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鵬
風雪越來越緊。在陡峭的山脊上,兩個伙伴一步一頓,在緩慢地向上挪動。突然間,前面的人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兩個人對視了片刻。這里距離峰頂?shù)拇怪本嚯x,只有200多米了。
“我相信,在人最困難的時刻,上蒼或許會告訴他應當怎樣做。如果我們繼續(xù)攀登,一定能夠登頂,但是也一定會葬身在這里……我們已經(jīng)用盡了自己的一切,可惜還是不夠。隔著護目鏡和呼嘯的狂風,我能看出蘭伯特在向我咧嘴笑著。于是,我們沒有說一句話,開始下山。默默地沿著山脊,向下,向下……”
他們停下來的位置,在珠峰南坡的海拔8600米處。
整整一年之后,1953年5月29日。接近正午的時刻,晴空下的陽光照著兩個小黑點,出現(xiàn)在珠穆朗瑪峰的峰頂。
“我默默地在心中念著:‘珠穆朗瑪,我很感激你!……這時,我想到了我最親密的朋友蘭伯特,他仿佛就站在我的旁邊。我的脖子上,系著咱們?nèi)ツ晔『竽闼徒o我的紅圍巾?,F(xiàn)在,我可以把它交還給你了?!?p>
1953年5月29日,首次登上珠穆朗瑪峰的埃德蒙德·希拉里拍攝的丹增諾蓋
十幾分鐘后,陽光伴著微風,目送著他們小心翼翼地下山而去。夏爾巴人丹增諾蓋和新西蘭人埃德蒙德·希拉里,剛剛創(chuàng)造了歷史,第一次在世界之巔留下了人類的腳印。
夏爾巴人是藏族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一支。家境貧寒的丹增,出生在尼泊爾北部的山村,日后定居于印度的大吉嶺。終其一生,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尼泊爾人還是印度人。當然,他對此也毫不在乎。從20多歲起,丹增就開始為歐洲的各國登山隊做背夫,終于在39歲的時候,收到了珠穆朗瑪女神的禮物。在加德滿都、孟買和倫敦,他和希拉里受到人們的夾道歡迎。在白金漢宮,他們從女王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勛章。
除了接受無數(shù)次的采訪,丹增還在一位美國作家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英文自傳《雪域之虎》(Man of Everest)。書中沒有對并肩取得輝煌的希拉里著墨太多,倒是屢屢提到他“最親密的朋友”:瑞士人雷蒙德·蘭伯特。前面引用的他在峰頂?shù)母惺?,頗有一點“新婚之夜想念舊愛”的味道。
蘭伯特和丹增同歲,都是1914年出生。從任何角度衡量,他作為登山家的能力、勇氣和堅韌都是無可挑剔的。在此前攀登其他雪山時,他由于凍傷而切除了所有的腳趾。在第一次放棄珠峰之后,1952年的11月,蘭伯特和丹增再一次向峰頂沖擊,再一次在狂風暴雪中功敗垂成。在50年代,珠峰北坡的中國西藏一側(cè),禁止國外登山隊進入。而南坡的尼泊爾政府,每年只恩準一個國家的登山隊進入。第二年(1953)將輪到實力強大的英國登山隊。對手必將不惜代價,向即將加冕的女王奉上厚禮。
與蘭伯特一起的兩次沖頂嘗試,幫助丹增被英國登山隊選為希拉里的沖頂伙伴,也幫助他和希拉里順利地登頂和下撤。仰望著似乎觸手可及的峰頂,假如蘭伯特堅持要冒險沖刺,丹增也必須一道向前。除了向?qū)У呢熑?、朋友的情誼,還有一根繩索把兩個人緊緊相連。一個人滑倒,就會被伙伴拉住。如果丹增獨自下撤,很可能在回到營地之前,就滑入冰谷喪命。
失敗之后的蘭伯特,生活得像夏爾巴人一樣簡單坦然。在英國登山隊出發(fā)之前,他詳盡地向?qū)κ纸榻B了自己攀登的經(jīng)驗細節(jié)。當載譽而歸的英國登山隊在蘇黎世機場暫停,他趕來熱情地向?qū)κ肿YR,從丹增手中接過了代替他到過峰頂?shù)募t圍巾。此后,蘭伯特的登山事業(yè)并沒有持續(xù)太久。1959年,他轉(zhuǎn)行成為一名出色的飛行員,專門在瑞士的冰川地區(qū)執(zhí)航,直到72歲的時候退休。
除了丹增的自傳,在我讀過的十幾本專門講述珠峰攀登的書中,蘭伯特的名字至多被一筆帶過。在維基百科里,“雷蒙德·蘭伯特”僅有英法德三國文字的條目,寥寥數(shù)語。就連谷歌都很難找到他的一張照片。
畢竟,他從未成功地登頂珠峰。要知道,60多年來已經(jīng)有數(shù)以千計的勇者“征服”了珠峰。80歲的老者、13歲的男孩,還有盲人、雙腿截肢者;有夫婦在峰頂舉行婚禮,有孿生姐妹攜手登頂,當然,也有人乘著直升機越過最危險的地段,成功登頂……僅2013年,竟然有650多人登頂!
假如那一股冷風和一團水汽沒有在珠峰匯合,蘭伯特的名字必將取代希拉里,在維基百科里享受80多種語言的詞條。南坡到達峰頂之前的最后一個障礙:一面約10米高的陡壁,將被命名為“蘭伯特臺階”,而不是“希拉里臺階”。瑞士人的那張大胡子臉,將會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國的郵票上,還可能像建筑師柯布西耶一樣,榮登瑞士法郎的鈔票。
要不要用生命,換來最極致的榮耀?凡夫俗子們顯然連面對這種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就像阿Q不配姓趙一樣。但是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永不放棄的攀登、前進,不計代價的犧牲,難道不是人類進步的主要動力嗎?據(jù)說是生命最高尚的價值吧。
以個人為例,不到而立之年的時候,我是多么的向往飛蛾撲火式的愛情!這恐怕也是絕大多數(shù)人最有可能實踐的悲壯行為了。作為絕大多數(shù)人的一員,我曾經(jīng)積極投身于一段執(zhí)著的單相思。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珠峰竟然在我的悲壯行為中,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今天我仍清晰地記得,在美國某大學的圖書館里,偶然地發(fā)現(xiàn)了登山家馬洛里的傳記《最狂野的夢》(The Wildest Dream)。從上午到黃昏,我沒有離開座位,直到一口氣把它讀完。
瑞士人雷蒙德·蘭伯特(左二)和丹增諾蓋(右)
劍橋大學歷史系的畢業(yè)生、英俊高挑的喬治·馬洛里,是1924年英國登山隊挑戰(zhàn)珠峰的主力。6月8日,在北坡的營地里,登山隊的其他成員最后一次隱約地看到他和伙伴埃爾文。兩個極小的黑點,在大約海拔8400米的位置向上蠕動。很快,峰頂就被陰云遮蓋。他們也從此消失了。那一刻,他們已經(jīng)刷新了人類攀登高度的新紀錄。轉(zhuǎn)身下撤,就可以安全地回到營地,日后還有機會再次嘗試。時間是下午13點多,馬洛里非常清楚,繼續(xù)向上,即便成功登頂,也只能在夜色中筋疲力盡地下撤,這無異于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