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
見證器官捐獻后的那一夜,我?guī)缀鯖]有合眼,迷糊中,我看見她一身白衣,站在一個黑暗的墻角,雙臂一高一低彎曲,默默托著一盞動畫片里的寶蓮燈。
一 桌角
秋分前一天,臺風鳳凰掠過杭城,下起了小雨。雨聲像一個乳母,把世界安頓在她的絮叨里,世界便給人嬰兒般安靜和干凈的錯覺。
在被鬧鐘吵醒前,曹燕燕躺在杭州錢塘江邊的家里做了一個夢:大雪紛飛,她抱著遺體器官捐獻者頭發(fā)花白的老母親蹲坐在太平間門前,等待殯儀館的靈車。車燈越來越近,像兩團篝火在雪夜中跳躍。她想,這團篝火,是象征生?還是象征死?
手機鬧鐘鈴聲啄破了她的夢。
曹燕燕瞇縫著眼睛起來洗漱,梳頭發(fā)。上廁所的時候,曹燕燕看了看微信上的朋友圈,她昨天發(fā)的“器官捐獻遭遇無車日,能免罰款不?”沒有人點贊,朋友們都讓她加油,或讓她自求多福。她看到了關鍵一句:秋濤路應該不限行。
鏡子里是一張小方臉,白皙的皮膚幾乎看不見毛孔,眼睛很大,眉毛和眸子很黑,如果擦點口紅,這張三十三歲的臉是一張美麗的臉。
素色連衣裙套在高挑纖瘦的身上,讓她看上去是一副機關單位上班的樣子,也像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耳垂上的鉆石耳釘,亮出了一絲嫵媚和時尚。曹燕燕給鏡子留了一個笑臉,她的嘴角很翹,不笑也是這樣,有人跟她說,佛的嘴角都這樣。
她轉身沖到客廳餐桌前,站在桌角,大口吃起了父親準備的早點。
桌角,是長方形桌子的東南角,最靠近臥室,她的凳子和她先生的凳子之間,但是,這兩張凳子很久沒有人坐過了,先生在外地,一個月回來一趟,她自從換了新的工作,四年來的早餐,幾乎都是這樣站在桌角吃的。其實,也不是就這么急,但是,她坐不下來,心里急。
桌角被她靠著,長年累月吸收了她的體溫,已經(jīng)有了三只桌角沒有的圓潤,在早晨七點的微光里,成了她身體的一個支柱點。支柱,是的,她累,她需要靠著,時刻需要靠著,但出了這個門,就靠不著了。
桌角的另一邊,剛讀小學的兒子在埋頭喝牛奶。她蹲在門口穿鞋子時,兒子抬頭說“媽媽再見”。“只要媽媽不管我,不對我兇,我就高興了?!彼@么跟外公說。這其實是他的最低愿望。
她抓起兩只包往地下車庫走,她的包有兩個,一個是紅色的皮拎包,一個是黑白花紋的雙肩包,里面放著隨時要用到的各種資料。穿越長長的正在修建高架的塵土飛揚的秋濤路,她抵達單位。
紅十字會人體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員,是她的職業(yè)——“他們是任何時候出現(xiàn)都不合適的人”——當一個人被宣布不治,他們就出現(xiàn)了,動員患者親屬在患者去世后把器官捐獻給有需要的病人。如果說,捐獻者是光明,那么,他們就是默默站在黑暗中隱身人般的執(zhí)燈人。
二 勸說
杭州城北某醫(yī)院。
四雙鞋子在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圍成了一個圓。陌生的四雙鞋,從毫無關系的四面八方趕來,面面相覷,共同見證一個生死決定。
一位青年男醫(yī)生從重癥監(jiān)護室沖到護士長值班室,隨手拿起半瓶礦泉水,仰脖喝了幾口,滿頭的汗珠一顆顆滾到了藍醫(yī)服上。他斜靠在桌沿上喘粗氣,問曹燕燕:“談好了嗎?”
