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今果子溝以東的中天山北麓地區(qū)是葛邏祿所屬熾俟集團的居地。唐朝于657年或658年在熾俟部設大漠州都督府,府治位于今果子溝以東中天山北麓地區(qū)。后因東突厥汗國侵擾,該部“壹阡帳”百姓東徙至金滿州境內的今烏魯木齊市區(qū)。這“壹阡帳”百姓雖同屬于熾俟集團,卻與金滿州百姓分屬不同支系。正為此,唐朝于662—663年間或稍后由金滿州析置金附州都督府加以管理?!敖鸶街荨敝Q設置既是對漢代“金附國”一名的繼承,亦與金滿州相關——其民眾“從金山散出”且被安置于金滿州地域即依附于金滿州,故以“金附州”名之。烏拉泊古城是始建于漢代的“小金附國”之都城、唐朝于649年所設葛邏州之州治和662—663年間或稍后所設金附州都督府的府治。
關鍵詞:金附國;葛邏州;熾俟;遷徙;金附州都督府
中圖分類號:K87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3-0084-09
Abstract: The north slope of the Central Tianshan Mountain to the east of todays Guozigou was once the location of Chigil, which was a part of Qarluq. The Tang dynasty established Damo Capitania in Chigil in 657 or 658 A.D. Later on, the inhabitants of“A Thousand Tents”-people who also belonged to the Chigil group but differed in subdivision from their closely related Jinmanzhou counterparts-moved east to todays Urumqi in the wake of an invasion by the eastern Turki Khanate. Because of this forced migration, the Tang government set up Jinfuzhou(Jinfu Prefecture)Capitania between 662 and 663 A.D. or later to govern the new inhabitants. The name Jinfuzhou came from Jinfuguo(Jinfu Kingdom)and was also related to Jinmanzhou, because the people were coming from Jinshan and settled in Jinmanzhou. The ancient city Wulapo is most likely the capital of both the“small Jinfuguo”in the Han Dynasty, the Geluo Prefecture(葛邏州)established by the Tang Dynasty in 649, and the Jinfuzhou Capitania.
