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被西方“發(fā)明”的
“東方專制主義”
要構建亞洲價值觀,首先就要去除歷史上西方對亞洲的污名化。無論在亞洲還是世界其他地方,當亞洲價值觀的提倡者討論亞洲價值觀的時候,盡管不同的人對此有不同的定義,但無論從規(guī)范意義還是經驗意義上,他們都是從正面來論述亞洲價值的。從經驗層面,亞洲價值的存在是客觀的事實,“存在即合理”。從規(guī)范層面,提倡亞洲價值觀,不僅是因為亞洲價值觀存在著,而且也應當存在?!皯敶嬖凇奔词且粋€規(guī)范陳述,就是說,亞洲價值觀從其存在的開始時起就具有人類所應當有的道德含義。歷史地看,亞洲價值觀便是其他各種否定亞洲價值觀存在或者否定其正面道德意義的論題的反論題。
在種種否認亞洲價值觀的存在或者其道德意義的論題中,最為著名的乃是流行于西方的“東方專制主義”。
在西方,東方專制主義的概念自從古希臘時代產生起到今天,盡管不同時代、不同國家和文化、不同的個人,對此有不同的表述和論述,其內核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很大的變化。東方專制主義的概念從其產生時起,也具有兩個方面的含義。首先,從經驗層面,它假定東方專制主義是存在的。在這個概念的引導下,西方不同時代的學者和作家都會去尋求經驗證據論證其存在。其次,從規(guī)范層面,它假定東方專制主義是東方區(qū)別于西方的根本,也是東方落后于西方的根源,因此它需要被改變甚至拋棄。
亞洲價值是亞洲國家
落后的根本原因嗎?
從西方對東方的認知而言,簡單地說,如果從文藝復興時代算起,西方對亞洲(尤其是中國)價值的認知(定義)經過了三個大的歷史階段。
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為第一階段,這一階段西方對東方的認知主要是文化和宗教。18世紀到19世紀為第二階段,西方對東方的認知主要是社會經濟,即為什么東方沒有產生西方那樣的生產方式。換句話說,西方學者所提出的問題就是,為什么資本主義產生在西方而非東方。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以來是第三階段,西方對東方(主要是中國)的認知主要是政治,即中國等東方國家為什么沒有產生西方那樣的民主政治。
20世紀仍然是西方的世紀。盡管有新的政權形式的出現,但無論是蘇聯(lián)模式還是“二戰(zhàn)”之后紛紛獨立的第三世界發(fā)展中國家,都從來沒有能力形成自身的話語。西方因此得以繼續(xù)主導亞洲的話語權。
中國在1949年結束內戰(zhàn),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但同樣沒有條件建立自己的話語。當時的亞洲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中國屬于社會主義陣營,而其他很多國家屬于西方陣營,防止所謂的共產主義的擴張成為西方的要務。西方的知識界開始轉向對中國政治的研究。
在這個背景下,另一位德國社會學家維特福格(Karl Wittfogel)在馬克思論述的基礎之上提出了東方“水利社會”的概念,對西方世界早已形成的“東方專制主義”的概念做了系統(tǒng)的探討,無論對西方社會還是東方社會,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20世紀80年代以來尤其是冷戰(zhàn)結束之后,民主政治成為西方話語的主流。在80年代之后,西方式民主擴展到東亞社會,包括韓國和中國的臺灣地區(qū)。
而20世紀90年代初,蘇聯(lián)共產主義集團的解體表明西方民主政治在競爭中贏得了勝利。西方一片樂觀情緒,產生了當時美籍日裔作家福山所說的“歷史的終結”理論。隨著經濟的全球化,西方成功地把以民主為核心的西方話語擴展到亞洲社會。
直到今天,實行西方式民主仍然是亞洲社會很多人所追求的目標。在這些人的觀念中,“亞洲價值”仍然和“貧窮落后”是可以畫等號的。
不難看出,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盡管西方對東方和中國價值的界定經歷了從宗教文化到經濟到政治的演變,但其背后的邏輯則是高度一致的,大多時候認為亞洲價值是亞洲國家社會經濟落后的根本原因。西方從亞洲社會經濟的落后尋找亞洲挨打的原因,再從文化、宗教、政治、社會等方面去尋找亞洲經濟落后的原因。
這樣,關聯(lián)點被建立起來,即亞洲價值促成亞洲的落后性。要走出落后和亞洲價值兩者之間的惡性循環(huán),就要拋棄亞洲價值,接受西方價值及建立在其之上的各種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制度。不難發(fā)現,這不僅僅是過去幾個世紀里西方加于亞洲的認知,而且也已經變成很多亞洲人內化了的認知,對此毫無疑問。
在西方話語主導亞洲幾個世紀之后,亞洲社會普遍接受了這種被加于自身的話語,這種現象也并不難理解。
亞洲價值觀:西方價值
之外的另一種選擇?