曹燕燕說:“基本談好了,你歇會兒?!?/p>
他說:“哪有空歇,還有一個病人馬上手術下來。”
重癥監(jiān)護室里,躺著二十多個病人,包括她的病人——江西來杭打工做大理石切磨的三十九歲的男子歐陽,因車禍已經(jīng)腦死亡,靠呼吸機和藥物維持著呼吸心跳。各種年齡的病人,此刻都像熟睡的嬰兒般安靜,只有儀器發(fā)出的“當當當”的聲音回旋。當我跟隨曹燕燕穿過一張張病床時,我想起了雨后被車輪卷起的落葉。三個醫(yī)生正圍著搶救一個在工地里被重物擊倒的民工,被子被掀開,他瘦弱的腿部和無力的陰部就袒露在日光燈下。我趕緊躲開了眼睛,感覺心被什么狠狠拽了一下。
“親戚們都談過了,同意捐獻器官,現(xiàn)在,等他的妻子來?!辈苎嘌鄬︶t(yī)生說。她的桌前擺著喝了一半的奶茶和一盒沒吃完的快餐,晚上八點了,她剛吃過晚飯。
歐陽的妻子來了。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一身大紅燈芯絨棉衣,綠色的旅游鞋,挎著一個包,瘦小,皮膚黑紅,五官清秀,臉上沒有表情。
曹燕燕、她、還有他們的小姑小叔,一起圍坐在房間里。四雙鞋子,沉默地面對面。
我坐在值班室的一個角落,離他們兩米遠。
“你好,怎么稱呼你呢?我比歐陽大哥小幾歲,要不,我叫你大嫂好嗎?”曹燕燕普通話很標準,語氣輕柔自然,語速不快不慢,像拉家常。她身體前傾,雙腳并攏,眼睛尋找著歐陽妻子的眼睛,卻只看到她的頭頂。她手上是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她胸前的協(xié)調(diào)員證在她說話時一晃一晃。應該說,這是一個讓人信服和喜歡的形象。
歐陽妻子點點頭,抬頭看了看她,沒有表情。
“關于大哥的病情,捐獻器官的事,姑姑他們都跟你說了吧?現(xiàn)在,經(jīng)過搶救、手術和醫(yī)生反復診斷,大哥已經(jīng)沒有了自主呼吸和瞳孔反應,也就是說,人是救不回來了,咱們……嗯……怎么打算?”
歐陽妻子嘆了一口氣,很輕,像一片黑色的灰燼,在冰冷的空氣里盤旋,落下。五六個人擠滿了五六個平方的護士值班室,這一口氣卻讓這個房間顯得異??諘?。
“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好嗎?”她說。
“手術都做了,情況太差了……”曹燕燕細聲地跟她說了整個情況,包括無償捐獻器官的意義,包括象征性的補助政策,包括捐獻腎臟肝臟和角膜外,是否捐獻心臟?!耙簿褪钦f,其實人已經(jīng)沒有了,是靠藥物和呼吸機維持的。”
“別人真的有用嗎?有用就捐吧。”很久的沉默后,歐陽妻子說。
“孩子知道嗎?”
歐陽妻子說,他們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十七歲,輟學了,在做學徒打工,很省的。小兒子才七歲,中間那個女兒在讀初中,女兒常說媽媽我想補課,為什么別人都有錢補課,我沒錢讀書。為什么我們這么忙還沒錢?
一說到孩子,她終于哭了起來。
曹燕燕靜靜聽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歐陽妻子說,歐陽是個內(nèi)向的人,學了切磨大理石技術,卻不走運,賺不到錢,獨自跑出來打工,九月份寄了兩千塊錢回家,沒想到車禍了。她自己本來做鞭炮賺錢多一點,可是爛手,吃不消,只好做電子,一個月每天去才賺一千多。
“別人真的有用嗎?”