Keywords: Jinfuguo; Geluo Prefecture; Chigil; migration; Ginfuzhou Capitania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烏拉泊古城位于北緯43°38′25.96″,東經(jīng)87°35′14.84″,古城中心點海拔1110米,坐落在烏魯木齊市南郊約10公里處。古城略呈方形,城垣高大寬厚,底基寬5—6米,殘高2—8米,每面城墻均分布有密集的馬面(圖1),城墻四角尚保留有角樓遺跡。四面城墻中部都開有城門,均系甕城門(圖2)。北城墻長483.80米,東城墻長550米,南城墻長490.98米,西城墻長574.56米,占地近25萬平方米。城內以三道夯筑土墻將古城隔成東北、西北和南面三個子城,建筑物大多無存(圖3)。西北子城呈長方形,南北約350米,東西約250米。其東、南城墻外尚存留馬面,昭示著東北子城和南子城為后來擴建。東北子城呈正方形,邊長約200米。古城內陸續(xù)出土過唐宋時期的陶罐、陶甕、蓮紋方磚、錢幣及玉器等。地面曾發(fā)現(xiàn)遼、元時期遺物以及清代從乾隆到光緒各朝的銅錢,至今在西北子城地面仍散布著大量夾砂紅陶、灰陶、黑陶殘片及各類石器(圖4—7),其質地、風格與北庭古城及新疆其他唐代古城所出一致[1,2]。出土文物表明,該城是烏魯木齊市轄境內時代最早、保存最好的一座古城,可視為烏魯木齊市的濫觴和城市發(fā)展史的實物標本{1}。該古城現(xiàn)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此前,曾有學者據(jù)岑參邊塞詩及文獻所記庭州至輪臺里程推斷該城為唐輪臺城{1},但因論據(jù)不足且未能對古城內三個子城的建造給予合理的解釋,至今尚無定論{2}。本文無意參與唐輪臺故址具體方位的討論,僅對烏拉泊古城的始建時間和歷史稱名試加探討。
一 烏拉泊古城不可能是唐輪臺城
從地理方位看,烏拉泊古城南望天山,北依天山余脈,且不當絲路北道,與唐輪臺城地理方位不合。《新唐書·西域傳上》:“安西節(jié)度使湯嘉惠表以焉耆備四鎮(zhèn)。詔焉耆、龜茲、疏勒、于闐征西域賈,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輪臺征之。訖天寶常朝賀?!盵3]同傳“贊語”另有“出北道者納賦輪臺”[3]6265的記載。所謂“北道”系指自西漢元始(1—5年)中所開“新道”。《漢書·西域傳下》:“元始中,車師后王國有新道,出五船北,通玉門關,往來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開以省道里半,避白龍堆之阸?!盵4]《通典·邊防七》亦稱:“前往西域有二道,自元始以后有三道……從玉門關西北出,經(jīng)橫坑,辟三隴沙及龍堆,出五船北,到車師界戊己校尉所理高昌,轉西與中道合龜茲,為新道?!盵5]唐貞觀年間侯君集所率唐軍便是由此道往平高昌的。杜佑所釋此“新道”有誤,或是因語義重點在于“轉西與中道合龜茲”所致。《北史·裴矩傳》:
發(fā)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北道從伊吾經(jīng)蒲類海、鐵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國,達于西?!淙乐T國,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6]
