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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下的倒影

      2016-07-14 23:17竹間
      四川文學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劉老師學校老師

      竹間

      黎老師正往教師住宅樓爬去。三月上午的陽光溫溫和和,竟使他感到有點發(fā)熱。

      太陽對著教師住宅樓一絲不茍地直接斜射,將黎老師的身體在墻壁上印出了一個鮮明的倒影。黎老師側(cè)身對著陽光時,皺起的雙眉間被照出輪廓明顯的陰影線條,恰似一幅滄桑的特寫鏡頭;眉間圈起的陰影線條好像是“缺錢”兩個奇形怪狀的字影兒。黎老師滿頭的銀發(fā)被光照得與春天的陽光遙相呼應,閃爍著有些刺目的銀光……

      黎老師現(xiàn)在真后悔當年沒有想響應“只生一個”的計劃生育政策,那時候簡直是鬼摸腦殼了,竟然超生了一個兒子。黎老師明年就該退休了。他曾計劃退休后出去旅游,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和全世界的美麗盛景,去享受旅游的樂趣。但“缺錢”兩個字呈現(xiàn)在了黎老師的額頭上,肯定已經(jīng)破壞了他早已擬定好了的旅游計劃。有錢沒病只是人生進入到老年后的一種奢望。黎老師家庭中,現(xiàn)在卻遭遇了既有病又沒錢的逆境。這一有一無哪兒還有舒心的日子過?這人要是沒有一個好心情,哪還有出門旅游的奢侈興致?

      黎老師是老三屆的回鄉(xiāng)知青,后來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當代課教師。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了。前幾年才幸運地被轉(zhuǎn)為公辦教師,趕上了吃皇糧的末班車,也算是黎家老祖宗積了陰德,因為快退休了還破例端上了鐵飯碗。快到六十歲的黎老師本應該快樂地工作和生活,至少應該再年輕十歲,但現(xiàn)在卻有些老氣橫秋的樣子。黎老師只有走上講臺時,那雙眼睛才會變得神采奕奕,面對自己的學生就能口若懸河地引經(jīng)據(jù)典講解?,F(xiàn)在回到家中,黎老師面對兩個兒子和妻子卻啞口無言。大兒子沒有讀出來書,只有繼承爺爺?shù)穆殬I(yè)——修理地球。不過,大兒子也和所有農(nóng)村青年一樣,打心里不情愿當一輩子地球修理工。大兒子找到當教書匠的老爸爸,要他想辦法給自己謀一個能掙到錢的工作崗位。然而,黎老師平時連鎮(zhèn)中學校門也難得邁出去,哪兒有本領給兒子弄個能掙錢的工作崗位?這樣一個邊緣小鎮(zhèn),自然也沒有多少就業(yè)機會等著黎老師的大兒子上崗。最近,情況卻稍有轉(zhuǎn)機:胡校長答應將學校的學生食堂承包給黎老師的大兒子。原來的承包人合同到期不想繼續(xù)承包了。黎老師心里也是懸甩甩的。承包合同一天沒有簽下來,就存在著不確定性的變數(shù),就像一元二次方程有兩個解一樣。這大概就是黎老師額頭上出現(xiàn)“缺錢”的原因之一。小兒子在大學讀研究生,雖然是公費,但談戀愛交朋友都需要黎老師熱情贊助。黎老師的妻子,也不知咋的,落下了尿毒癥這種富貴病。連續(xù)兩年的透析,早把黎老師家里值錢的東西透析得空蕩蕩的了。黎老師家里現(xiàn)在可以用“家徒四壁”這個詞來形容,誰看了黎老師的家庭狀況,也不會說這個成語用得不恰當?!叭卞X”兩個字就好像電烙鐵似的烙印在了黎老師的額頭上了。

      黎老師皺起眉頭推開自己的住房,這是學校分配的兩室一廳套房。這還是幾年前當?shù)卣谧饚熤亟痰目谔栂陆ㄆ鸬慕處熥≌?,?zhèn)政府當年的舉動曾經(jīng)令所有教師感激涕零?,F(xiàn)在這套房子也要搞房改了,黎老師還得交出一筆錢來才能長久地住下去。不然,退休后他得讓出房子來,回到幾里路以外的鄉(xiāng)下,在那幾間破爛的老屋子里去居住。

      黎老師推門進去,只聽見妻子正在廚房里咳嗽,大概想給丈夫煮午飯。黎老師走進自己的臥房兼書房,順手放下講義,折身來到廚房,要替換下病哀哀的妻子,準備親自開始在廚房里“拳打腳踢”施展粗劣的廚藝。正在此時,胡校長在樓下大聲地喊叫道:“黎老師,你下來一下!”

      黎老師不敢怠慢。胡校長找自己自然是工作上的事,別的事黎老師肯定不會沾到邊際。因為黎老師是中國最小、最低級別的主任——班主任。黎老師這個班主任一干就三十多年。雖然是老資格的主任了,除了在自己初三的畢業(yè)班上,黎老師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來,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黎老師一邊答應著一邊轉(zhuǎn)身朝樓下走。三月的陽光再次映照出他那有些傾斜的身影。

      黎老師一邊下樓一邊在腦海里苦苦地搜尋,不知道胡校長找自己的理由,自然也沒有一絲兒被領導親切召見那種喜出望外的感覺。忽然,黎老師的腦海里一激靈,仿佛觸到了某條敏感神經(jīng),心激動得幾乎“咚咚”急跳了幾下。胡校長難道叫自己下去簽訂學生食堂的承包合同?黎老師想到這件事終于有了著落,心田里頓時淌過一股暖流,腿腳上就也增添了不少的力氣,腳下竟然響起了難得的“蹬蹬蹬”的快樂腳步聲,直往樓下傳去。黎老師下樓來,見胡校長早已經(jīng)邁出悠閑似的步子往學校大門口去了。黎老師看見胡校長的身影被陽光曬出了側(cè)翼的陰影。黎老師發(fā)現(xiàn)胡校長的身子也被陽光斜射成了不協(xié)調(diào)的陰影。胡校長的影子竟然有些傾斜,影子與他本人身體是變了形的。這三月里的陽光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公正的。黎老師亦步亦趨地緊跟隨胡校長的影子往學校大門口走去。黎老師直跟到大門口,心想,簽訂承包合同難道還要到學校外面去?要去一家酒館才能搞掂這個承包合同嗎?黎老師下意識地摸了摸衣袋,心里虛了起來。因為,囊中的確很是羞澀,他的腿腳頓時軟綿下來。他往側(cè)邊看看自己的身影,傾斜的影子照樣緊緊地跟隨在自己的側(cè)翼,好像鬼影子在伴隨著自己似的。他的腿腳越來越發(fā)軟,最后都快停下來向后轉(zhuǎn)了。

      走在前面的胡校長卻目不斜視,繼續(xù)朝校門口走去。在那幾棵已經(jīng)冒出新綠寬大的白楊樹下站住,樹的倒影和胡校長的身體倒影重疊在一起了,在陽光明媚中顯出一片暗影來。黎老師忽然看見有輛小汽車停在學校大門口外不遠處,雙腿更加乏力,幾乎快往前挪不動了。黎老師恐懼地想到,胡校長叫自己辦招待當然不會在小鎮(zhèn)餐館中辦,看樣子是要叫他去縣城大酒店辦高級招待,吃高級宴席??磥聿话讶伺伞按蟪鲅笔遣豢仙屏T甘休似的。黎老師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走進孫二娘的黑店里,不挨刀也得被割去幾斤肉下來。黎老師站了片刻,最后發(fā)狠地想:今天只能豁出去了,咱姓黎的只是為了大兒子能承包下學生食堂,不說是花錢,生死也就是這一回,總不至于會像英雄烈士上刑場那樣壯烈犧牲吧!