“有,很多人在等待,比如光腎臟浙江就有4萬人在等待?!?/p>
她的手機不停響起,曹燕燕等她接完,再接著跟她解釋,告訴她關于捐獻本身有兩個選擇:一是等心跳停止再捐獻,但器官衰竭了,可能就不能用了,人也會越來越難看,家屬看著也越來越傷心,還有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是巨額的治療費是個無底洞。第二是鑒定腦死亡后,停掉呼吸機,心跳沒有停止時捐獻心臟,可以多救一個人。
“我愿意,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怪我,我對不起他,但他也對不起我們四個人?!彼殖槠饋?。
“這是積德積福的事?!辈苎嘌嗾f,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得了尿毒癥,隔天要去血透,父親靠賣紙錢供他,本來是悲慘的一輩子,但前幾天,有人捐獻了腎臟,他得救了。還有前個月,一位十七歲的男孩把心臟捐獻給了一個十八歲的男孩,他的家人們都覺得,他還活著。
又是沉默。大約一分鐘后,歐陽妻子眼睛看著地面,說:“人家真的需要嗎?那就捐吧?!?/p>
曹燕燕說,你們還是回去再商量一下,無論怎樣,一定要你們完全沒有疑慮,但請你們相信我們,這一切都絕對不允許違背法律和倫理,這件事對咱們家里人來說太重大了,不一定現(xiàn)在就決定。她說“咱們家”。
在近兩個小時的談話里,“腦死亡”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斑@是愛心傳遞,他能挽救好幾個瀕臨死亡的病人的生命,而且,他能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活在人世間?!边@是曹燕燕說得最多的話。
三年多前,第一次參與浙江省首例器官捐獻時,曹燕燕還是一名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護士。在國內(nèi),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沒有師傅,沒有導師,要完全靠他們自己去想怎么談、談什么。當家屬沉浸在悲痛中時,你的某一句話也許就是一顆炸彈。怎么開口?難。
那天大雪。一名年輕的男外來務工者遭遇車禍不治。當家屬趕到醫(yī)院,曹燕燕和同事們圍了上去,卻不知道怎樣開口。曹燕燕告訴自己,小心,小心,安慰,陪伴,更要尊重。要將心比心,絕不勉強。
那位并不年邁的父親終于停止了流淚,將眼睛抬了起來。曹燕燕的眼睛卻一下子濕了。那個眼神,是空曠的,灰色的,比天空還灰色,是大地收割后,滿目的傷口和荒涼。
她不敢再說什么,只是用眼睛看著他,雖然沒有救治的希望了,但是,在機器、藥物的維持下,就能多感受一刻親人的體溫和心跳,感覺他(她)還在身邊,如果同意捐獻,就意味著為了避免器官功能衰竭而放棄最后一點念想。
突然,手機響起,父親在電話里說兒子發(fā)燒了,讓她快點回去。
曹燕燕說,在執(zhí)行任務,讓父親先想辦法給兒子吃藥降溫,趕緊掛了電話。
手機再次響起。她狠心掐了,改成了震動。她多么希望,他快點答應。但她不能催促他。
手機一直在響,曹燕燕的心像被貓抓著一樣——兒子,爸爸,請原諒我。
沉默了很久,那位父親說,我考慮考慮。
在后來無數(shù)次的協(xié)調(diào)中,曹燕燕聽到的家屬最多的話就是“我理解,也覺得這是有意義的,讓我們考慮考慮。”“考慮考慮”,有的是真的,有的,其實是婉拒。婉拒是輕的,有時還挨罵。有一次,一位小伙子車禍不治,曹燕燕前往縉云協(xié)調(diào),母親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大罵建議器官捐獻的小兒子,甚至要打他巴掌?!捌鋵嵨覀兌贾溃且彩窃诹R他們?!?/p>
成功率最多只有1/3。而目前自然人生前自愿表示死后捐獻遺體或器官的,也很少很少。
第二天下午兩點,又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協(xié)調(diào)確認,歐陽妻子和他弟弟在捐獻書上簽上了名字。她伏在桌上簽字后,走出護士值班室突然難為情地笑了,說:“我只給他買了短袖,不行,我再去買。一會兒他出來時,我想拍張照片給孩子看?!弊詈髱讉€字,被哽咽吞沒了。
曹燕燕上前摟住她的背,一直輕輕拍著,將她送到等候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的親戚們那里。歐陽妻子輕聲問:“我能不能打電話到老家問問,選擇一個時辰?”
曹燕燕沒有回答。世界上哪個人能選擇斷氣的時間?她輕聲跟他們說:“咱們好好給大哥選一個火化和安葬的日子好嗎?”