《隋書·裴矩傳》所載亦同,可證“新道”至晚在北朝時已是天山北麓橫貫東西的交通大動脈,發(fā)展為中原地區(qū)與天山北麓乃至中亞、西亞地區(qū)最重要的交通路線。結合《漢書·西域傳》及《通典·邊防七》的記載可斷定,此“新道”自西漢元始年間(1—5年)便已開通。三道間還另有多條道路相連,以貫穿南北交通。杜佑所釋之“新道”不過是所謂“襟帶”之一。既然“出北道者納賦輪臺”,則輪臺必位于“北道”交通線上,當位于“新道”與交河通往“處月已西諸蕃”的“白水澗道”之交匯處{1}。烏拉泊古城位于南北交通之“襟帶”上,由阜康經(jīng)烏拉泊古城西行的路線正好形成一“V”字形。設若該古城為征收賦稅的唐輪臺故址,商旅僅為繳稅便要繞行近100公里路程;而若直行,不僅可縮短行程且可以避稅,顯然不宜用作北道征收賦稅之地。薛宗正先生就曾指出:“烏拉泊古城的地理方位遠離碎葉路,其說同唐輪臺位于唐代絲路北道正途碎葉路的記載相左,根本不具備唐輪臺縣的地理特征?!盵7]
今人將“新道”與現(xiàn)今公路線相等同,所繪絲路北道中段路線圖均途經(jīng)今烏魯木齊市,實誤。此段道路自西漢元始年間開通“新北道”后,一直是從今吉木薩爾縣三臺鎮(zhèn)開始沿沙漠(即北沙窩)南緣西行,直到清光緒年間開通北路阜康—迪化—昌吉之驛站[8]后始告廢棄。也即是說,“新道”的路線應在北沙窩南緣。唐輪臺城作為征收“北道”商旅賦稅之地必當位于交通線上,地當在今烏魯木齊市西北[9]。
城址規(guī)模是判定城址性質的重要依據(jù)。唐代有輪臺縣,又有輪臺州{2}。輪臺縣的設置時間,文獻中計有金滿、蒲類、輪臺“其三縣并貞觀中平高昌后同置”[10]、“貞觀十四年(640)與庭州同置”[11]、“長安二年(702)置”[12]、“大歷六年(771)置”[13]諸說,而關于北庭都護府的設置時間也另有“(長安二年)十二月……戊申(703年1月7日),置北庭都護府于庭州”[14]之說。《辭?!贰拜喤_”詞條稱“古縣名。唐貞觀中平高昌后置”[15],這一問題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本文暫從“長安二年(702)置”之說{3}。
輪臺州設置時間及州治不詳。陶保廉認為“輪臺州(疑在唐輪臺縣北)”[16]。《辭?!贩Q“顯慶二年(657)平西突厥阿史那賀魯,析其部落置輪臺州都督府。與輪臺縣壤地交錯”[15]3808,當是據(jù)《舊唐書·地理志三》:“顯慶二年十一月,蘇定方平賀魯,分其地置濛池、昆陵二都護府。分其種落,列置州縣”[11]1647的記載。稱其“與輪臺縣壤地交錯”,意味著同時存在以“輪臺”為名的州和縣。筆者則認為輪臺府應是在輪臺縣基礎上升格而設。
烏拉泊古城規(guī)模小于北庭、龜茲兩大都護府城和高昌故城而遠大于一般縣城。據(jù)李并成先生研究:“河西走廊堪稱我國保存古代城址數(shù)量最多、類型最全、時代序列最完整的地區(qū)之一……河西漢代縣城城廓平而多呈方形或長方形,每邊長度多為200—300米,周長一般1000—1400米左右……至于漢代河西郡城規(guī)模則較縣城大出許多,一般周長為縣城的2倍以上,面積為縣城的4倍以上?!盵17]唐代的縣城、州(郡)城規(guī)模形制與漢代相當,家父李正宇先生曾指出:“北朝及隋唐時期河西縣城規(guī)模亦如此?!盵18]天山東、中部地區(qū)自前2世紀開始便與河西地區(qū)有著密切的文化聯(lián)系。據(jù)此推斷,烏拉泊古城應為一州城規(guī)模。通觀該城形制,其內部西北子城和東北子城雖昭示著有后期擴建的跡象,可與唐輪臺縣升格為輪臺州之歷史契合,但僅據(jù)其所處地理方位和道里交通便可排除為唐輪臺城的可能。
二 烏拉泊古城是小金附國之都城、
葛邏州之州治和金附州都督府府治
