆老哥子的感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小一起長大的,經風雨見世面,哪樣沒有見過,都闖過來了,還有啥怕的,都要好好活著,爭取活到一百歲,那時,我老哥倆一起走,在那邊有伴?!睆埨蠞h似乎有些動氣了。
“但愿如此吧!天已晚,夕陽都下山了?!睏罾蠞h悶聲說道。
正在這時,張老漢的大兒子走了上來,說道:“爹,回家吃飯了,飯都端上桌了?!笨匆姉罾蠞h也在,張老漢的大兒子笑著打招呼:“楊叔叔,您也一起與我回家去吃吧?”
“快領你爹去吃吧,我還不餓。”楊老漢說完慢慢地起身,朝著小兒子家的住處走去。
小兒子今年一家人要到丈母娘家過年,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按日子輪算,楊老漢在小兒子家過了三十,到初一才輪到去大兒子家吃。問題是小兒子家已經人去樓空,冷火熄煙的,啥也沒有準備。楊老漢打開門,關上門,一個人坐在火塘邊,也不開燈,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天漸漸地黑了下去。
大年三十這天,是農村最熱鬧的日子,家家戶戶一年到頭的年夜飯就是這一頓,很多人家,老早就在準備了。人多的,分工協作。有的宰雞,有的炸酥肉,有的煮豆腐,有的熬豬頭肉,有的貼年畫。孩子們都在放鞭炮,這里一群,那里一伙,玩得很開心。
張老漢在家陪那些孫子孫女玩,沒有再出來找楊老漢。
楊老漢一個人手提煙袋,佝僂著身子,巍巍顫顫地在村子里繞了一圈,就往村外邊走去。也不知道他走了些什么地方,直到家家戶戶放炮仗時,他才慢慢吞吞地回來。他在小兒子家空無一人的屋子里坐了一會,站起來,走到門邊。這時,很多人家開始吃年夜飯,鞭炮放得“噼噼啪啪”直響。他聽了一會兒,想了想,往大兒子家走去。才走到大兒子家門口,他停了下來。嗨,明天才該來的。他又折回小兒子家,進門,關門。
他在冰冷的凳子上坐了下去,手里緊緊捏著自己的長煙袋,眼睛直溜溜地看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似乎期盼著什么。
他想起幾個兒子還小的時候,他在家正在炸豆腐圓子、油炸蕎絲洋芋片。兒子們忽地進來這一個,忽地進來那一個,要么要一塊炸酥肉,要么要一片洋芋片。他總是樂呵呵地遞給他們,還交代:“我炸得多,莫急,有的是,慢慢吃啊!”
歲月真是不饒人,一晃眼自己就七十九歲了,自己做不動這些事,竟然過到要靠別人養(yǎng)才能活下去。
這個時候,外面的鞭炮聲逐漸松稀了下來,很多人家已經吃完年夜飯,大人們開始嘮嗑,孩子們出門瘋玩,三三兩兩約著放煙花。
楊老漢沒有再盯住大門看了。他餓了,更覺得口渴,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然后,他打開門,關上門,順著門縫把鑰匙丟入屋里。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扣實了紐扣,提著自己的長煙袋,決然地朝著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已經破敗的老屋方向走去。他覺得自己該去那兒了,他仿佛看到逝去多年的老伴在召喚自己了。
他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過了12點,我就八十歲了。足夠了……”
(責任編輯 季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