      黎老師艱難地走了過去,有些結(jié)巴地說:“胡校長,胡……”

      胡校長好像沒有聽清楚黎老師從身后傳來的“胡言亂語”。他此時已經(jīng)走到了小汽車前,并熱情洋溢地替黎老師拉開了小汽車門。胡校長被斜射出來的身體影子也跟隨著頭顱怪怪地扭過來,滿面微笑地說:“黎老師,請上車吧!”

      黎老師并沒有因為胡校長親自給自己拉車門就感到受寵若驚。他心里悲情萬狀地想:胡校長這一遭就像猶大要跟耶穌擁抱親吻,誰曉得暗藏著啥子陰謀詭計?但今天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呀!黎老師想折回身去拿錢,但也知道屋子里沒有多少錢讓他拿去奢侈浪費。坐在副駕座位上有個年輕人卻微笑地面對著黎老師直點頭。胡校長不失時機地介紹道:“這位是陽城市S技術(shù)學校招生就業(yè)安置辦公室的劉老師?!?/p>

      劉老師立即和藹可親地跟黎老師打招呼:“請黎老師賞臉吃頓便飯?!?/p>

      這位招生辦的劉老師竟然早就曉得自己姓黎,真叫人有些受寵若驚呀!黎老師原先提到嗓門上的那顆心暫時回歸到了原位,竟然有些暗自慶幸,天上果真掉下來一個“餡餅”呀?原來胡校長讓黎老師跟著去吃大戶嘞!

      胡校長剛坐上車,他掛在腰帶上皮合子里的移動電話就響了起來。胡校長下車去接了電話,好像怕被誰聽了去似的。胡校長過了一會兒便回過頭來,有些無可奈何地對陽城市S技校招生辦公室的劉老師說:“我沒法去了,下午局領導要來檢查。你就同黎老師去吧!黎老師全權(quán)代表了?!焙iL跟劉招生和黎老師招招手,便大步回學校去了。

      黎老師的手此刻正伸到腳踝上去扯已經(jīng)縮進鞋子里面的襪子。他抬起頭來,驚愕地看見胡校長怎么又回學校了?他疑惑不解地又看見了胡校長走在陽光下的那個倒影。教育局的通知早不來遲不來,現(xiàn)在來,實在太巧了嘛!

      黎老師還在繼續(xù)拉腳上的舊襪子,剛才是怕自己進城去穿雙破襪子招人笑話。黎老師平時嚴謹,衣服雖舊,但從來都是遮掩嚴實,不能裸露,無論如何也要給學生樹立起一個嚴謹?shù)男蜗?。黎老師看見胡校長走很遠了才清醒過來。剛想下車跟隨胡校長回學校,汽車卻已經(jīng)發(fā)動起來了。車外面的暖風在車窗上刮了起來。黎老師隨即安慰自己:今天自己竟然能代表胡校長去吃午飯,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那就代表胡校長去吃一回大戶,免得說自己連門也不敢出。

      正值陽春三月的川西壩子完全披上了綠裝。黎老師展望車窗外,一片新綠,一片綠色剛朝后面隱去,另一片金黃色的菜花又撲面而來。黎老師隱隱約約看見一只只蜜蜂在油菜花叢中飛翔,繁忙地采著蜜。這一幕景致令黎老師心曠神怡,復蘇了的川西壩子上的春色真是美呀。黎老師體內(nèi)的青春活力也被喚醒了似的。黎老師根據(jù)今天胡校長對自己的和藹態(tài)度來看,幫大兒子承包下學校的學生食堂,大概沒有啥子懸念了。妻子下個禮拜要去縣醫(yī)院透析,小兒子讀研需要支助,這些缺錢的煩惱事兒暫時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黎老師也真該輕松一回,享受一下實實在在的生活。

      黎老師正遐想著,小汽車忽然一個急剎車。他被拋了起來,頭幾乎快碰上車頂篷了。嚇得黎老師目瞪口呆,心驚心跳。他暗自報怨:自己難道就這么命賤,這般無福?好不容易代表胡校長去吃一回大戶也無福消受,還要被汽車碰得頭破血流嗎?司機想伸出頭去罵人,但路上剛才制造障礙的人卻沒有走在汽車左邊。只見坐在副駕上的陽城市S技校招生辦的劉老師,快速搖下玻璃,對著路上趕著一群小鴨子放牧的農(nóng)民一陣臭罵。黎老師覺得劉老師的罵聲有點不堪入耳。這種罵法哪兒還有一點兒人民教師的味兒,簡直像個街娃或潑婦在罵大街。

      黎老師看見挨罵不還口的農(nóng)民,像是一位蠟塑似的,兩眼呆滯地看著劉老師,布滿皺紋的黑紅色臉膛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好像已被劉老師給罵得麻木不仁了。黎老師覺得這個農(nóng)民很面熟。剛一想就想起來了,恍然大悟:這不是方貴生的父親嗎?黎老師覺得劉老師這樣罵自己學生家長,太過分了點兒,心里感到特別的難受也特別反感。黎老師覺得,是自己對不起學生方貴生的父親。姓劉的這個人欺軟怕惡,竟越罵越起勁,好像在與人比賽罵技一般。黎老師哀求般地對劉老師說:“算了,走吧!”

      劉老師怒氣未消,但到底將車窗玻璃搖了起來。車開出幾十米遠了,黎老師回過頭去,很慚愧地看了方貴生父親一眼,覺得自己對不起這位學生家長。

      陽城市S技校招生辦的劉老師坐好后,轉(zhuǎn)過頭來對坐在后面的黎老師,剛才那張憤怒罵人的臉又和藹起來了。黎老師聽見劉老師滿嘴臟話,感到十分驚詫。自己剛才的判斷沒有錯,這位姓劉的簡直就是個毫無知識的街娃。素質(zhì)這樣低下的人怎么可以在一所中技校當老師呢?黎老師搞不懂現(xiàn)在教師隊伍的結(jié)構(gòu)情況,也用不著操那些閑心,只曉得當“天下最小的主任”,這會兒也深切感覺,這位姓劉的技校老師,哪兒有一點為人師表的味兒?

      縣城在搖晃中不知不覺就到了。S技校的劉老師先下車,還替黎老師拉開了汽車門,好像是黎老師的一位盡職盡責的秘書。黎老師雖然有些受寵若驚,但也的確找回了做人的尊嚴。此時,對于胡校長要自己代表校長大人來吃飯,內(nèi)心里充滿了感激。

      黎老師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高樓上掛著巨大的廣告牌子,“白天鵝酒樓”幾個大字,在春天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的金光燦燦。黎老師當然曾經(jīng)聽說過縣城里這家名聲顯赫的酒樓,它是縣城流行的一種奢侈豪華生活的代名詞。黎老師今天竟然也可以代表胡校長來開一回眼界了!S技校的劉老師是怎樣的大款,咋會將他這個教書匠請進這樣高極的酒樓里來用餐呢?黎老師內(nèi)心存有一絲誠惶誠恐。他走路小心翼翼,步子邁得很小,跟隨在劉老師后面。既害怕喧賓奪主,又像是第一次進城的陳奐生,害怕被人丟下似的。

      劉老師恭恭敬敬地陪著黎老師往酒樓里走去,黎老師卻只敢小心翼翼地跟隨在劉老師后面。大概有一米遠的樣子,覺得這樣的距離很適合作客人的身份。黎老師剛抬頭,就看見因腳步聲響起,把那扇大門驚得自動打開了。黎老師有點嘆為觀止了:這里竟有如此現(xiàn)代化的大門!大門兩邊的兩位迎賓小姐忽然露出一張笑容可掬的臉蛋,望著黎老師親熱地招呼道:“先生,歡迎光臨!”甜言蜜語剛剛吐出口來,那雙玉樹枝條般的手也伸了出來,做出了一個優(yōu)雅的“請”的姿勢。既令人賞心悅目,也使人得到了尊嚴,覺得自己也尊貴起來。黎老師在慌亂中又擠出了一絲誠惶誠恐,面上卻用真誠的微笑來回應迎賓小姐。他趕緊跟著劉老師,謹小慎微地繼續(xù)往餐廳里跨了進去。

      這個……劉招生要把自己往那兒帶嘞?黎老師自己也覺得奇怪。怎么將這位技校的劉老師降格為“劉招生”了。

      黎老師兩眼忙碌地搜集,感受著眼前賓館里的五彩繽紛。只見大餐廳里擺下了好幾十桌宴席,不知誰在此大宴賓客?黎老師心里直發(fā)感慨:他從來沒有到這家“白天鵝酒樓”里餐宴過或請過客。這里每天都是這樣賓朋滿座的嗎?