那么,烏拉泊古城應是歷史上的哪座州城呢?據(jù)《漢書·西域傳下》記載,地節(jié)二年(前68)秋,侍郎鄭吉、校尉司馬憙發(fā)城郭諸國兵萬余人,并率屯田渠犁的1500名免刑罪人共擊車師,攻破交河城。車師王因在其北石城中而得以逃脫。當年秋收后,復發(fā)兵攻車師王于石城。車師王向匈奴求救未果,遂擊匈奴邊國小蒲類,略其人民后降漢。史稱“車師旁小金附國隨漢軍后盜車師,車師王復自請擊破金附” [4]3923。漢代的渠犁“東北與尉犁、東南與且末、南與精絕接。西有河,至龜茲五百八十里”[4]3911。從地理方位看,漢兵及諸國兵是自西向東進擊車師的。既然“車師旁小金附國隨漢軍后盜車師”,則該國必位于車師以西且為近鄰。
《西域圖志》卷14《疆域七·天山南路一》:“按:小金附國,當在車師國東,今納呼在辟展最東境上,山形環(huán)抱,險足以守,疑即當時金附國地。”[19]岑仲勉先生將此“小金附國”比定為《后漢書·耿恭傳》所載位于今吉木薩爾縣境內的“金蒲城”[20]。薛宗正先生認為:“其中的金附國原始居住遺址就坐落在今吉木薩爾縣境內南山一帶的小西溝遺址,當?shù)厝怂追Q賊疙疸梁,是一座東臨樺樹溝,西臨大龍溝支流長山渠,建于天山北坡一個谷間高地上,位于吉木薩爾縣城以南24公里,屬泉子街鎮(zhèn)西北小西溝村地界?!盵21]皆將小金附國置于車師國以東或以北,明顯與“車師旁小金附國隨漢軍后盜車師”之語義相悖,不足為信。烏拉泊古城之方城形制與塔里木盆地之圓城如沙雅縣于木拉克夏(圓城)故城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具有典型的中原特點,而其形制、規(guī)模亦與漢代縣城相吻合。烏拉泊古城正與車師之西北毗鄰,且除該古城之外,其西、北毗鄰之地亦無其他古城遺址。據(jù)此推斷,烏拉泊古城之西北子城當即是此“車師旁小金附國”之都城。
1983—1984年,考古工作者曾清理了位于烏拉泊古城東面的46座墓葬,皆為石堆墓,南北向排列,分為長方形礫石土坑室和石棺室兩種類型。有單人葬和合葬,葬式多為仰身直肢。隨葬器物以陶器為主,還有小件銅、鐵和金器等,墓葬年代被確定為公元前5—前2世紀[22]。這些墓葬當是小金附國的墓葬。墓上有石封堆(或四周有石垣)的豎穴土壙石棺葬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塞種(包括烏孫先民)的墓葬形制,而呈南北(或東北-西南)向鏈狀排列的豎穴石棺葬或木槨葬則是烏孫及其先民自戰(zhàn)國末以降始終保持不變的墓葬形制{1}。據(jù)該墓葬群的形制、葬式和隨葬器物推測,小金附國居民應與阿拉溝墓葬、烏魯木齊市南山薩恩薩伊墓葬及整個天山北麓、伊犁河流域直到吉爾吉斯共和國、哈薩克共和國境內的同類墓葬屬同一類型,均是烏孫先民(≤烏古斯部族)的墓葬,只不過其時代要早于阿拉溝等地的墓葬罷了。有必要一并指出的是,“薩恩薩依墓出土頭骨的人種總體來說屬于蒙古人種類型”[23]。
貞觀二十三年十月三日(649年11月12日),唐朝在葛邏祿、悒怛二部置“葛邏州”[24]。顯慶二、三年間(657—658),唐朝擊敗阿史那賀魯叛軍后分別于謀落、熾俟、踏實力三部設陰山、大漠、玄池三州都督府,用其酋長為都督。葛邏州及三都督府治所史無明載,各州府轄境不詳。有關葛邏州治所,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未予標注,迄今亦未見學者論及。其時,悒怛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和焉耆盆地,葛邏祿(=熾俟集團,=熾俟國)分布在中天山北麓地區(qū){2}。既然以葛邏祿冠作州名,則其州治當位于中天山北麓地區(qū)。烏拉泊古城之西北子城和東北子城應就是葛邏州州治,系在原小金附國都城之基礎上擴建而成——烏拉泊古城西北子城之東、南城墻外存留的馬面昭示著東北子城是在將該城確定為州治后擴建的,而其形制、規(guī)模也與唐代州城相合。
