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蓮

好心當成驢肝肺

2015年11月初的一天晚上，兒媳Cherry忽然敲開了我的房門，猶豫了片刻說：“婆婆，有件事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yīng)該跟您商量一下：您能不為自己，而是只為了Abby才愛他嗎？”

我的頭頓時大了：什么？我是為了自己才愛寶貝孫子的？正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氣惱時，兒子走過來對我說：“媽，你別介意，Cherry并無惡意，她主要是不理解中國老人疼愛孩子的方法，以后慢慢跟你解釋。”把Cherry拉走了。

我有些憤怒甚至委屈：洋兒媳就是難處，那是我的親孫子，我不遠萬里飛來美國，想盡一點做奶奶的責任，怎么成了為自己……

我老家在江蘇無錫，2015年10月退休前，是園林部門的高級工程師。我有一女一兒，女兒在老家早已成家，外孫女小米已經(jīng)讀中學。兒子胡愛民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后，在斯坦福大學工程學院當助理研究員。愛民的妻子Cherry是美國人，兩人是大學同學?？紤]到寶貝孫子Abby已經(jīng)3周歲了，他出生時我還沒退休，相隔也太遠，自己基本沒盡到做奶奶的責任，所以我辦完退休手續(x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丟下老伴，飛到美國來盡點做奶奶的責任，幫幫洋兒媳。沒想到來到舊金山的當天晚上，就跟洋兒媳鬧起了不愉快。

畢竟血濃于水，短短幾個小時，Abby就黏上了我。為了培養(yǎng)跟孫子的感情，我提出我?guī)O子睡，Abby高興得跳了起來。不料兒媳卻說：“Abby有自己的房間和自己的床，對不對？”我并不清楚孫子平時跟誰睡：“他才3歲，萬一晚上蹬被子，受了涼怎么辦？”“他1歲半時就自己睡了，已經(jīng)學會自己蓋被子?！?/p>

看著孫子對我依依不舍的樣子，我不知說什么好，甚至懷疑是不是洋兒媳有點嫌棄我，但畢竟自己剛來，而且這是他們的家，就聽他們的吧。

第二天是周末，早晨鬧鈴一響，Cherry就把Abby搖醒了：“快起來，說好了上午收拾草坪的?！笨粗鴮氊悓O子睡眼惺忪，顯然沒睡飽的樣子，我有些心疼：“Abby這么小，會收拾什么草坪？有什么事我來做，就不能讓他多睡會兒？”“必須他做，這是他的家，他必須參與。我們并沒有讓他起早，只是和平時一樣?！?/p>

我只好去幫孫子穿衣服，誰知洋兒媳再次攔下了我：“他自己會穿?！蔽掖蟪砸惑@：“3歲的孩子，可能連鞋子的左右腳都分不清，怎么能讓他自己穿衣服？你們這樣做父母太不負責了，也怪我……”見我還要去幫孫子，Cherry大聲地說：“吃飯和穿衣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必須自己學，哪怕把鞋襪穿反了也不要緊，不舒服了他會換過來的，下次就知道了。”

我知道如果從理論上說，Cherry的話也許都有道理，但這是在家里。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兒子也幫Cherry說話，說她是對的，我只好退回來，心里卻很不舒服，只好偷偷地去表示自己的愛——不時塞給他一點好吃好喝的，累了就把他摟在懷里。

沒想到的是，Cherry竟然說我這是為了自己在愛孫子，氣得我眼淚都要下來了。

成長只能靠自己

我開始觀察Cherry。其實她也挺辛苦，起床后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喊醒Abby，把早餐往桌上一放，又忙去了。Abby折騰了好幾分鐘，總算下了床，簡單洗刷后，自己爬上椅子，喝牛奶，吃面包。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衣柜里找到他想穿的衣服和鞋子，再自己穿上。畢竟孩子太小，他真的把褲子前后穿反了。我想幫Abby把褲子穿好，同時覺得孩子似乎沒吃飽，想再喂他幾口，但都被Cherry用眼神制止了。Abby就那么一整天都反穿著褲子跑來跑去。