      大廳里自然早已經(jīng)沒有座位了。劉招生又會將我?guī)У侥膬喝ツ兀抗芩?,我是代表胡校長來吃大戶的,他上哪兒我就上哪兒吧!我雖然包包里沒錢,也不會在此拉稀擺帶。劉招生在請客,怕個啥喲?

      黎老師最終被帶到一間小雅間前,只見“荷花廳”的標牌很明顯地貼在了門上方,一個多么雅致的廳名;只見門口又站著一位標致漂亮的服務小姐。見黎老師跟著劉招生走攏了,微笑著不失時機地伸出一只玉枝般的手來示意:“先生,歡迎光臨,請進荷花廳用餐?!?/p>

      黎老師走進荷花廳,只見這么大一個圓桌子,擺了十套的杯碗筷子。他不由看看劉招生,心里直嘀咕:只有兩個人,卻坐這樣大一個圓桌,未免太奢侈了吧!

      黎老師是代表胡校長來吃大戶的,今天就暫時成了這位劉招生的座上賓。黎老師一開始心里就沒有覺得別忸,還感到心安理得。因為,他是代表胡校長來吃這頓飯,算給劉招生的面子。劉招生先請黎老師坐下來后,自己才謙恭地坐下。劉招生恭恭敬敬,極其有禮貌,也異常謙卑,跟剛才在路上罵擋車農(nóng)民真是判若兩人。黎老師幾乎要將劉招生升格為“劉老師”了。

      劉招生笑逐顏開地對黎老師說:“我安排了三百元,酒水另計,不知這里的酒菜合不合黎老師的口味?!?/p>

      黎老師暗自吐了吐舌頭,兩個人安排了三百元的餐費,都吃些啥喲!

      “在這縣城里,‘白天鵝酒樓算他媽最有檔次了酒店了。達官貴人都在此消費。我們也冒充達官貴人,他媽的今天來此就是圖吃這點兒格調(diào)兒。他媽的格調(diào)就是值錢。黎老師,菜已上來了就莫跟老子裝斯文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p>

      黎老師皺起了眉頭,連續(xù)聽見劉招生罵了兩次“他媽的……”,他又在心里暗自否定了剛才要將“劉招生”升格成“劉老師”的決定了。這樣一位秉性難移的街娃,在黎老師心中永遠不可能成為“老師”。他決定永遠也不再將劉招生升格為“劉老師”了。他真的素質(zhì)太差,不配當老師!老師是個特殊而又崇高的職業(yè)。劉招生如若真的當了“劉老師”,那真是有辱斯文!

      黎老師不喝酒,他有高血壓病,這是須要嚴格控制的。劉招生哪里相信,高矮要給黎老師把酒斟上。劉招生還說出一連串的順口溜來助興:“只要哥兒鐵,哪怕喝得胃出血。能喝半斤喝一斤,這樣的干部要提升。能喝白酒喝啤酒,這種干部要調(diào)走!黎老師,一回生二回熟,頭一回的面子要給足。黎老師今天一定要給我面子,老子嘛才說得過去呀!”

      “我只是個教書匠,既非干部,也非你的鐵哥們。如果我的身體允許,肯定會奉陪……你干兩杯”。黎老師不想喊“劉老師”,也不好叫他劉招生,硬是用第二人稱“你”將劉招生的稱呼代替了。

      黎老師真的不敢喝酒,劉招生也不敢硬往黎老師嘴巴里灌,陪著這位只往嘴巴里扒飯的教書匠餐宴真是沒有丁點兒情趣。劉招生似乎沒有給黎老師灌下去酒,心有不甘。他想了許久,才說出了一句較適當?shù)某烧Z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黎老師你真不給老子的面子,連酒杯子都不端,把老子滿腔的熱情化成了一盆子涼水了?!痹捳f出口后,劉招生似乎察覺剛才沒有想好就將話冒出來了,在黎老師面前充老子有些欠妥,忙著補充說:“黎老師,我在胡說八道,原諒!原諒!”

      黎老師聽了劉招生這一席話,原先還渴望享受“玉食”的他,喉嚨里如同忽然鉆進了一條臭蟲,弄得沒有一點胃口了。黎老師心里雖然有些不舒服,卻不可能直截了當?shù)嘏u眼前這個人。劉招生又不是自己的學生。況且,還在“白天鵝酒樓”給你辦招待,哪能喧賓奪主教訓人家呢?

      黎老師其實已經(jīng)饑腸轆轆,當然只管扒飯吃菜。黎老師因為家里缺錢,好久都沒有享受過這樣豐盛的美食了。這一桌菜也果然特別的豐盛,雞、鴨、魚、肉樣樣俱全,但卻只有那么一點點,屬于品嘗層次。劉招生介紹那個小碟子中盛的竟是鮑魚。黎老師如果敞開胃口,肯定會一掃而光的。不過,雖然每一樣菜只有那么一點點,因為樣數(shù)多了,黎老師還是吃得酣暢淋漓。這時,黎老師才發(fā)現(xiàn)這房間里開著空調(diào)。

      黎老師快要吃舒服了,漂亮的服務小姐又送來甜點小食。黎老師這才真正體會到剛才劉招生說的那種“吃檔次”的說法。劉招生雖然自斟自飲,此時好像也已有了一點兒醉意。黎老師卻聽見劉招生的談話十分清醒,并且輕松地將話題引入到了實質(zhì)性問題上來了。他很可能是假醉。劉招生夾了塊魚放在黎老師碗里,接著又要給黎老師夾別的菜。黎老師驚慌地說,自己來。黎老師完全曉得,自己今天是代表胡校長來吃劉招生的大戶,沒有糊涂到因為胡校長今天給了自己一點點顏色,就想著可以自我膨脹到要計劃開染房了。

      劉招生說:“黎老師,這次全靠你幫助我啦!你至少要給我們學校介紹十名學生上我們陽城市S技術(shù)學校?!?/p>

      黎老師先有些茫然,看著劉招生。原來是這個原因,胡校長才讓自己代表他來吃大戶呀?姓黎的,你真糊涂呀!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免費的晚餐呀!此時此刻,黎老師不知道自己該承擔這次吃大戶后的啥子責任?如果介紹學生到某學校就讀,當然不存在啥子責任問題。只要學校好,專業(yè)對路,也許對農(nóng)村的學生是一條路子嘞!這應該是功德無量之事??!

      劉招生看見黎老師吃飽放下了碗,就從皮包里拿出一個裝得鼓脹的大信封,雙手遞給了黎老師,說:“黎老師,這是六千元錢,你就收下吧。到八月份,你給我送十名學生到我們學校就行了,超出一個加六百元”。

      黎老師驚得目瞪口呆,這怎么可以?他不成了販賣學生的人販子了嗎?況且,學生到哪所學校升學,八字還沒有一撇咧!但劉招生卻將裝錢的信封硬塞在黎老師的手上。黎老師有些無可奈何,也挺為難的,退也不是,收也不成。黎老師曉得,自己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錢”。下個禮拜天,又得送妻子去透析。劉招生似乎看出了竅門,說:“黎老師,你當了三年班主任也不容易,這點錢算啥子喃?”