有關葛邏祿三都督府治所,國內外學術界多有推測。諸說對葛邏祿三部居地的看法雖不相同,卻均是以阿爾泰山為參照點,即將古代之金山與現(xiàn)代的阿爾泰山相等同。此前,筆者經(jīng)通檢《四庫全書》并核檢希臘文史料、波斯文史料、突厥文史料、出土文書、碑銘及考古資料考定:兩漢以迄宋代史籍中的西域金山皆指天山山脈或其不同區(qū)段、支脈而不是指阿爾泰山脈{3},并進而斷定:陰山都督府設在分布于今伊犁地區(qū)的謀落部,大漠都督府設在分布于今果子溝以東中天山北麓地區(qū)的熾俟部,玄池都督府設在分布于巴爾喀什湖以南七河地區(qū)的踏實力(突騎施)部[25]。與之相關的金附州都督府是由大漠州析置的,則其府治當位于中天山北麓地區(qū)。
據(jù)吐魯番巴達木村第107號墓出土文書《唐龍朔二、三年(662—663)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安稽哥邏祿部落事》記載,約在龍朔元年十一月(661年12月)以前,“大漠都督府哥邏祿步失達官部落壹阡帳”百姓被賊人打散“從金山散出”,徙至金滿州地域停住。文書正背皆鈐有騎縫“西州都督府之印”印文,表明牒文出自西州都督府官署。大漠都督府設于中天山北麓的熾俟部,可知這“壹阡帳”百姓屬熾俟部,文書中的“哥邏祿部落”應是指中義的葛邏祿即熾俟,“金山”指龜茲北部的天山,賊人指南進的突騎施部。其停住地點在金滿州地域且有水可“種麥田”,而唐朝又令燕然都護府將此事與西州都督府相知會,則其停住的地點應與西州搭界。榮新江先生推斷在“今烏魯木齊烏拉泊古城北方”[26]頗有道理,確切地說當就停住在今烏魯木齊市區(qū)。
無獨有偶,同墓出土的另一件粟特語文獻(2004TBM107:3-2)也反映了相關信息。其文稱:
漢譯文:
此處皆無[……]。其地遙遠,吾等不得使[之?]離去。哥邏祿[百姓……]吾等已遣[……]往西州。其后[當?……]……其人眾上來(至此),吾等若得消息,將與[汝?]相知。[于時]龍朔 三 [年][……]。[28]
文書鈐有“金滿州都督府之印”殘缺印文,文字中又有“派往西州”(s′ycyw s′r pr′y?觢t)、“龍朔三[年]”(rwnk?觢wγ′〈δ〉[ry srδ′′z])等語,表明牒文出自金滿州都督府官署,與同墓所出漢文文獻相同,均是處理破散哥邏祿部落事的官府文書。據(jù)此雖難以遽斷這批哥邏祿百姓已前往西州,卻可斷定其停住地點必在金滿州與西州搭界的地域。
《新唐書·沙陀傳》有“處月居金娑山之陽”之謂[3]6153,敦煌文獻P.2009《西州圖經(jīng)》亦稱“白水澗道:右道出交河縣界,西北向處月已西諸蕃,足水草,通車馬”。白水澗道即今“吐(吐魯番)—烏(烏魯木齊)—大(大黃山)”公路所經(jīng)過的小草湖至達坂城之間的白楊溝峽谷。稱該道“出交河縣界,西北向處月已西諸蕃”,表明交河縣暨西州都督府之西北界在白水鎮(zhèn)(今達坂城鎮(zhèn)),而棲息于今烏魯木齊市區(qū)的金附州居民正屬于熾俟(?誦igil,=處月)集團{1}。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也多有西州都督府領轄“白水路”[29]、“白水屯”[30]、“白水鎮(zhèn)”[30]42 [31]、“白澗屯”{2}的記述,而不見其領轄白水鎮(zhèn)以西地域的記載?!杜f唐書·地理志三》稱北庭都護府“南至西州界四百五十里”[11]6153,當即指北庭(今吉木薩爾縣護堡子古城)至白水鎮(zhèn)(今達坂城鎮(zhèn))的里程。白水鎮(zhèn)以西地域屬于金滿州地界,而烏拉泊古城并不在西州都督府轄境內。也即是說,烏拉泊古城及其以北的今烏魯木齊市區(qū)最初應屬于金滿州地界,后分出置金附州,正與吐魯番巴達木第107號墓出土文書所記相合。
