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正在舉辦的『新理異態(tài)─明末清初五家書畫展』基于故宮的書畫藏品,展示了主要生活在晚明清初的張瑞圖、黃道周、王鐸、倪元璐、傅山這五位書畫家的創(chuàng)作,對這一特殊歷史時期書畫創(chuàng)作的共性和個性做了非常直觀的呈現(xiàn)。
這一展覽基于院藏特點,根據(jù)明末清初時期極具特點的美學風格與史學定位,選擇了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傅山這五位代表性書畫家,共展出105件文物,包括書法54件,繪畫14件,碑帖10冊,古籍27冊。這樣規(guī)格的五家同展,也算得上一場文化視覺盛宴,為藝術史、社會史等專業(yè)領域的研究者,提供了直觀的研究對象,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這是一個中國明代晚期五位著名書畫家作品的特展,作者為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和傅山。藝術史研究者常將這五家相提并論。
五家之前的書壇,長期籠罩在董其昌傳統(tǒng)書風的影響之下。物極必反,新的美學思潮開始萌動。傅山的名言“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可以算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新理念。書法不再“唯美”,一時間風氣大變。
晚明的朝廷空前昏暗,社會劇烈動蕩,最終導致了政權鼎革。五位書法家“人品”不一,卻均未能逃脫時代給他們造成的身世坎坷與心靈創(chuàng)痛。這種坎坷與創(chuàng)痛反映到書法作品中來,必然會使人感受到一種與“承平之世”截然不同的強烈風味。
于是,新生的理念和嚴酷的政治氣候催生了明末清初行草書的一個風格特異的流派。
臨古創(chuàng)新
明末清初張瑞圖、黃道周、王鐸、倪元璐、傅山五人,以筆力剛強、狂放奇崛的行草書在書法藝術史上獨樹一幟,是當時“個性書派”、“書法變革潮流”的代表人物。他們的書法雖以“創(chuàng)新”為人矚目,但并非全出自我,而是有著深厚的“臨古”根基。
張瑞圖、黃道周小楷功力深厚,結字嚴謹。二人都師法鐘繇,前者得其瘦勁,后者取其寬博。倪元璐于晉人外,早歲專學蘇軾,筆意靈逸而結字可見學蘇痕跡。王鐸浸淫“二王”,為公認帖學大師。其臨帖作品多行草大字,狂放而不逾矩,師古而多創(chuàng)造。傅山于書學傳統(tǒng)領會頗深,行草有兩種面目。早年受祝允明影響,有遒美瀟灑一類作品傳世;晚年筆意古拙恣放,自成一家。
五人在追求個性、崇尚奇變的時代風氣影響下,都走向了自出機杼的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道路。他們“臨古”而不泥古,“創(chuàng)新”中不失法度,為后世留下了一份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值得我們駐步流連、用心體會。
筆走龍蛇
宋元以降,由于“帖學”的昌明,行草書體得到極大的發(fā)展,成為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流。明代晚期,松江董其昌標榜“俊骨逸韻”以生秀流美的行草風格風靡天下。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等人,則以“敏而好古”為號召,追求雄強、奇崛的書風,用直抒胸懷的筆觸表現(xiàn)社會與心靈的激烈動蕩。稍后更有王鐸、傅山天才英挺,繼踵而生。盡管他們?nèi)擞星鍧嶂郑赜心媳敝畡e,但書風相合之處,足與董氏抗衡,形成了明末清初的另一大書法流派,影響至今不衰。
五家之中,張瑞圖盡管技法相對簡率單一,但其最大的貢獻,是章法上一改前人軌轍,字距緊密而行距疏朗,又以偏側之鋒橫扁取勢,以激烈翻折形成緊密字組,縱行一氣直下,用筆一意孤行,強掣重壓,圭角崢嶸,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人風貌。這種字距緊密、行距疏朗、一瀉汪洋、滔滔不絕的揮運方式,幾乎成為晚明五家行草的時代特征。雖然在用筆與章法上反叛之前的傳統(tǒng),以創(chuàng)造多于繼承的獨特風格進入書法史,但張瑞圖的不足也很明顯,用梁巘的話說,“用力勁健,然一意橫撐,少含蓄靜穆之意,其品不貴”。