      劉招生說的話也有道理,三年的班主任黎老師的確也當?shù)貌蝗菀?。黎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回憶那個過程了。他三十年送了多少畢業(yè)班學生,如果要回憶寫下來的話,肯定能寫一部比磚頭還厚實的書。黎老師心里平靜下來了,心安理得地將裝錢的信封暫時塞在內(nèi)衣口袋中。他想,等回到了學校就交給胡校長去處理吧。

      吃過午飯,黎老師說要立即回學校去,劉招生卻若無其事地說:“慌啥子,你黎老師難得出來一回,去洗個腳吧!”

      黎老師幾乎要啞然失笑了。他心里想,我哪天晚上不自己泡個熱水腳?!懊客砼輦€熱水腳,如同天天吃補藥”的民諺,哪個不曉得?還用得著在外面找人洗腳?真是笑死人啦!但劉招生似乎并不在意黎老師的表情,只管領著黎老師更上一層樓。黎老師對走在前面的劉招生說,劉……老師,我下午還有課,耽擱不得。劉招生頭也不回地說:“沒有事,再等一陣子,我聯(lián)系的車兒會準時來接你的,不會耽擱你上課?!眲⒄猩恢睂⒗枥蠋燁I到了三樓,說:“黎老師,洗個腳吧!”

      黎老師又誠惶誠恐起來:“我不洗,我說過我不洗腳的。”

      劉招生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樣子,說:“你不洗多可惜。我可是把費用都付了。他媽的,報紙上不是說,貪污跟浪費都是犯罪嗎?”

      劉招生滿嘴的粗話倒使黎老師開不起腔了。劉招生趁此機會將黎老師推進了一個雅間。黎老師這才看清這雅間里的裝飾:這個雅間全是用木板墻體裝飾,里面一字兒擺著兩張按摩床,還有一個能坐的凳子。黎老師正在觀察期間,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提著裝有半桶熱水的小木桶,手腕上搭著一條毛巾,面帶微笑進了雅間。黎老師有點兒走神,琢磨這位洗腳女小姑娘是不是曾經(jīng)是自己的學生。正在這時,那小姑娘熱情地招呼黎老師:“先生,請?zhí)稍诖采习?!?/p>

      鬼使神差,黎老師竟很聽話地躺了上去。直到現(xiàn)在,黎老師才發(fā)現(xiàn)劉招生已不在雅間里了。他很后悔躺在了床上,而小姑娘那雙稚嫩的手已經(jīng)開始幫他脫腳上的鞋襪了。黎老師頓時驚慌萬狀,自己的爛襪子怎么可以暴露在這位小姑娘面前呢?黎老師剛要拒絕,甚至要將剛伸出去的腳又縮回來,那位小姑娘卻抬起頭來,用哀婉的雙眼望著黎老師,好像在乞求黎老師施舍。

      黎老師說:“我不洗這個腳你能有工資嗎?”

      小姑娘先茫然地看著黎老師,隨后堅定地搖了搖頭。也許這個動作比語言對黎老師更具有沖擊力。黎老師心軟了。他想,這世上“缺錢”的人都應該得到同情。黎老師那雙腳便義無反顧地伸了出去。當那雙稚嫩的小手托住黎老師的腳,要順勢脫去襪子時,黎老師本能縮了一下,但最終忍住了。那雙細嫩的小手又麻利地將黎老師那雙舊襪子裝在一個小塑料袋子中,將那只小木桶挪過來,把黎老師的雙腳拉進溫度適宜的水桶里開始搓揉。黎老師頓時感到有一股熱氣往頭上涌,全身像通了電的導體,舒服極了。黎老師暗想,難怪現(xiàn)在有的人會享受,這種如仙似神的感覺令黎老師終生難忘。但那雙細嫩手的搓揉也喚起了黎老師作為男人的那種特殊感覺。黎老師與病妻生活了這么久,早已沒有那種男女之間激動的情趣與性事了,而現(xiàn)在……

      小姑娘叫黎老師仰躺著,而黎老師的肌肉卻緊繃著。小姑娘溫和地說道:“先生,請放松些?!崩枥蠋熞矘O力想放松些,但全身卻還是像扁擔般硬梆梆的。小姑娘只得勉為其難地又開始用那雙細嫩的手緊握起一對小拳頭,輕輕地在黎老師的大腿小腿上捶著,快慢節(jié)奏相當適度,令黎老師全身漸漸地放松了。黎老師覺得此生算是開眼界了,享受這種高級的洗腳服務。

      小姑娘又叫黎老師俯臥在躺床上。看樣子,小姑娘還會在床上來給他捶背。黎老師頓時警覺起來,忽然想到內(nèi)衣袋子中還裝有劉招生給的六千元錢的信封秘密。那可是要回去交給胡校長處理的錢,千萬不能出了半點差錯。黎老師立即從躺床上坐了起來,說:“行了,不用你捶背了”。

      小姑娘一瞬間還用不理解的目光看著黎老師,但隨后便尊重黎老師的意思。她又給黎老師修剪去腳趾甲。最后,拿出一雙嶄新的純棉襪子替黎老師穿在腳上。小姑娘剛要把黎老師那雙舊襪子甩進垃圾筒中,被黎老師一把搶了過來,牢實地塞進了褲袋之中。他穿上鞋子后,真誠地對小姑娘說:“謝謝!”

      “不用謝,先生,歡迎你再來!”

      黎老師想到下午還有課,出了雅間便大喊劉招生。劉招生自然在另一間房中答應他。看樣兒,劉招生的腳還沒有洗完畢。黎老師只得下到二樓去喝茶等著。但黎老師一坐下來又產(chǎn)生了幻覺:仿佛置身于自然之中,享受著這里的清靜與雅致房間里的洗腳活動。那位小姑娘的形象老是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黎老師甚至有一種沖動,要重新進雅間去再看看那位小姑娘的臉蛋和那雙細嫩的小手。然而,黎老師也曉得,小姑娘此時可能已經(jīng)在為別的先生服務了,心里噓唏不已。

      黎老師肩膀上忽然遭遇到一拍,一陣驚駭。臉紅筋脹的黎老師清醒過來,看見劉招生已經(jīng)站在自己跟前。劉招生笑容可掬地對黎老師說:“黎老師,咋這么快就出來了?他媽的,你真是浪費資源呀!”

      黎老師臉紅了紅,無言以對,好像被劉招生窺到了見不得人的丑事,但心里卻在大聲爭辯,我沒有浪費資源,我只洗了洗腳,而且洗得很好。劉招生又充滿期望地對他說:“黎老師,給我們學校送十名學生的事就全包在你的身上了。感謝黎老師支持我的工作。走,我送你回學校?!?/p>

      黎老師坐在車上才徹底清醒過來,右手一直壓在裝錢的上衣袋胸口上,好像害怕丟了似的。黎老師一回到學校,就去了胡校長的辦公室,慎重地要將錢上交。胡校長聽了,用奇怪的目光望著他,忽然不認識他一樣地看了他許久,沉默片刻才說:“黎老師,三年的班主任也真不容易呢?”