《新唐書·葛邏祿傳》:“顯慶二年(657),以謀落部為陰山都督府,熾俟部為大漠都督府,踏實力部為玄池都督府,即用其酋長為都督。后分熾俟部置金附州?!盵3]6143《新唐書·地理志七》:“金附州都督府:析大漠州置。”[3]1131史籍中僅有由大漠州析置金附州的記載,但析置的原因、時間、府治、轄境及人口均不詳。雖則如此,以上記述亦透露了若干頗有價值的信息,即金附州是于顯慶二年(657)后由大漠都督府所轄熾俟部析置的。吐魯番巴達木第107號墓出土文書正撰寫于該年之后的龍朔二、三年(662—663)間,內容也恰是安置在龍朔元年十一月(661年12月)以前被賊人打散“從金山散出”的“大漠都督府哥邏祿步失達官部落壹阡帳”百姓。時間、地點及部落名稱均相吻合,正可補史籍有關由大漠州析置金附州的時間、原因之缺。
現(xiàn)知烏拉泊古城是烏魯木齊市轄境內時代最早的古城遺址且出土過唐代器物,其形制、規(guī)模也與州城相符。筆者推斷,金附州都督府就是龍朔二年或三年(662—663)為安置這“壹阡帳”熾俟部百姓而設置的;“金附州”之名稱設置既是對漢代“金附國”一名的繼承,亦與金滿州相關——其民眾“從金山散出”且被安置于金滿州地域即依附于金滿州,故以“金附州”名之。州治就是烏拉泊古城,系在原“小金附國”都城之基礎上擴建而成。這應是自貞觀二十年(646)后又一批葛邏祿人的舉部東徙,意味著今烏魯木齊市區(qū)已為葛邏祿熾俟部的居地。
三 大漠都督府與金滿州治所及轄境問題
吐魯番巴達木村第107號墓出土文書雖未涉及大漠都督府所處的地理方位,卻也間接表明該都督府應在中天山北麓地區(qū)?!缎绿茣さ乩碇舅摹贰氨蓖ゴ蠖甲o府”條記載“車嶺”(今果子溝)以東有一地名作“大漠”[3]1047。林梅村先生據(jù)以考訂大漠都督府“或在今新疆精河縣城東約30里托托鄉(xiāng)(即清代托多克)一帶”[32],即設在分布于今果子溝以東中天山北麓地區(qū)的熾俟部。就地理方位而言,正與筆者的觀點相吻合?!皬慕鹕缴⒊觥钡倪@“壹阡帳”百姓只有沿中天山北麓向東逃遷,才可抵達金滿州與西州搭界的今烏魯木齊地區(qū)。C組文書之正背均有騎縫“西州都督府之印”,表明牒文出自西州都督府。文書曾言及“牒庭州及安西[處]分事”,意味著需要庭州與安西共同處置這“壹阡帳”百姓。又有“騎施□差西行”“自西行,恐其侵漁”等語,更是點明了“敕令還大漠都督府”的方向;而“其 羊 馬逢雪未有草[□蓄]足,瘦弱不得度山入磧”一句表明,返回途中既要翻山越嶺,又得穿越荒漠戈壁,正與從今烏魯木齊市區(qū)抵達精河縣一帶的地形、地貌相符。
設若如《西域圖志》卷3附唐代西域地圖將熾俟部置于烏倫古湖之西[19]113,或如沙畹所言將該部置于“喀喇額爾齊斯(Kara Irtych)及烏隆古