不過,近代以來,亞洲社會也在苦苦追求自己的話語權,只不過這種亞洲話語權并不像西方那樣表現在知識層面,而是表現在行為層面,例如在戰(zhàn)場上贏得勝利或者在經濟上獲得成功。
亞洲價值觀的真正突破口在于東亞社會在經濟發(fā)展上的成功。到20世紀80年代,東亞經濟體,主要是日本和“四小龍”(即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和中國香港)取得了巨大的經濟成就,從原來貧窮落后的“第三世界”躍升為富有的“第一世界”(李光耀語)。經濟上的成功促成了社會文化自信的復蘇,使得人們相信自己所擁有的價值觀也能創(chuàng)造西方曾經創(chuàng)造過的奇跡。當然,這種文化自信僅僅表現在一部分人當中,也有人繼續(xù)相信亞洲的成功是西方價值觀的功勞。不過,20世紀90年代末的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有關亞洲價值觀的討論很快就中斷了。不僅西方而且很多亞洲人再次轉向西方價值,相信西方價值才可以促成亞洲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2008年,自西方開始的全球性金融危機再一次給人們機會來反思西方價值和亞洲價值。不過,在20世紀80年代提倡亞洲價值觀的國家例如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日本并沒有再次出現亞洲價值的爭論。這次的戰(zhàn)場轉移到了中國,亞洲價值也變成了中國模式。
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的有關亞洲價值觀的爭論沒有能夠持續(xù)下去,那么圍繞著中國崛起的中國價值(或者亞洲價值)的爭論則會長期持續(xù)下去。
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經濟體中,日本、韓國、中國臺灣和中國香港被視為是西方化的產物,而只有新加坡的模式被西方視為是偏離了西方價值。也不難理解,新加坡尤其是其領導人李光耀既是亞洲價值觀的提倡者,更是這場爭論的焦點人物。中國則很不一樣,不僅其領土面積、人口數量、經濟規(guī)模等極其龐大,是包括日本在內的所有其他東亞經濟體所不可比擬,更重要的是中國是一個不曾完全西方化的文明大國。
盡管自近代以來,中國也盡量向西方學習,但其文明的主體性不曾得到根本性的改變。或者說,東亞一些國家的社會文化已經被西方文明搞得“支離破碎”,但中國文明仍具有整體性。
這里就為人們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學術和政策問題,那就是,中國的崛起會使得中國所代表的亞洲價值成為西方價值的另一個選擇嗎?這里就涉及20世紀90年代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所提出的“文明沖突”的命題。
西方并不認為亞洲價值會取代西方價值,因為作為文明的西方價值根深蒂固,沒有任何其他價值可以取代西方價值。
西方所擔憂的是,會出現另外一個西方之外的價值選擇嗎?西方文化是一種使命性文化,其使命是要全世界的人都接受西方文化(“一神教”),全世界的經濟體系都成為西方那樣的市場經濟,全世界的政體都成為西方那樣的民主。因此,當20世紀80年代出現亞洲價值觀的時候,西方群起而攻之,“圍剿”亞洲價值觀。當然,參與“圍剿”的更是亞洲社會那些接受西方教育或者接受西方價值觀的社會群體。
同樣的道理,如果中國價值會成為西方價值的另一種選擇,那么西方和亞洲的這些社會群體同樣也會“圍剿”中國價值。
實際上,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這種“圍剿”與“反圍剿”的斗爭早已經開始?!皣恕闭弋斎灰g殺中國價值觀,而“反圍剿”者則力爭中國價值的正當性、存在的合理性,有些甚至開始夸大中國價值的優(yōu)越性。因為爭論的戰(zhàn)場在中國,亞洲其他地方的感覺并不是那么直接。不過,隨著中國的繼續(xù)崛起及其地緣政治影響力的擴大,這一戰(zhàn)場遲早會延伸到其他亞洲社會,尤其是東亞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