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三嫂,不是我的親嫂子。本家,一個沒出五服的嫂子。
三嫂過門的時候,我去幫她抬嫁妝。三嫂的嫁妝,并非是娘家那邊陪送的,而是三哥家這邊事先做好了送到三嫂娘家那邊去的。只等到三嫂出嫁的當天,桌子、椅子、柜子、凳子啥的,紅紅火火地抬出一長串,走街過巷時顯得體面。
三嫂娘家那邊挺窮的。三哥與三嫂談婚論嫁時,我曾在一日晚間陪著三哥到三嫂娘家那邊去過,兩間空蕩蕩的趴趴屋,當院一盤那八輩子前留下的舊石磨,便是三嫂娘家最值錢的家什了。
好在,三嫂人長得不錯,白白凈凈的,留一頭齊耳短發(fā),說話聲音甜脆脆的,只可惜眼睛小了一點,但笑起來還是挺迷人的。三嫂比三哥小六七歲,與三哥相比,她渾身上下透著朝氣。如果說,三哥是菜園子一只成熟的老茄子,三嫂就是一棵剛拔出土的水蔥,清清爽爽,光鮮可人。
三哥早年沒了娘。
三嫂進門就當家。
天不作美的是,三嫂嫁過來的當年臘月,匆匆忙忙地給三哥生了個小臭丫頭。這在當時,是家庭中莫大的不幸。三嫂頭一胎沒生出男孩子,無疑要給三哥斷后了。村里派人上門做工作,要給三嫂上環(huán)、結扎。三嫂表面上笑盈盈地答應了。私下里,她與三哥含著淚水逃往東北。
那時間,正是黃宏與宋丹丹演小品《超生游擊隊》的時候。三哥、三嫂他們躲到東北那疙瘩,受了多少苦和難,村里人就不知道了。我在那幾年中,恰好到外地讀大學。等我大學畢業(yè),在城里安下小家,三哥三嫂這邊已經度過了生育關,而且領著閨女,抱著兒子回來了。但他們原先住的草房子早已經被村里給推倒了,三嫂當年陪嫁的箱子、柜子啥的,也被抬到大隊部充公了。面對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三哥三嫂,靠鄉(xiāng)鄰的接濟和三哥在東北學會的泥瓦匠手藝,東拉西湊,總算在村東小河邊又支起兩間小房子。逢年過節(jié),我回鄉(xiāng)下看望父母,常順著村前的小堤去三哥三嫂家坐坐。有時,我家哥哥也跟我一起去。
我哥哥與三哥是一般大的。
我小的時候,我哥哥跟三哥耍,我就跟在他們后頭玩。后期,我自己也跟三哥玩。三哥在村里戲班子里演戲那會兒,我常跟著三哥到戲班子里去看戲。他們演《沙家浜》,演《紅燈記》,還演過一出哭哭泣泣的《三世仇》。三哥人長得英俊,每回他都出演戲中的男一號。三嫂之所以咬著嘴唇擰著衣角,硬要嫁給三哥,就是因為看了三哥扮演的郭建光。多年以后,三嫂提起當年的婚事,她還笑哈哈地說:“俺被‘郭建光給騙了!”
三嫂說的被三哥給騙了,主要是指年齡上與三哥懸殊太多。單論年齡,三嫂與我是一般大的。所以,每次我見到三嫂,都與她沒大沒小的。我叫她三嫂,她喊我二弟。這稱呼的本身,就挺有意思的。
有年秋天,本家一個大娘死了,我趕在下葬的前一天傍晚回去“送晚湯”。當時,天色已晚,我穿著孝衣,低著頭,跟著送湯的隊伍,慢慢往前走。忽而,旁邊圍觀的人群中,有人伸手掐了我一把。
我扭頭一看,是三嫂。
她沖著我詭秘地一笑,說:“你也回來啦?”
我叫一聲“三嫂”,差點忘了我那時是哭靈的孝眷,下意識地停一下腳步,但我馬上又回歸到送湯的隊列中。即便如此,我還是沖著三嫂,給了她一美拳,以示對她親昵地回敬。
三嫂說:“等會兒,到俺家耍喲!”
三嫂那人,挺好玩的,都是兩三個孩子的媽啦,還跟個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似的,整天風風火火的。但此時的三嫂,并不知道她的青春,或者說她的生命,已經亮起了紅燈。
轉過年的清明,我回鄉(xiāng)上墳。午飯桌上,大哥語氣凝重地跟我說:“你該去看看三嫂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問大哥:“三嫂怎么啦?”
大哥沒說三嫂怎么了。大哥說:“剛從縣醫(yī)院化療回來?!闭f完,大哥又補一句,“頭發(fā)都掉光了?!?/p>
我知道三嫂患上絕癥了。
我問大哥:“是哪個部位?”
大哥說:“肺上?!?/p>
我疑惑,三嫂不抽煙,她怎么得了肺癌呢?
大哥說,前兩年,三哥日子過得不順心,整天愁眉不展地抱著煙袋抽,三嫂跟著他吸了不少二手煙。說完,大哥又說,還有當今的農藥、化肥、塑料垃圾啥的,都是致癌物。早年村前的小河里魚呀、蝦的,歡蹦亂跳的,現(xiàn)如今,連個小魚秧子也見不著,河水變成臭水了,人能不生病嗎?
我半天無語。
飯后,哥哥陪我去看三嫂。
三嫂知道我來看她,戴一頂銀灰色的棒針帽,強打著精神從床上坐起來??吹轿視r,三嫂仍然面帶微笑地跟我打哈哈,說:“二弟呀,你看你三嫂,快要做尼姑啦?!比]說她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我寬慰她說:“沒事,三嫂,現(xiàn)在醫(yī)療條件好,能治好的?!比]有說啥,但此時,三嫂的眼里撲閃出晶瑩的淚花……
回頭,我和哥哥從三嫂家出來,沿著村前的小河堤默默往回走,好半天,兄弟倆一句話沒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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