事后我曾私下里跟兒子說起這事。兒子說，美國人比較尊重別人，哪怕是孩子。比如Abby的褲子穿反了，如果他感覺不舒服，他自己會向父母請教，你告訴他后，他會自己脫下來重新穿好；如果他沒覺得不舒服，就隨他便好了，這都是他自己的事，吃飯也是這個道理，他不吃了，說明已經(jīng)飽了。

兩天后，Abby出去和鄰居家的小朋友玩，沒多大會兒就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媽媽，Garcia說我的褲子穿反了，真的嗎？”Garcia是鄰居家的孩子，比Abby大兩歲。Cherry這才笑著說：“我看看。確實穿反了，要不要換回來？”Abby自己脫下褲子，仔細看了看，重新穿上了。從那以后，Abby再也沒穿反過褲子。

這件事讓我很有感觸，我不禁想起我的外孫女，五六歲時還不會用筷子，上小學時要媽媽幫著系鞋帶，現(xiàn)在讀寄宿中學了，每個周末都要帶回家一大堆臟衣服。也許我們中國人覺得這很正常，但跟Abby確實沒法比。慢慢地，我有些認可洋兒媳的教育方式了。

那天帶著Abby逛超市時，他看上了一款玩具遙控直升機，我正要掏錢給他買時，被Cherry攔下了：“過生日時，已經(jīng)給你買過玩具挖掘機了，這架飛機明年過生日時再給你買?！盇bby不答應(yīng)，又哭又鬧。我替孫子求情：“才40多美元，我給他買?！盋herry正色道：“這不是錢的事，一是他太小，還不會玩；二是說話要算數(shù)；三是他不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要讓他明白世上沒有這樣的好事?！蔽抑缓米髁T。

回到家，Abby余怒未消，當Cherry把飯端上來時，居然一把將盤子推到了地上，食物灑了一地。Cherry怔了一下，然后問Abby：“你是不是不餓？”Abby說：“我要飛機，不然就不吃飯！”Cherry聳了聳肩，認真地說：“那好吧，既然你不想吃，說明你不餓，那么從現(xiàn)在起到明天早上，你什么都不能吃?！盇bby堅定地回答：“Yes！”我在心里暗笑，這母子倆，還都挺倔的！

下午，Cherry跟我商量，讓我晚上做中國菜。我心領(lǐng)神會，因為Abby特別愛吃中國菜，Cherry可能是覺得Abby中午沒好好吃飯，想讓他晚上多吃點兒。

我也心疼孫子，拿出功夫做了他最愛吃的糖醋里脊、油燜大蝦，還用意大利面做了中國式的涼面。Abby最喜歡吃那種涼面，一個人可以吃滿滿一大盤。誰知吃晚飯時，Abby歡天喜地地爬上椅子，Cherry卻伸手拿走了他的盤子和刀叉：“我們已經(jīng)說好了，今天你不能吃飯，你自己也答應(yīng)了的。”

看著面容嚴肅的媽媽，Abby“哇”一聲哭起來，邊哭邊向我求救：“我餓。奶奶，求你勸勸媽媽，我要吃飯?！睂O子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正要開口為他求情，Cherry卻瞪了我一眼，像是對Abby，又像是對我說：“不行，說過的話要算數(shù)！”我只好保持沉默。

那頓飯，Abby一直坐在玩具車里，眼巴巴地看著我們3個大人吃飯，我吃得味同嚼蠟，Cherry和兒子卻并不在意。心疼之余，我心想，這個辦法雖然狠了點，但Abby下次如果再想發(fā)脾氣扔飯碗時，一定會想起自己餓著肚子看爸爸媽媽和奶奶享用美食的滋味……

臨睡前，我和Cherry一起去向Abby道晚安，考慮到孩子沒吃晚飯，我想給他拿點吃的，又被洋兒媳制止了。Abby咽了一口唾液，小心翼翼地問：“媽媽，我餓了，現(xiàn)在我能吃中國面嗎？”Cherry微笑著搖搖頭：“我們已經(jīng)說過了，不！”Abby嘆了口氣，又問：“那等我睡完覺睜開眼睛時，可以吃嗎？”“當然?！盇bby甜甜地笑了。

孫子沒吃飯，我睡不著。半夜趁他起來小便時，我偷偷地給他拿來了食物：“你已經(jīng)睡了一覺。”看著Abby狼吞虎咽地吃飯，嘴上臉上沾的都是食物，欣慰之余，我想起外孫女。她像Abby這么大時，為了哄她吃飯，幾個大人端著飯碗跟在她后面跑，她都不買賬?？磥磉m度給孩子來點嚴肅的，讓他嘗嘗饑餓的滋味，有好處……