(Ouroungou)一帶”{1},或如岑仲勉所言將其置于“阿爾泰山泊額爾齊斯河之間”[33],或如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將其置于今福??h以南地區(qū){2},這“壹阡帳”百姓必得繞開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沿準噶爾盆地東緣向南逃遷。如此,則最先抵達的地點應是今奇臺縣或吉木薩爾縣,而不可能是位于金滿州與西州搭界的今烏魯木齊地區(qū),因此也就無須將此事與西州都督府相知會。再者,由今烏魯木齊前往福??h以南地區(qū),雖得“入磧”卻無須“度山”。
關于金滿州及金滿縣治所,由于史籍記載不詳,歷來有同地、異地二說之爭。前說將金滿縣與金滿州治所確定在今吉木薩爾縣護堡子古城,如何秋濤云“唐之金滿州,又為金滿縣,合州、縣為一”[33]194,沙畹亦持此說[34]。后說則認為金滿州在北庭,而金滿縣在今烏魯木齊、阜康地界,如《西域圖志》卷21“山二·天山正干·歲祭博克達鄂拉文”載:“按唐處月部為金滿州,在北庭,今為迪化州以東、博克達鄂拉以北之地”[19]319,“迪化州治,即烏魯木齊,固即唐庭州地也” [19]316,“今迪化州為唐北庭所屬之后庭、金滿縣” [19]318。毛鳳枝批評何秋濤“此考之未詳也”。岑仲勉認為前說“非出于誤會,即毫無憑證”,“金滿州與金滿縣,本系兩地”,“毛辨金滿縣、金滿州非一地,其說良允”,所說甚是,但又將處月之居地比定在“今空格斯流域一帶,唐于此置金滿州”[33]194-195,198??崭袼购樱ń耢柲怂购樱┝饔蜻h距輪臺(今烏魯木齊地區(qū))1000多里,其誤顯而易見。此外,還有學者雖主張異地說,卻認為“金滿州在今鎮(zhèn)西廳北,非庭州之金滿縣也”[16]427。鎮(zhèn)西廳即今之巴里坤縣,該縣之北除三塘湖鄉(xiāng)外皆為荒漠戈壁,其說亦難成立。
貞觀二十三年二月十一日(649年3月29日),唐朝在天山北麓置瑤池都督府,以出自烏古斯部族的阿史那賀魯為都督。唐人將今阜康市境內的天池視作古代傳說中的瑤池,據(jù)此可推知,瑤池都督府治當位于今阜康市境內。唐朝在平定阿史那賀魯叛亂后,于永徽四年三月十三日(653年4月15日)廢除瑤池都督府[35],改置金滿、沙陀二州,分別以同屬印歐語族群的處月、沙陀之首領為都督?!缎绿茣ね回蕚飨隆罚骸坝阑账哪?,罷瑤池都督府,即處月置金滿州?!盵3]6062同書《沙陀傳》:“又明年,廢瑤池都督府,即處月地置金滿、沙陀二州,皆領都督。” [3]6154同書《地理志七》稱金滿州都督府是“永徽五年以處月部落置為州,隸輪臺。龍朔二年為府” [3]1131?!顿Y治通鑒》卷199《唐紀十五》亦稱:永徽五年“閏月丙子(654年6月21日),以處月部置金滿州”,胡三省注稱“其地近古輪臺,屬北庭都護府”[36]。表明其東界達于今烏魯木齊至阜康一帶,而州治當位于今阜康市境內。至于金滿縣治所,《太平寰宇記》卷156《隴右道七》所記甚詳:“后庭縣二鄉(xiāng)即車師后王庭之地,唐貞觀十四年置為金滿縣?!盵37]
與之相對,紀曉嵐將金滿縣與金滿州混同,稱“特納格爾為唐金滿縣地,尚有殘碑”[38]。徐松亦同,既稱“吉木薩……唐為庭州金滿縣”,“護堡子破城,有唐《金滿縣殘碑》”,又稱“迪化州東三十里,地名特訥格爾,建縣曰阜康,于其地獲舊碑,知為唐金滿縣地”[39]。今人劉兆云先生亦謂“金滿縣,今阜康一帶”{1}[38]169。疑紀曉嵐、徐松所言特納格爾及護堡子之“殘碑”實為出自北庭故城的同一“殘碑”。至于《西域圖志》卷10稱“惟金滿縣即金滿城”,卷21稱“唐處月部為金滿州,在北庭。今為迪化州以東、博克達鄂拉以北之地”[19]196,319,也是將金滿縣與金滿州相混同。