大雨。手術馬上開始。曹燕燕長呼了一口氣,又成功了一例,又有至少三四個人獲救了,但心里卻有淚流下來,如窗玻璃上閃亮的雨。
三 見證
曾經(jīng)有一天,當我花費一個多小時穿越長長的正在修建高架的塵土飛揚坑坑洼洼的秋濤路來到曹燕燕的辦公室,累得夠嗆。一聊才知道我們居然是鄰居,這意味著,我折騰一次都覺得受不了,而她每天一早都要如此這般才能抵達工作單位,然后開始艱苦卓絕的一天。
我們都是海邊長大的女子,我們同住一個小區(qū),我們都纖弱,我們的嘴角都微微上翹。然而,我們?nèi)绱瞬煌.斘疑⒉綍r,她加班。當我吃飯時,她剛開始做飯。當我娛樂休閑時,她加班,當我睡懶覺時,她或者早已趕赴醫(yī)院、火葬場、交警隊、法院,或者已早早起來帶兒子出去玩。睡懶覺,于她已是多年前的奢侈了。
那天,我跟隨她到城北某醫(yī)院見證她和歐陽一家的協(xié)調(diào)過程,結束時,已是夜里九點多。她開車在前面引路帶我回家。穿過整整一座杭州城,到家快十點了,這,于她是常態(tài)。
在小區(qū)分手時,我說:“器官采摘手術時,你叫我。”
她看看我:“說,你吃得消看嗎?”
我驚住。這個問題,我想都沒想過。我才想起,即使看一看,都是需要勇氣和膽量的,而她還要見證、錄像、給捐獻者穿衣、送太平間或殯儀館。她一眼看出了我的怯弱,一個小時前,我不敢觸碰醫(yī)院里任何東西,我甚至沒有喝她遞給我的那瓶水,沒有和家屬說一句話。她說對了,我吃不消看。
我說,我試試。要不,我就在手術室外面看吧。
我晚上出門前剛洗過澡,到家后又想洗個澡,但我覺得,這樣做內(nèi)心有點愧疚,就用濕毛巾擦了擦頭發(fā),像擦掉不祥的空氣。夜里醒來,我想起了重癥監(jiān)護室里歐陽腫脹的眼睛和濃密的睫毛,一時難以入睡。我知道我不勇敢,但我想去看看。因為敬佩?因為好奇?因為挑戰(zhàn)自己?因為想讓更多人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群了不起的人?都有。
第二天下午,穿過瓢潑大雨,我再次趕到城北某醫(yī)院。
曹燕燕帶我換上淡藍色的醫(yī)護服,戴上口罩和帽子,換上拖鞋,全副武裝后,穿過“迷宮”——一個個挨在一起的手術室像一座城。我站在了歐陽的手術室前,隔著一塊一本雜志那么大的玻璃窗。
一共十來個醫(yī)生,包括從別的醫(yī)院過來監(jiān)督的權威專家、來接收器官的醫(yī)生。
五個男醫(yī)生全副武裝在手術室門口待命,他們是來采摘器官的醫(yī)生。他們每人抱著一個手術袋,只能看到帽子口罩或眼鏡后面的眉眼,只聽得見他們幾句閑聊,聲音很年輕。
“真?zhèn)ゴ?,能救好幾個人?!币粋€聲音從口罩后傳出。
“醫(yī)生救人是對抗上帝啊。唉,咱只好其他地方多積德了。即使對抗上帝也要做。”另一個聲音從另一個口罩后傳出,他手里纏繞著一根縫合線,反復練習著一個打結手勢。
然后,大門關上,手術開始。我瞬間覺得空氣是凝固的,呼吸起來要用點力。
歐陽安詳?shù)靥稍谑中g臺上,呼吸機已經(jīng)脫掉,生命體征儀的波段,靜靜閃爍。醫(yī)生們?nèi)快o立在前,等待他的心跳慢慢停止,曹燕燕和另一個負責見證記錄的女協(xié)調(diào)員,正用攝像機拍攝記錄現(xiàn)場。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否是我的幻覺,我看見歐陽的右手慢慢抬起來再慢慢放下,像在向這個世界、向他的親人揮手告別。我的頭皮發(fā)麻,心咚咚咚狂跳不止。
4點26分,歐陽心跳停止。
那一瞬間,我并沒有意識到,我正坐在一張圓凳子上平復心緒,忽然感覺一陣風起,我身邊五位醫(yī)生像是突然聽到了什么指令,全部刷地站起來,斜著身子沖進了突然洞開的手術室。
這時,我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哭聲。是我的幻覺嗎?