黃道周生于1585年,比其福建同鄉(xiāng)張瑞圖小了15歲。寒門艱難,38歲始得中進士,他與兩位卓異的王鐸(1593-1652年)、倪元璐(1593-1644年)同入翰林院,相約攻書,成一佳話。三家之中,黃道周小楷古拙瘦硬,是繼王寵之后師法鐘繇取得成就的又一典范,其行草書,則氣勢過于筆力,意趣高于技法,于“鐘王”古法底蘊中,多見徐渭、張瑞圖諸家時風的影響。其緊湊字組中,偶見蕩開之筆,斜向或縱向拉伸,或間以章草簡古筆調,增添了行間形態(tài)與筆墨節(jié)奏的豐富性,可算是章法上的一點貢獻。
“倪黃”雙璧之一的倪元璐,是黃道周的人生摯友,幾十年間一直以學問氣節(jié)相砥礪,書法則度越時輩,取法蘇軾、顏真卿,復以己意出之,用筆圓勁蒼渾、骨力內(nèi)含,結字孤高傲岸、倜儻卓穎。大幅章法雖與黃道周同調,細觀可見其蘸墨頻次較高,較多單字獨立蘸墨,燥潤相間,通過字距疏密與墨法濃枯,形成字組段落,進而縱貫一氣。其中單字形態(tài)的鶴立挺拔、重心軸線的微妙挪移,控筆運鋒的精到理性,都與黃道周的縱橫率性不計工拙,拉開了相當?shù)木嚯x。在落款的處理上,倪元璐也別具匠心,常署“元璐”二字于末行中空處,上下無依,獨立不遷,大氣而空靈。與倪元璐的蕭散出塵、無意于書相比,王鐸則于書道孜孜以求、志在必得,可謂萬事皆可罷,唯留數(shù)行書。他與時人論書,也多有雄視不平之慨。其大幅巨作,雖有些許煙火氣,但筆酣墨飽、勢貫力足,騰挪跳躍而筆姿蹁躚,于欹側跌宕中,處處展現(xiàn)出法度周至、氣度雍容的大家手段。
傅山則于“鐘王顏米”的傳統(tǒng)根基之外,更化用徐渭、王鐸兩家之長,出以己意,縱橫盤旋,一往無前,寫出了縱貫天地、橫掃千軍的氣概。五家之中,論古法精研、眾體兼?zhèn)洌^于王鐸;論吞吐豪縱、意象奔騰,則傅山后來居上??傮w上來說,在明末清初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五家前后相繼,突破傳統(tǒng),銳意革新,以飛瀑傾瀉般的大幅巨作,將中國書法的寫意精神,酣暢淋漓地推向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峰。
書畫兼能
五家在臨池揮翰之余,兼有繪畫創(chuàng)作與學術著述,各得成就。
明末清初之際,畫派眾多,“松江派”、“武林派”、“嘉興派”等并立藝苑。而五家的繪畫則不同于前述流派,盡管風格、面貌各異,但皆能自出機杼,別樹風標,堪為其時畫壇的一道亮麗風景。
這些畫作大多出于晚年手筆,盡管如此,精力投入的有限,讓畫面偶見荒疏生拙的細節(jié)。以一種嚴格的標準來看,業(yè)余狀態(tài)可能有時也使他們筆不稱心,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信心滿滿、樂在其中,且時出佳構。
這些作品不乏欣賞者。張瑞圖的畫隨黃檗宗僧人流入日本,獲得了相當廣泛的承認;倪元璐書畫扇面得到前輩陳繼儒的贊賞時,時年才19歲;王鐸為其三弟寫伏牛山幽境,自言“吾與弟神游焉,泉響林籟,在一室中矣”;傅山的逸筆草草、幽玄空靈,尤其冊頁中簡淡寧靜的古拙造型與氛圍,今天看來依然令人新奇、陶然。
黃道周的作品能于剛拙沉穩(wěn)之中,借筆墨的輕重緩急,傳遞出瀟灑不群的氣質。張瑞圖筆下的山水汲取宋元名家長處,喜用重墨、焦墨作樹石,造境險奇。倪元璐深諳畫理,繪畫講求形神兼?zhèn)?,形成清健爽利的筆墨特征。王鐸善畫山水與梅蘭竹石,講究墨法變化,評者認為其作意境沉遠,可奪造化之功。傅山的繪畫憑借內(nèi)在的骨力與意境取勝,其孤傲清高的性格與磊落不群的氣質躍然紙端??v觀五家畫作,多將書法用筆入畫,圖寫山川、花木以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表達精神寄托,儼然成為明清鼎革前后卓然獨立的藝術群體。
當董其昌理論與南宗畫風影響漸大時,王鐸與他的朋友們提出了很不一樣的觀點并為之踐行。他致信戴明說云:“畫寂寂無余情,如倪云林一流,雖略有淡致,不免枯干,尪羸病夫奄奄氣息,即謂之輕秀,薄弱甚矣,大家弗然?!币驗橥瞥缜G、關、李、范等北宋雄強路數(shù),他甚至還說:“此關仝真筆也……又細又老。磅礴之氣,行于筆墨外。大家體度固如此。彼倪瓚一流,競為淺薄習氣……荊、關、李、范,大開門壁?!庇^王鐸山水,或細筆密列,或老筆層聚,皆有追摹北宋的意圖,但畢竟摹古不深、手段有限,未免有些生硬拘掣,與他書法上的縱橫捭闔形成了鮮明對比。以此觀之,米芾、趙孟頫、董其昌諸家于書畫兩方面所達到的經(jīng)典高度,可稱千古難能。
在書畫之外,五家俱是博覽群書,潛心學術,著述頗豐。展廳最后,展出了五家的部分文集著述,其中心血瀝灌的文字,有可能更是著者內(nèi)心看重的一部分。如今它們靜置一隅,任由時光輕輕滑過,風煙俱凈,默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