《通典》卷191《邊防七·西戎三》:“輪臺、渠犁地名,今在交河、北庭界中,其地相連。”[5]胡三省在《資治通鑒》卷22《漢紀十四·世宗孝武皇帝下》亦注稱:“杜佑曰:輪臺,渠犂地,今在交河、北庭界中,其地相連?!盵36]738-739現(xiàn)今學術界對唐輪臺城址的看法雖不盡相同,卻公認該城位于今烏魯木齊市境內或其附近。按常理推之,金滿縣也必指北庭都護府所在的今吉木薩爾縣。馮承鈞、陸峻嶺二位先生便持此說,稱“Beshbalik,唐為金滿縣……其地在今新疆濟木薩爾(舊稱孚遠)縣治北,后堡子北之破城子”[40]。據(jù)此推斷,唐永徽四年三月十三日(653年4月15日)改置的金滿州州治也當與瑤池都督府府治同在今阜康市境內,而今烏魯木齊地區(qū)最初當歸金滿州領轄。
《新唐書·沙陀傳》謂“處月居金娑山之陽”[3]6153,
烏拉泊古城及鹽湖一帶正位于金娑山(即博格達峰)西南。敦煌寫本P.2009《西州圖經(jīng)》所載之“白水澗道”即今“吐(吐魯番)—烏(烏魯木齊)—大(大黃山)”公路所經(jīng)過的小草湖至達坂城之間的白楊溝峽谷。處月也便是熾俟,為?誦igil的不同譯音。稱該道“出交河縣界,西北向處月已西諸蕃”,正表明位于今烏魯木齊市區(qū)的金附州居民屬熾俟集團。
四 結 語
綜上所論,今果子溝以東的中天山北麓地區(qū)是葛邏祿所屬熾俟集團的居地。唐朝于649年在葛邏祿、悒怛二部置葛邏州,州治設于漢代“小金附國”之都城,即烏拉泊古城之西北子城和東北子城。657年或658年在熾俟部設大漠州都督府,府治位于今果子溝以東中天山北麓地區(qū)。后因東突厥汗國侵擾,該部“壹阡帳”百姓東徙至金滿州境內的今烏魯木齊地區(qū)。這“壹阡帳”百姓雖同屬于熾俟集團,卻與金滿州百姓分屬不同支系。正為此,唐朝于龍朔二、三年(662—663)間或稍后由金滿州析置金附州都督府加以管理,州治即存留至今的烏拉泊古城之全貌?!敖鸶街荨敝Q設置既是對漢代“金附國”一名的繼承,亦與金滿州相關——其民眾“從金山散出”且被安置于金滿州地域即依附于金滿州,故以“金附州”名之。烏拉泊古城是始建于漢代的“小金附國”之都城、唐貞觀二十三年(649)所設葛邏州之州治和龍朔二、三年(662—663)間或稍后所設的金附州都督府府治。該城始建于漢代且延續(xù)使用至清光緒年間,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歷程。三個子城的形制結構昭示著曾經(jīng)過多次增筑擴修。準此以觀,可將其視為烏魯木齊市的濫觴和城市發(fā)展史的實物標本。烏拉泊古城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和歷史研究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值得一提的是,在俄人鋼和泰(Baron A·Von Sta?觕l Holstein)所藏用婆羅迷字體書寫的敦煌出土和田文書《使河西記》中曾出現(xiàn)Yirrū ci ni(烏魯木齊)地名。該文獻撰寫于李圣天同慶十四年十月十二日(925年10月31日),是目前所知最早記載烏魯木齊地名的文獻,意味著烏魯木齊地名的使用至少已有1000多年。此Yirrū ci ni(烏魯木齊)或就是烏拉泊古城當時的名稱。又《西域土地人物略》稱吐魯番“西北有委魯毋”(《西域土地人物圖》誤作“母魯委”)。“毋”字,《天下郡國利病書》叢刊本、《秦邊紀略》校注本均作“母”{2}。“委魯毋”或“委魯母”應是烏魯木齊最早的漢譯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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