一位五十多歲的護工,正將我身邊剛才醫(yī)生們坐的一張張圓凳子搬到另一間空手術室里。我問他:“醫(yī)生,怎么有嬰兒的哭聲?”
他抬眼看了看我,他大概有點困惑我的身份,但他大概把我當成協(xié)調(diào)員中的一位了。他口氣平淡地說:“剖腹產(chǎn)也在旁邊做的?!?/p>
他說“也”。在他眼里,一定生也平常,死也平常。
我呆立在手術室外的墻邊,在無邊的寂靜中,聽到了生死輪回巨大的轟鳴聲。
手術前后兩個小時,曹燕燕出來過幾次,或者接電話,和交警談事故處理賠償?shù)氖?,或者打電話和殯儀館對接,或者去家屬那里取新買的壽衣。接電話時,她沒看我,直接蹲在了地上。我起身示意讓她坐,她不肯,繼續(xù)電話。
空氣里已經(jīng)有晚飯的香味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是我的錯覺。走廊里空曠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其他手術室的手術大概都結束了。
手機沒電了,我找到了墻邊一個插座,把手機靠在那兒充電。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剛才那位護工推了一張單床過來,就靠在我手機充電的墻邊。他從一只大旅行袋里掏出了一床花被子,折一半墊在床上,另一半掀開了。然后,他慢慢掏出一件襯衣、一件夾克衫、一條秋褲和一條深色外褲,他仔細將它們套好,大概方便一次性穿進去。還有一雙襪子和一雙旅游鞋。
我一下子驚住——這是一張靈床,歐陽的靈床。
如果我要拿手機,必須移動這張靈床。我呼吸急促,腦子里一片空白。
第一次幫助護工為捐獻者遺體穿衣,搬運,曹燕燕也曾經(jīng)呼吸急促,腦子里一片空白。
當護士時,因為對護理的病人已慢慢熟悉,接觸遺體時沒那么害怕。而器官捐獻者往往是突然遭遇不幸的人們,她面對的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和身體。按照規(guī)定,醫(yī)生不能跟家屬接觸,給捐獻者做了器官手術后即刻離開,曹燕燕就要幫忙給遺體擦身、穿衣服,一起抬上靈床,一起推到太平間,甚至一起將陌生的遺體抬進冰柜,有時連家屬都不敢做這些事。有時車還沒來,協(xié)調(diào)員要陪著已經(jīng)過世的捐獻者,有時一個人陪。
有一次,做完手術已是夜深人靜。當太平間的冰柜打開,冷氣呼地撲上她的臉,陌生的遺體近在咫尺,她感覺能聽到彼此的呼吸,雖然遺體是沒有呼吸的。她的全身仿佛沾染上了死亡的味道。
從太平間出來,她一個人回家,走在忽明忽暗的路燈下,害怕,很害怕。除了害怕,還有揮之不去的無力感,她覺得,這樣的日子,一天都沒有力氣過下去了。
在給歐陽做手術縫合的時候,我聽見曹燕燕輕聲跟醫(yī)生說,幫他把眼睛弄得好看一點哦。醫(yī)生說,好的。
殯儀館告訴曹燕燕,車子要在一個多小時后才能到,也就是說,手術結束后,要先送他到太平間,然后等車來接。
曹燕燕讓我先回家吃飯,可我知道她今天沒開車,想帶她一起回家。還有,我不想推開靈車去拿我的手機,我覺得,那是一種不敬。
護工過來,將靈車推進了手術室,給歐陽穿衣服。
曹燕燕堅持讓我不要等她。她說,堵車,下雨,等一切處理好還不知什么時候,她有數(shù)的,這樣的事已經(jīng)很多次了。
幾年前的那個冬天,已經(jīng)夜里九點多,天突降大雪,而約定的殯儀館車子因為大雪在路上耽擱了兩個多小時,曹燕燕就站在醫(yī)院太平間的門口等,在雪中站了一個多小時。從太平間門口看出去,是一個小區(qū),橘黃色的墻面,橘黃色的燈光從窗戶里漏出來,那些幸福的人們怎么會想到,就在他們對面的雪地里,一個女子獨自站在雪地里,送別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而那個年輕人的父親,已經(jīng)悲痛欲絕,癱坐不起。
雪落在臉上,徹骨的冷,曹燕燕感覺不是站在夜里,而是站在了地獄,連思維都麻木了。我在做什么?為什么要做這么苦的事情?多救幾個人,那些窗戶里的人們就多一個團聚的機會,可是我自己得到什么了呢?值嗎?