      黎老師聽了胡校長這句話,頓時又想起劉招生也是這么說的。天下事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對于胡校長對班主任工作的理解,黎老師內(nèi)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絲感動。黎老師從初一開始當班主任,一直到初三,今年終于快把這個班送畢業(yè)了。看著學生從少年到青年的整個成長過程,回憶起這么多個日日上講臺,夜夜備課批改作業(yè),還真的不容易咧!胡校長繼續(xù)說,這六千元與貪污受賄,與道德品質(zhì)不沾邊兒的,完全是你自己作了三年班主任應得的酬勞費。黎老師也覺得這錢真的該自己收。原先沒有找到收錢的理由,所以,六千元錢老梗塞在黎老師的胸脯里,像打了一結(jié)似的難受。他現(xiàn)在找到了收錢的理由,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蛟S能部分地解決自己“缺錢”的燃眉之急咧!

      住校的畢業(yè)班學生,在食堂里吃過晚飯就回到教室里開始各自自習,緊張有序地準備中考,整個校園內(nèi)顯得很安靜。黎老師準時出現(xiàn)在了三年級一班的教室里。這一段時間對于班上五十個同學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人生走到這一步是極其關(guān)鍵的,幾乎可決定一個學生將來的命運。黎老師當然不敢掉以輕心。他早在心里默默地計算過:這五十個學生,最多能考上二十個繼續(xù)讀普通高中;剩下的只能讀中專了;也有部分的同學會停學直接回到農(nóng)村去……

      黎老師跨進教室內(nèi),一眼就看見正在復習的方貴生。黎老師眼前立即回放出方貴生父親中午趕鴨子在路上的鏡頭。劉招生將老方罵得那么難聽,黎老師此刻也對方貴生產(chǎn)深深的歉疚,總覺得今天是自己對不起方貴生和他的父親。

      黎老師在教室中走了一圈,慢慢地來到方貴生的身邊,輕輕地在方貴生的肩上拍了拍。方貴生驚惶失措地抬起頭來,看了黎老師一眼。黎老師又輕輕地拉了方貴生一下,方貴生這才曉得黎老師要給自己“炒單鍋菜”。他有點惶恐,不知黎老師有啥事兒要找自己單獨談話,起身跟著黎老師往教室外面走去。

      黎老師帶著方貴生來到了辦公室。他先坐下來,然后又叫方貴生也坐下來。方貴生卻沒有坐,只是站在黎老師的對面,什么話也沒有問,只等著黎老師問話,一副洗耳恭聽的傻樣子,令人忍俊不禁想笑話他幾句。黎老師望著學生,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了中午方貴生父親那張與年齡很不相稱的,很多皺紋和黑色素掩蓋著的臉龐。黎老師聲情并茂地對他說:“你想過沒有?將來是讀高中還是讀中專?或者有其它的打算?”方貴生是能夠考上高中的,如果用工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來比喻,方貴生屬于黎老師負責的車間里鑄造出來的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此時此刻,黎老師內(nèi)心里對方貴生竟然產(chǎn)生了一絲兒遺憾。方貴生家里窮,父母有經(jīng)濟能力讓他上高中嗎?他可是有責任要幫助方貴生啊!

      方貴生看著黎老師,并沒有立即回答。他讀高中、上大學是很有自信心的。據(jù)說,讀中專并不要考多少分數(shù)就能入學,那是絕對不在方貴生考慮的范圍之內(nèi)。方貴生也知道家里的境況,對自己能否上學的前途都很悲觀。想起這些,方貴生有些悲從心來,無助地望著黎老師,無法回答這個難堪的問題。

      黎老師看著方貴生那雙渴望的目光,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難言之痛。畢竟繼續(xù)讀書會有更多的機會。如果就此回家務農(nóng),他便只是一個四肢發(fā)達的體力勞動者。黎老師眼前又浮現(xiàn)出劉招生的面孔和他興致勃勃地講述陽城市S技校所開設專業(yè)的情形,計算機專業(yè)是他吹噓的最好的專業(yè)之一。黎老師覺得,方貴生去讀陽城市S技校的計算機專業(yè),很快會出來找到工作,也能減輕家庭的負擔。而讀高中再讀大學,共計要七、八年時間啊。想到此,黎老師就和顏悅色地說:“方貴生同學,我明天會去你們家征求你父母的意見。你去上自習吧!”

      方貴生感激地說了聲“是”,回教室自習去了。黎老師坐在辦公室想了一下。他班上二十個學生能考上高中,還有二十個學生也許會上中專,也許會回家去務農(nóng)。黎老師的想法是,要爭取五十個學生都能繼續(xù)升學就好了。一是為了他們的前途著想,自己也能得到像陽城市S技校這樣的招生費用,這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但是,黎老師現(xiàn)在還沒有掌握全班有哪些考不上高中的學生愿意去陽城市S技校讀書的去向。他有必要跟每個學生談心,做一些調(diào)查摸底工作。只有自己掌握住了學生和家長的意向才能爭取主動,才能完成劉招生那十名學生的招生任務。黎老師曉得,得人錢財替人消災?,F(xiàn)在,他既然已經(jīng)收下了這六千元招生費,就不能反悔了。黎老師是個講求誠實守信的君子,答應了的事就一定要辦到。這是黎老師做人的基本道德底線。

      黎老師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快下自習課了,便起身往教室里走去。只見大部同學還在看書或做作業(yè)。有好幾個同學顯而易見已經(jīng)很不耐煩地坐在教室里了。黎老師走上講臺,用粉刷敲了敲黑板,認真嚴肅地說:“同學們請注意,明天早自習和晚自習時間,大家寫一篇作文,標題叫:畢業(yè)后的打算……班長在兩天內(nèi)收齊交給我……”

      黎老師第二天就決定去做方貴生的家訪。他還想到,班上所有學生家庭都應該去走訪一下。學生們快畢業(yè)了,做最后一次家訪,也給班務工作劃上一個完整的句號。

      方貴生的家離學校有六里路。黎老師今天是騎著自行車去的。三月陽光的下午,一片油菜花,中間又間隔著一片即將出穗的青綠麥苗。黎老師忽然聯(lián)想到自己即將畢業(yè)的學生,他們也像自己懷孕三年的孩子,即將分娩,一個個孩子都將從學校里畢業(yè)了。

      黎老師騎在自行車上朝遠處望去,只見金黃與翠綠間相連接的平原上,好像畫家在一塊無形的大畫布上抹的青綠與金黃色的油彩。黎老師跳下車來,推著自行車下了公路。走在機耕道上,穿行在金黃色菜花鋪滿的路上,迎面而來的蜜蜂在眼前嗡嗡地叫著,忙碌著各自的工作。有幾只蜜蜂竟然朝黎老師撲面而來,好像要襲擊這個打擾蜜蜂家族工作的不速之客。也有幾只蜜蜂朝黎老師被春陽拉斜的人影子撲去,卻撲了個空。黎老師忍受著蜜蜂不斷地在自己臉上撲來的騷擾,盡量不要自行車發(fā)出“叮噹叮噹”的聲響,以免引來更多蜜蜂對他進行攻擊。但他再也無心觀景了。還好,黎老師終于走出了油菜花盛開地段,再走過一段麥苗青青的田塊,方貴生家就到了。

      黎老師曾三次來過這里,幾乎是每年都要來一次。當然,主要是匯報方貴生在學校里的學習情況。從去年起,黎老師曉得,方貴生家沒有經(jīng)濟能力供他上高中、上大學,黎老師心里雖感覺遺憾卻也毫無辦法幫助學生。

      方貴生家屬于單家獨戶,在油菜花和青綠色的麥苗之中,有一種自然情趣,在現(xiàn)代城里人看來,這種住宿是非常OK的。但在黎老師心里卻并沒引起特殊的感覺和情趣。他對這樣的景致仿佛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黎老師本是農(nóng)民出身,加之三十多年都在這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這種景致也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一年一季地在他的眼前重復著,有時心情不好,自然就感覺不到這美麗鄉(xiāng)村景致了。

      黎老師來到院子門口。此時院子里出奇的靜寂,連一兩聲狗叫也沒有聽到。黎老師將自行車架在門口,這才大聲喊叫:“老方,老方!”