換個角度看孩子

Abby的外公送了他一輛迷彩色的玩具水陸兩用坦克車，他非常喜歡，愛不釋手，不許任何人碰。有一天，Abby抱著他的寶貝坦克跟著我們到公園去玩，鄰居男孩Taylor也喜歡上了那輛坦克，想玩玩，央求了幾次他都沒答應(yīng)。后來，Taylor趁Abby不注意，偷偷地打開了坦克車的電動開關(guān)，坦克跑了，一直跑到了水里，Taylor連忙把坦克撈了上來。Abby發(fā)現(xiàn)后，氣憤地追過去，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搶過坦克車后，又順手用坦克往Taylor的頭上打了一下，Taylor大哭。

Cherry走過去拉起Taylor，拿起玩具坦克，順手也在Abby的頭上敲了一下，Abby毫無防備，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哇哇大哭起來。Cherry虎著臉問：“疼不疼？下次還這樣用它打別人嗎？”Abby一邊哭，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媽媽，使勁搖頭。

這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我后來把這事告訴國內(nèi)的朋友，他們甚至不相信做母親的會這樣做。

Abby自己玩了一會兒坦克車，覺得有些無聊，想再去找Taylor他們玩，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蹭到Cherry身邊：“媽媽，我想跟他們一起玩?！盋herry說：“好啊，你自己去找他們！”“媽媽陪我一起去?！薄澳强刹恍校瑒偛攀且驗槟闾运?，把Taylor都弄哭了，現(xiàn)在你又想和大家玩，就得自己去解決問題?！?/p>

Abby沒辦法，只得讓電動坦克車往那幾個孩子處開，然后借機靠近他們。到底是孩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Abby和Taylor等小朋友又玩在了一起。

Cherry的父母聽說我來了，開車來探望我們。家里來了客人，Abby很興奮，在屋里跑來跑去，還用自己的玩具桶裝滿水提到了客廳里玩，媽媽警告他不要把水灑到地板上，Abby根本沒當回事，很快就把水灑了一地，褲子也弄濕了。我找出拖把準備拖地，Cherry卻把拖把交給Abby：“我警告過你，地是你弄濕的，必須你把地拖干；衣服是你弄濕的，脫下來自己洗干凈?！?/p>

也許家中來了客人，Abby撒起了嬌，不僅不答應(yīng)，還又哭又鬧。Cherry火了，直接把他拉到儲藏室，關(guān)起了禁閉。Abby在里面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喊，我心疼壞了，想進去把他抱出來。Abby的外婆卻攔住我：“這是他們做父母的事，我們少管?！?/p>

Abby在里面哭了一會兒，見沒人理他，便大聲喊媽媽：“對不起，我錯了?！盋herry對著儲藏室的門問：“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嗎？”“知道了?！盇bby出來后，拿起比他高兩倍多的拖把，好不容易才把地上的水拖干凈，然后脫下褲子，像模像樣地洗起了衣服……

事后跟Abby的外婆聊天時，我說在中國，教育孩子時父母往往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意見相左。孩子的外婆則告訴我，孩子是父母的孩子，所以任何人都要尊重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包括長輩，如果一邊有人管，一邊又有人護，什么樣的教育方式效果都會大打折扣，做長輩的一定要注意把握分寸。

讓我放心的是，盡管洋兒媳和兒子對Abby的教育都非常嚴厲，但Abby對父母特別孝順，有什么好吃的，總會先想到父母，發(fā)現(xiàn)一片漂亮的樹葉，也會回到父母的懷里去請教，無論遇到什么事，首先就會想到媽媽。慢慢地，我理解了洋兒媳為什么說我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孩子才愛他，因為我們對孩子的愛，往往確實想的是我如何愛他，而不是他是否需要這種愛，愛的效果如何。

我不得不承認，洋兒媳的很多做法是對的，值得中國的爺爺奶奶和年輕的父母們學習。而我要做的，就是明年在Abby4周歲生日時，一定要送給他那架遙控直升機，因為我答應(yīng)了他……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