夜里,兒子體溫正常了,曹燕燕卻發(fā)燒了。吃下大把的藥,捧起鬧鐘,將時間定到了早晨六點。她得早早起來,趕到殯儀館幫助親屬處理后事。協(xié)調(diào)工作是完成了,但不能人走茶涼,她得陪著他們。
傍晚六點,一切都結束了。全體醫(yī)生和曹燕燕對著歐陽的遺體默哀,我站在手術室門外默哀。世界一片寂靜,他走了,卻如他名字的寓意:陽光普照光明。
四 山坡上的花朵
傍晚六點,手術室里推出來他們的親人,已經(jīng)沒有了心跳體溫和呼吸的親人。
歐陽妻子哭著沖上去,將手伸進他蓋著的新花棉被里,撫摸著他仍纏繞著白紗布的頭,她的手胡亂摸著,抖著。
太平間的師傅帶著他們和哭聲從5號電梯下樓。開電梯的大姐說,不要哭不要哭哦。
一分鐘后,電梯上來,那五個接收器官的醫(yī)生突然從轉角出現(xiàn),果然是一群年輕人,已經(jīng)換上便服,拎著保溫箱,拉著行李箱,一起走向5號電梯。那些箱子里面,是歐陽活著的器官,他生命的一部分,將要隨著他們走進另一個生命體,以另一種方式存活人間。
一前一后,他們乘坐同一臺電梯下樓,沒有打照面。然后,各奔東西——生,死。
我呆立在電梯旁,感到眼睛發(fā)燙。
曹燕燕她們換好便服出來時,5號電梯又上來了,我其實希望我們從別的電梯下去,但她說,電梯來了,我們就從這兒下去吧,家屬還在太平間等我們。我和她們一起走進電梯,我無法想象,如果她們知道,這部電梯剛剛分批下去他和他的生命的一部分,這部電梯里,還留著他的氣息,她們是什么感覺。
也許是我多想了,她們不會再哭了,也不會多想什么。
曹燕燕曾經(jīng)哭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幾年前在殯儀館的一個斜坡上。
那是一個春天。告別儀式結束后,她和捐獻者的哥哥一起,將遺體推過去火化?;鸹姆孔釉谝粋€小坡上,坡的兩旁伸出很多綠影,開滿了鮮花。他們一起推著車小跑了幾步以借力上坡,突然,車子從她的手里滑了出去,她來不及抓住,而他哥哥繼續(xù)推著車在往坡上跑,一剎那,悲傷突如其來,像雷電擊中了曹燕燕。她在坡上蹲下來,淚洶涌而下,她覺得特別特別的難過,這春天的一切剛剛開始,多么蓬勃美好,然而,一個那么年輕的生命從她手里滑掉了,從坡這端到那端,轉眼就化灰化煙了。
曹燕燕蹲在地上痛哭。但有一個聲音告誡她,不能哭,否則,你就是不稱職的!