      屋子里沒有應答聲,黎老師感覺自己今天來得不是時候。他猶豫不決地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無邊的油菜田和麥苗田大聲地喊叫道:“老方,老方,我是鎮(zhèn)中學的黎老師,我找你有點事?!?/p>

      黎老師這幾聲喊叫,果真還起了一點作用,遠處便響起了一聲“在嘞!”黎老師這才慶幸自己還真的有點運氣,沒有白跑路。他在鄉(xiāng)下做家訪時,常常會遇到白跑路的時候,雖無可奈何,但也毫無辦法。黎老師又等了大約一刻鐘,只見方貴生的父親佝僂著身子,終于趕著鴨子往院子里走來了。

      黎老師大概數(shù)了數(shù),這群鴨子不過三十多只的樣子,是一群生仔蛋的四川麻鴨。這群鴨子個個活蹦亂跳,十分可愛。方貴生的父親趕到家門口便將鴨子圈在了院子里,這才站在黎老師面前,搓著一雙手掌,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方老師,讓你久等了。”

      黎老師說:“我今天主要是為了你兒子的事來的?!?/p>

      老方大驚失色,卻又十分肯定地說:“我兒子不會惹事生非的。”

      黎老師趕忙安慰他說:“方貴生沒有惹事生非。我今天主要是問問你們家長的意見。方貴生初中馬上就畢業(yè)了,他能考上高中,將來還可能考上大學,考不上高中也能讀中專。你看是不是可以讓他繼續(xù)升學?”

      老方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好像黑得能浸出水一般。黎老師給他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難得不知怎樣回答。當他看見黎老師還站著在跟自己說話,才忽然反應過來。咋能讓黎老師站在屋外頭跟自己說話咧!于是,勉強的笑容又暫時蓋在了剛才他那張還顯示著幾分苦澀的臉上:“黎老師,到屋子里坐嘛!”

      黎老師這才跨進方家的院子里。進大門便聽見方家的豬舍里有幾頭豬在起哄。黎老師信步走過去,只見豬圈里還養(yǎng)著三頭二百多斤重的大肥豬。一群小雞也在院子里找食嬉戲,一派農(nóng)家繁榮興旺的景象??吹竭@些,黎老師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方家雖然只是地道的農(nóng)民,家里的人也沒有外出打工掙些現(xiàn)錢回來,但這一派農(nóng)家樂的景象倒使人感到幾分欣慰。

      “黎老師,請坐?!崩戏綇奈葑永锒顺隽艘粭l長板凳,請黎老師坐下來。他又睜開一雙誠懇的眼睛望著黎老師,似乎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黎老師的身上。黎老師問道:“方貴生快畢業(yè)了,對他未來的前途你們有啥子打算?”

      “黎老師,你說嘞,我們這屋里每年也只有三千元的收入,能供貴生讀書?”

      黎老師是農(nóng)民出身,就是本鎮(zhèn)出生的農(nóng)家子弟,曉得這三千元是啥子概念。這家里的豬、雞鴨全賣了也許有三千元收入??墒潜惧X呢?不買豬娃了嗎?方家雖然還有幾畝包產(chǎn)田,但除去種植成本,再除了留夠一家人的口糧,還有養(yǎng)豬、養(yǎng)雞鴨的飼料糧,那剩下的糧食又能賣多少錢呢?黎老師問起這些家務事,老方直搖頭。黎老師剛才有些輕松的心情頓時又沉重起來了。

      黎老師從方貴生家里回來,心里就像壓著一塊石頭。方貴生父親最后那幾句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黎老師,我們方貴生的事就拜托你啦!我們窮,但也沒有辦法。我們當然想自家的兒子有出息,在城里能掙到錢,哪怕是賣血供兒子讀書也值呀!”這提醒黎老師,對學生升學的事不能馬虎了事,更不能像潑出去的水那樣,任其自生自滅。

      劉招生已經(jīng)連續(xù)兩次給黎老師打來了電話,要黎老師給S技校落實學生。黎老師以種種理由推辭著。不能輕而易舉地將學生送到S技校去。他必須到市里這幾所招生的技校進行必要的考察。黎老師曉得這種事情不能拖泥帶水,要盡快把情況調(diào)查清楚。他做了幾個學生的家訪,感到此次學生升什么學校對于自己這個班主任來說可真是責任重大啊!

      趁著星期天,黎老師早早地就趕到縣城,又迫不及待地往市里趕。他要到S技校去考察一下,不能為了劉招生這六千元錢而對不起自己的學生,不然,那會使他心里永不安寧的。雖然找出收下錢的理由容易,但要忘記這件事卻難。因為,這是黎老師第一次收工資以外的錢。

      黎老師這天沒有先給劉招生通電話。他曉得通了電話,自己的調(diào)查必然是徒有虛名。他調(diào)查S技術(shù)學校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覺,才能弄清楚真相。

      黎老師很長時間都沒有到市里面來了。看到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有一種“陳奐生進城”的感覺。黎老師也不敢多飽眼福,徒步在街上走著,東問西問,終于問到了S技術(shù)學校。黎老師走到學校那塊招牌前往里面一看,心里頓時涼了半截。這哪里像一個學校?只是一個廢棄了的物資倉庫略加改造,又在外面掛一塊“陽城市S技術(shù)學校”的牌子。黎老師幾乎想立即離去。但是,劉招生那六千元錢卻在提醒自己:不能就這樣離去,劉招生是給你送的銀子錢——硬通貨。你不能失信,退一萬步說也該進到學校里面去看一看真實情況。當黎老師往學校里面跨時,從大門側(cè)的門衛(wèi)室里,傳來令人出其不意的嚴厲吼叫聲:“你找哪個?”

      “我是學生的老師,今天路過這兒,到學校來看看。”

      “今天是星期天,你上這兒找不到人。”

      黎老師聽他的口氣明顯軟和了下來,就進一步問道:“這里有多少學生和老師呢?”黎老師一邊問一邊就往里面跨去。門衛(wèi)好像不太放心,便跟隨著黎老師朝里面走,并告訴黎老師說有八百學生嘞!老師嘛,大概有十多位吧??傊@些事情你可以去問問司馬老師,他今天值班哩!

      值班門衛(wèi)大聲地喊道,司馬老師,有人找!門衛(wèi)又對黎老師說,你上三樓吧!黎老師謝過了門衛(wèi),便朝樓上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觀察,這棟教學樓只有八個教室,按照正常的使用比例,只能招收四百名學生。這八百學生怎么能住得下?一個班幾乎連一個教室都達不到,怎么上課呢?

      黎老師慢慢地爬上三樓,被門衛(wèi)稱作司馬老師的那個人,已經(jīng)站在辦公室門口等著黎老師了:“請問你有啥事?”

      黎老師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姓黎,我有學生報考你們S技術(shù)學校,今天到陽城市里面來辦事,順路來看看學生?!?/p>

      司馬老師的臉立即燦爛起來,熱情洋溢地將黎老師請進了辦公室坐,問:“黎老師,你是哪所中學的老師?你有幾個學生報考我們學校?我們學校招生就業(yè)安置辦的哪位老師跟你聯(lián)系的?”

      黎老師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不曉得先回答哪一個。黎老師干脆不回答,而是反問司馬老師:“你們只有八個教室,如何教八百學生?”

      司馬老師一時語塞,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司馬老師到底鎮(zhèn)定下來,字斟句酌地回答道:“黎老師,是這樣的。我們這里只是教學本部,外面還有分部。平時,學生要開展社會實踐活動,我們可換著用。”

      黎老師道:“也就是說,有的班上課,有的班上社會實踐課?”