灰黑——他們的世界里總是縈繞著這一種顏色。每天與悲痛中的病人家屬、陌生的病人遺體、手術間、太平間、殯儀館、公安司法甚至媒體打交道,沒有白天和黑夜,沒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沒有省內(nèi)和省外之分。在國外,這份工作必須三年一換。前幾天,她去外省開會時,聽說一位外地同行,一位優(yōu)秀的小伙子已嚴重抑郁了。
什么時候是個頭???不知道。2015年1月1日起,中國全面停止使用死刑罪犯器官作為供體來源,公民去世后自愿器官捐獻將成為器官移植使用的唯一渠道。150萬人在眼巴巴盼著器官移植,曹燕燕們沒法歇。
五 好報
曹燕燕有兩個手機,一個是蘋果5S,還有一個是老式安卓手機。有時她輪番接電話,有時她會打開蘋果手機,看看那些照片。
這是一個十七歲男孩的照片。他的父親和哥哥都是老師,當醫(yī)生宣布腦死亡后,哥哥說,他和弟弟一起去海南玩時,弟弟在海邊拍著胸脯說,哥哥你聽我心臟跳得好有力。哥哥說,我們一定要延續(xù)他的心跳,讓他繼續(xù)活在人世間。此刻,他的心正跳動在另一個十八歲男孩的胸腔里。
這是一個嬰兒的照片,一位兒童器官捐獻者的媽媽生的第二個兒子滿月時拍。一個外地女人,第一個兒子不幸遭遇車禍,在曹燕燕的幫助下進行了器官捐獻,她們也成了好朋友。在她決定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曹燕燕幫她找醫(yī)生,找偏方,聽她傾訴。有一天晚上,曹燕燕接到她的電話,說要告訴她一個好消息,曹燕燕說“懷孕了?!”果然!孩子出生一分鐘,他們就給她發(fā)來報喜短信。更巧的是,孩子居然在預產(chǎn)期前提前出生,與第一個兒子的出生時間只差了幾小時!
這是遙遠的貴州大山里的一位老母親。她來浙江打工的兒子突遭不幸,進行了器官捐獻。千里迢迢,曹燕燕和同事一起送他的骨灰回家。安葬那天,陽光燦爛。在墳前,曹燕燕對這位老母親說,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老母親笑了,說,是啊,你看,今天我兒子下葬,天氣這么好,師傅給他的墓碑刻得好,這就是好報。
粉色羽絨服,紅色毛衣,懷抱著一個嬰兒,笑得像一朵花。這是她發(fā)在微信朋友圈上的照片,這樣寫著: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好運氣的人,今天去會這位小帥哥剛好是他雙滿月。一定會有人好奇他的身份。故事還得從2012年說起,他的姐姐因突發(fā)腦出血深昏迷,生命無法挽救,他的父母希望在女兒離世后捐獻器官幫助別人,回報社會。那天,淚如雨下的媽媽在女兒的額頭上留下了最后一吻,我一直清楚地記得媽媽在女兒病床邊告別時最后反復對女兒說的話:女兒,讓我們繼續(xù)去愛身邊的人。每每回想起那個場景,眼眶就會瞬間濕潤。這是一位多么善良、多么堅強的母親,如此深刻地愛著孩子、愛著身邊的人。所以感謝這個帥哥的到來,讓他的父母能夠再次面對生活面對未來……
四年了。一百多天連續(xù)加班,有時兩天兩夜未曾合眼,有時幾十個小時趕路馬不停蹄,大夏天為了到邊遠山區(qū)取證四天四夜連衣服都沒換,對于一個愛干凈的美麗女人,幾乎無法想象。常常在深夜,長途汽車在深山里盤旋,她看著天上的星星從亮到暗,看月亮從天這邊移到天那邊,聽到車子在懸崖邊嘎地停住又繼續(xù)前行。太累了,有時對危險都已麻木。
可看著這些照片,她覺得值。這些人的后面,是一群她從未見過的人——得到器官捐獻重獲新生的陌生人,和那些陌生人身后的一個個家庭。而他們并不知道她。
當我穿過瓢潑大雨去見證歐陽的器官捐獻手術,事前,我特意將外套的袖口放下,不讓粉紅色的內(nèi)里露出來,我怕對死者不敬??墒?,他的妻子始終穿著一身紅衣服,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一直穿著紅衣服,而不是黑衣服。事發(fā)突然,她來不及換?還是生活的粗糙和重量,已經(jīng)壓得她無心無力顧忌和講究了?
“總要活下去。”
“孩子總要讀書的?!?/p>
她低著頭自言自語,眼睛直直地釘進了地面,那里飄過誰丟棄的一張用過的餐巾紙。
自始至終我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我不敢說,怕說錯。我不忍想象她以后的生活,我也不愿意想象天下還有多少這樣的不幸正在發(fā)生。我請曹燕燕轉交了一千元錢給她。當我跟曹燕燕說“一點小心意,給孩子補課”時,我和他們一樣,一說到孩子淚水就涌上了眼眶。如果說,他們相信好人好報,我希望我的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心意,是他們今天得到的第一份好報,即使那么那么微薄。
六 卷宗與仙人掌
曹燕燕的辦公室位于秋濤路紅十字會三樓,堆滿了文件材料,但很整潔。過幾天,就有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協(xié)調(diào)員培訓。除了協(xié)調(diào)員工作,行政工作更是千頭萬緒,光一場培訓,就能把人累趴下。
“這些累,難,都不是最難的?!辈苎嘌嗾f。
還有更難的?
誤解。城市里還好,如果捐獻者來自農(nóng)村,就可能會有風言風語。義務捐獻器官有補助政策,在偏遠山區(qū)里,會有人說家屬賣了自己的親人掙錢等流言蜚語。還有個別媒體記者采訪時根本不尊重個人隱私,曹燕燕當然會挺身而出,卻遭受過記者的惡語攻擊。當她看到網(wǎng)上一些不負責任的跟帖,她哭了,不是為自己,是為那些已經(jīng)失去親人的家屬。她祈禱不要讓他們看到,千萬不要!
跟家里人也不愿意多說,怕他們擔心。只能是同行之間發(fā)發(fā)牢騷,聚聚,吃吃飯,開開玩笑化解一下而已。
我問她:“你有夢想嗎?”我的潛臺詞是,每天穿行在生死場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曹燕燕努努嘴,說:“我其實是個小女人,懶女人,沒什么夢想。我很內(nèi)疚,有時手機座機兩個電話同時接,孩子病了,我也只能在電話里關心一下。一定要說夢想,就是希望每一個捐獻者家庭都越過越好,也希望,我既不虧欠孩子,又能更自由地做一個器官協(xié)調(diào)員志愿者。”
這個弱女子,淹沒在材料堆里打電話,細細的聲音傳出來,那么微弱,卻牽動無數(shù)人的生死。
靠墻有兩個大柜子,柜子里碼著一卷卷卷宗。我問:“可以看嗎?”曹燕燕說:“可以,只是不要拍照。”我用雙手輕輕捧過一卷捐獻資料,打開,是一張表格,表格最上面,一個名字和一張黑白照片映入眼瞼,那么年輕,已經(jīng)故去。后面一頁,是他的治療記錄,一格格表格里,是某分某秒呼吸停止,某分某秒心跳停止,某分某秒手術,取下肝臟腎臟和眼角膜。再后面,是他父親的簽名和紅手印。
我輕輕合上卷宗,我不忍再打擾這位天使。目光所及處,是一盆曹燕燕自己養(yǎng)的綠蘿,還有一盆很小的仙人掌,在盛夏的午后,水靈得讓人想流淚。
那天晚上八點半。見證器官采摘手術后,我從醫(yī)院回到家吃了點重新熱過的飯菜,我很餓,但我一點胃口都沒有。洗好澡,躺在床上,覺得腰酸背疼,不是累的,是緊張的。一場大雨過后,降溫了。我拿起手機,想問問曹燕燕殯儀館的車來了沒有,她們回家了沒有,吃飯了沒有,但我不忍打擾她,如果她正在工作,我不能打擾,如果她正在吃飯,我更不想打擾。
我在朋友圈里發(fā)了幾張她的工作照,我說,不知道她吃晚飯了沒有。
她回了一條評論說:已在回家路上。
這一晚,我?guī)缀跻灰篃o眠。我開著燈,腦子里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忘記白天的一切。我只是遠遠地觀望,淺淺地接觸,自始至終,我與手術室都是一窗之隔,而幾乎每天直面這一切的曹燕燕,她曾經(jīng)度過多少個這樣的長夜?
這個在暗處默默執(zhí)燈的隱身人,誰來照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