      “對對對,黎老師是搞教育工作的老教師,一說就懂了?!?/p>

      黎老師又問道:“學生的住宿怎樣解決?”

      司馬老師沉吟了半晌才說道:“我們在外面租有住宿房,完全可以滿足需求。”

      “你們是私人辦學吧!”黎老師一針見血地指出。

      “是……不是?!彼抉R老師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們是股份制辦學?!?/p>

      “你們學校十多個教師能上十多個班的課嗎?”

      司馬老師覺得這個問題回答得太容易了,說:“我們基本是外聘教師,誰有水平就聘誰。黎老師將來退休愿意來我們學校工作,我們表示歡迎?!?/p>

      黎老師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我怎么能將學生送這里來呢,誤人子弟呀!

      黎老師從S技術(shù)學校調(diào)查回來,良心受著前所未有的煎熬,幾天幾夜都睡不著。恰在此時,妻子的臉又浮腫起來,黎老師知道又該去醫(yī)院給妻子透析了。再次要將妻子的血液抽出來,排除血液里的毒素,再將純凈的血液輸回血管里,維持妻子的生命。黎老師原先還覺得收了劉招生的六千元錢,還可以透析幾次,可是,自從到了S技術(shù)學校調(diào)查回來,黎老師就六神無主,心神不定起來了。

      這天夜晚,黎老師在收拾自己和妻子的衣服準備洗時,忽然又看見了那雙在洗腳房里帶回來的舊襪子和小姑娘換上的那雙只穿了兩天,就被腳指尖鉆出洞的那雙新襪子。那天在縣城里的高級酒樓里接受劉招生辦招待的情景又像電影鏡頭一樣在眼前晃動起來……

      劉招生給的那六千元錢,黎老師覺得變成了六個被燒得又紅又燙的炭元子。不能動這六千元錢啊??赡哪懿粍幽??早已經(jīng)用掉了三分之一了。妻子明天無論如何得去透析??墒牵挥媚清X,給妻子透析的錢就沒有著落。用那錢,能忍心將十名學生送進陷阱里去而不聞不問?黎老師愁苦極了。

      再也不能動用那筆錢。夜里,黎老師同妻子躺在床上,妻子又開始痛苦低聲地呻吟著。也許怕影響到丈夫的睡眠,妻子盡力抑制著不讓呻吟聲叫出來。黎老師除了憐惜還有難過和痛苦。他也盡力克制著不出聲,還時不時地假裝打兩聲鼾聲。但是,他卻沒有一絲兒睡意,腦海里始終圍繞著“錢”在打旋兒。最后,他決定在財務室去先借下一個月工資。但做出這個決定來,天已經(jīng)亮了。

      上午,黎老師去財務室里借錢,恰巧財務人員說沒有,叫等著明天來借。黎老師當然能等,可妻子的病卻不能等呀?約好大兒子九點鐘從鄉(xiāng)下來陪妻子去醫(yī)院透析,但錢得由黎老師想辦法籌集。黎老師猶豫不決地在屋子里唉聲嘆氣,時不時地看著窗外,因為大兒子馬上就要來了。此刻,妻子在隔壁壓抑的輕聲呻吟不時地透過墻體傳過來。片刻,門外又響起大兒子的敲門聲。黎老師再也顧及不到那么多了,他又從箱子中抽出那個信封,拿出所需透析治療的費用……

      黎老師直到將妻子和大兒子送上去縣城里的公共汽車,才感覺自己渾身無力,像散了架似的挪不動步子。黎老師回到學校,因為上午自己還有課。他一眼看見胡校長走進了辦公室時,想去找胡校長匯報??墒?,匯報什么呢?你自己真正是錢迷心竅呀!當初為啥懵里懵懂就收下了劉招生的錢呢?自己雖然快六十歲的人啦,還晚節(jié)不保,看來還應該時刻注意打掃心里衛(wèi)生,以防腐變質(zhì)?,F(xiàn)在的問題是,那錢已經(jīng)動用了三分之一,怎么辦?

      黎老師內(nèi)心忐忑不安,猶豫不決,確實不知該咋辦。他沒有去找胡校長,而是回到了辦公室,重新拿出上次布置的學生的作文《畢業(yè)后的打算》。仔細看時,除開那些要上高中,上大學,立志要當科學家什么的學生外,只有十來個學生愿意去上中專。當然也有一些學生因為家庭貧困,只能痛苦地選擇外出打工??粗@一篇篇作文,黎老師就像看見了一張張高興、痛苦、無奈的稚嫩面孔。他一輩子為人師表,難道快退休了還要墮落下去?竟然去吃自己學生的學費回扣?他不能!他要對每一個要求升學的學生負起責任來。

      劉招生幾次來電話催黎老師報去S技校上學的學生名額,黎老師都推辭著。他利用休息時間又跑了好幾個中專技術(shù)學校,調(diào)查比較這些學校的專業(yè)優(yōu)勢,為每一個要升中專的學生量身選校。等把這些事辦完,已經(jīng)五月了。

      這天上午,黎老師剛好走進辦公室,就有人帶信,說胡校長找他。黎老師知道胡校長找他是為了啥事,很不愿意去見。他略略鎮(zhèn)靜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去了胡校長的辦公室里。他豁出去了,丑媳婦只能硬著頭皮去面見公婆。

      胡校長見到黎老師,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黎老師,劉……說,你還沒有給他報入學的學生名額。說你不想將學生送到S技校去啦?”

      黎老師的臉紅一塊白一塊,像做了虧心事一樣,沉默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只見胡校長一臉的嚴肅。黎老師心里叫苦不迭,字斟句酌地說:“胡校長,不是我不想送學生去S學技校。他們那兒的條件實在太差。師資、設備都差得很,還辦中技校嘞,簡直不像樣兒。我推薦學生去讀這樣的學校,不是害了他們嗎?”

      胡校長皺了皺眉頭,也不好反駁,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劉……那兒你怎么交待。黎老師,你再考慮考慮吧!”

      胡校長又低頭干別的事去了。黎老師默不作聲退出了校長辦公室。此時此刻,初夏的太陽又斜投過來,將黎老師的身影拉斜了。他有點慌張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坐在那兒煩悶地嘆氣出神。是呀,已經(jīng)拿了人家的回扣了,你老黎難道還拒絕送學生去嗎?黎老師心中此起彼伏,又亂七八糟的,始終理不出一個好的頭緒來。

      中午,黎老師回到家里,大兒子又正好從鄉(xiāng)下的老屋子來了。他是來問父親啥時候能把學生食堂承包合同簽下來?黎老師不知該怎樣回答兒子這個問題。他現(xiàn)在已對承包學生食堂的事有了不祥的預感。也就是說,學校的學生食堂很有可能被別的人承包了。雖然,這個食堂不是什么肥缺,但從就業(yè)的角度來看,這個將被承包的食堂還是能夠解決兩三個就業(yè)崗位。黎老師心里既痛苦又不愿意向兒子吐露真情。他只能婉轉(zhuǎn)地告訴兒子說:“有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你別全指望承包學生食堂,吊在一棵樹上是要不得的。”

      大兒子被父親這幾句模棱兩可的話弄糊涂了。到底能不能承包下學生食堂,你倒是給個準信呀?兒子是信任父親的。他說:“老爸,你是學校里的老教師,肯信胡校長就不給你一點面子嗦?”

      黎老師曉得自己的面子是不值錢的。劉招生只給他送了六千元錢,就讓他幾天幾夜睡不著覺,自己生就只是一副窮酸的賤命。黎老師想了又想,只能對兒子說:“我再想想辦法。你也莫把別的事情推掉了。現(xiàn)在這些事兒,誰說得清楚呢?”

      大兒子雖然對老爸的話有些失望,但到底沒有完全絕望。黎老師從窗戶望著大兒子的背影,那身影也被陽光硬拉出了一個斜的陰影子。狗日的,初夏五月間的陽光真厲害,哪兒都能照得到,包括正影子和邪影子都會被太陽照得通通透透的。

      大兒子走了,黎老師站在門口,許久才走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他來到臥室,妻子正臥在床鋪上。剛才大兒子同他爸爸的對話,她可能完全聽見了。此時此刻,她能對丈夫說啥呢?看著丈夫有些嚴峻的臉色,知道丈夫很為大兒子的事情作難。她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在對丈夫說:“也難怪老大說閑話,老二讀大學花了很多的錢,現(xiàn)在還向家里要錢,都是我這病……”妻子說著,又暗自落淚。黎老師心里更煩,大聲吼叫:“你……你……”妻子見他氣憤,立即止住淚,凄婉地嘆一口氣,又和著哭泣聲說:“他爹,再找找胡校長吧。這一輪承包不下來,又得等兩年,哪個曉得兩年以后是個啥樣子咧!”

      黎老師聽到這里,腦殼都脹大了。他心里十分清楚,如果劉招生那件事情沒被擺平,在胡校長那兒再談其它的事情都可能遭遇到免談的后果。黎老師像站在了十字路口,左顧右盼,自己也不曉得應該往哪兒走。他現(xiàn)在多么需要有人給自己這個教書匠解惑釋疑呀!

      黎老師記得那一年,他在縣城讀中學時看過一部前蘇聯(lián)電影《鄉(xiāng)村女教師》。他看得很投入,當看到女教師義無反顧地前住西伯利亞那個愚昧落后的村莊教書時,自己也受到了鼓舞。村莊里那些野孩子將動物的糞便弄到教室里的講臺上、黑板上時,甚至鄉(xiāng)村女教師的住房門上,房子上時不時地落下幾塊小石頭。但鄉(xiāng)村女教師卻堅持下來了,慢慢地將這些野蠻的西伯利亞的孩子們變成了尊重他人的文明人。后來,在女教師白發(fā)蒼蒼的時候,當她七十歲生日的時候,鄉(xiāng)村女教師教出來的學生中,有的成為了工程師,有的成了教授,有的成了作家,有的成為了科學家。當一個個學生向當年的女教師敬酒祝福的時候,銀幕上的女教師感動得流淚了,而坐在電影院里的一個中學生,今天的黎老師也淚流滿面。他那時就發(fā)誓一定考師范院校,將來當一名鄉(xiāng)村女教師似的教師……

      黎老師的理想沒有完全實現(xiàn),他“幸運”地碰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后來回到鄉(xiāng)村時,卻意外地實現(xiàn)了當教師的夢想。雖然是民辦教師,待遇低下,困苦艱辛,無以言表。但三十幾年下來也是桃李滿天下。況且,現(xiàn)在轉(zhuǎn)為了公辦教師。雖然他沒有《鄉(xiāng)村女教師》那種最后的輝煌??墒?,找個學生辦點事大概不成問題吧!黎老師想到這里,立即找出學生們的通訊錄不斷地翻動著,每見到一個名字就有一張可愛的笑臉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心中自然就會涌出一股暖流。黎老師終于翻到了在信用社工作的一位學生。他頓時喜出望外,手里拿著電話本就立即跑下樓,去傳達室打電話。黎老師報出了名字,學生問黎老師有什么事就說吧。黎老師說貸六千元款。學生滿口答應,叫他下午就去辦手續(xù)……

      黎老師打完電話,全身頓時輕松下來了。他迅速回到家里煮晌午飯。黎老師煮熟飯后先給妻子端去,自己也兩三下吃了。黎老師剛出門,方貴生同學也正好前來找他。他問:“方貴生,有事嗎?”

      “黎老師,我爸說,學費貴一點不怕,就是將來讀出來要能掙到錢。學校不保證這個就不能去讀?!?/p>

      黎老師幾乎脫口而出要訓自己的學生:誰能保證你畢業(yè)出來就能掙錢?畢業(yè)就能脫農(nóng)皮成為城里人?但是,黎老師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方貴生的父親那張與實際年齡很不相稱的飽經(jīng)風霜的臉。我不能怪老方持有這種“誠實的精明”的態(tài)度。也許,他們方家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方貴生的身上了,能否出人頭地就靠此次升學。黎老師猶豫了許久,才對方貴生說:“放心吧,我會幫助你選一個好一點的學校,只要你努力學習,將來一定會有好的前途?!?/p>

      方貴生信任地點點頭,走了。黎老師在自己的門口站了許久,毅然決然地走下樓來,朝鎮(zhèn)上的信用社走去。

      黎老師在郵電所填好了匯款單,便匯往S技術(shù)學校劉某人收。他算好了,加上吃飯和洗腳,六千三百元錢也差不多了。黎老師從郵電所出來,忽然就感到渾身特別的輕松。他再也不去想大兒子承包學生食堂的事了,想也沒用。但他要鼓勵大兒子去學校報名,去公平競爭承包學生食堂。

      黎老師心平氣和地利用一整個下午與自己的學生研究報考的學校和專業(yè)。學生圍繞著黎老師,聽他的建議。黎老師也叫學生回去同家長商量。恰在此時,劉招生又打來電話:“黎老師,你不夠意思,把錢寄回來是啥子意思嘛?你該早說嘛,現(xiàn)在胡校長還得找你們學校同年級別的班主任幫忙。你他媽媽的喲!姓黎的,簡直給老子不落教!”

      黎老師沒有想到現(xiàn)在的電子匯款這樣快速,劉招生下午就罵上門來了。黎老師不得不強裝和善地說:“對不起,我的學生不愿意報考你們學校?!?/p>

      劉招生嘰嘰咕嚕的罵聲不絕于耳。黎老師沒有聽清楚劉招生罵的是些啥,也不想聽,便放下了電話。黎老師終于舒服地吐了一口氣。心想,最艱難困苦的時刻過去了。但是,不到一刻鐘,胡校長又叫人來通知他去辦公室。黎老師很不愿意去面對胡校長。這比他面對劉招生困難多了。但是,他不得不去。黎老師磨磨蹭蹭地挪動著沉重的腳步,異常艱難地往胡校長的辦公室走去。

      胡校長的臉色比起那天來還要嚴峻得多。他看著黎老師,冷若冰霜地問了一句:“劉……說你不送學生去S技術(shù)學校啦?”

      “胡校長?!崩枥蠋熣Z無倫次地進行辯解,說:“我……去考察過S技術(shù)學校。那所學校要師資沒師資,要設備沒設備,就是教室也沒有多余的。學生只能換班上課,把學生送到陽城S技校去讀書,那不是分明把學生往火炕里推呀!”

      胡校長終于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黎老師的話頭:“黎老師,陽城S技??墒怯惺薪涛C發(fā)的私人辦學許可證呀!”

      “我也不曉得陽城S技術(shù)學校是咋取得辦學許可證的。胡校長,我們本著對學生負責任的態(tài)度,我是堅決不能送學生去S技術(shù)學校上學的?!?/p>

      胡校長睜著一雙眼睛奇怪地看著黎老師,好像不認識一樣。許久,胡校長才說道:“難道就只有你黎老師對學生負責任嗎?算了,你不送就算了。”

      黎老師如釋重負,很快就從胡校長的辦公室里退了出來,不,簡直是逃跑出來的。這時,倒西太陽正好照在陽臺上,陽光灑在黎老師身上,影印出了黎老師一個不怎么雄健但卻十分堅挺的倒影。他今天下午心中雖然不怎么愉快,也不怎么輕松。陽光照射在身上,黎老師感到有些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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