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禧花
1
閑來無事,和兒子在商場轉(zhuǎn)悠。他突然看到了一件喜歡的東西,大聲地在叫我。過去一看,是一個銀色藍沙的小沙漏。什么時候知道的沙漏,不十分清楚。自己去付了錢,高興地拉著我要回家。
在路上,故意試探地問了一句:沙漏,又不是玩具,你能怎么擺弄它?難道你要把它……還沒等我的話結(jié)束,那一頭大聲地回答:沙漏又不是玩具,它是計時器!
雖然和他每天形影不離,可真不記得他何時開始在意時間的流逝的。時間的飛短流長在一個八歲的萌童心里到底是快是慢,是遠是近,還是見或看不見的東西?
沙漏被他擺在了餐桌上,從一進門,里面細細的流沙緩緩開始流下來,輕輕的、默默的,好似在無聲地訴說想說的一切,卻沒有驚擾到任何一個人……
媽媽,沙漏還——沒漏完……正在廚房給他準備晚飯的我聽他喊了一嗓子。低頭在廚房忙活著,想象著客廳里的他肯定是每隔三兩分鐘就停下手里的玩具,小跑著去看看流沙的速度,小小的身影在客廳陽臺來來回回穿梭著。等到飯菜上桌時,沙漏已然從桌上跑到了他的手心。一正一反之間,流沙正常的速度已被他自己打亂,只能隨著動作的頻率比較出藍沙一頭多,一頭少。
泛著藍光的流沙可任一只小手隨時逆流,可我們流逝的時間,哪怕只是短短,短短的一秒,要怎樣才能,從細細的指縫間倒流進我們的掌心呀?
2
有一天,兒子瞪大眼睛,問我:“媽媽,你小時候?qū)W習好不好?”“小時候?嗯?……”一時語塞。突然覺得,小時候——是很久很久以前。
村子坐落在北山腳下比較空曠的地方。有一扇藍色的鐵大門,兩排平房和一個大花園。四周是紅色的磚墻,挨著墻種了兩排挺拔的白楊樹。白楊樹長得并不高,灑下的樹蔭只那么一小圈。樹底下的螞蟻洞,卻時常招惹得我們一群孩子一下課就撒腿往樹下跑。
學(xué)校里有十多個老師,學(xué)生差不多二三百人。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到了三年級對書寫的要求更高了。沒有豐厚的物質(zhì)條件,我們那時僅有的一點點自尊心就躲在自己的寫字本里面。每一個孩子都小心地呵護著,生怕這易碎的自尊心,一不小心撞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后輕輕掉落在其他人面前,砸下一個一個的大坑。
纏著家長好久才拿到手的毛筆大大派上了用場,在大楷本上描紅的書法課深受女孩子們的喜愛。由于男孩子生性頑劣,一節(jié)課下來,能描得和原來紅色的字一樣大的,很少。動輒兩個字描完就侵占了三個字的米字格。額頭上、鼻尖上、嘴巴上沾上墨汁的倒是大有人在。一節(jié)課結(jié)束,他們大部分人會受到相同的懲罰——幫老師和其他女生清洗毛筆。而我們女生的大楷本上則被老師一時興起,涂滿了一朵朵紅色不規(guī)則的小圓圈……
眼巴巴盼來了作文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老師手里的那本泛黃的作文書。作文書里有同齡孩子有趣的童年生活和美好的理想。那些內(nèi)容覺得離真實的我們很近,伸出手卻又夠不著。家里條件著實有限,能買得起作文書的少得可憐,包括老師在內(nèi)。老師讀范文給我們聽,希望有人可以模仿作者的寫法,而我們生生地聽不出作者的寫作技巧到底在哪里。那些年具體寫了些什么,早已記不得。不知哪位男同學(xué)磨蹭了半節(jié)課,嚼碎了鉛筆頂端的橡皮擦,被老師揪著耳朵站起,其他人捂著嘴偷笑的低語仿佛就在昨日的耳旁回響。
3
敏兒渾身發(fā)軟,老師的話飄飄悠悠繞過他的耳邊,從身后的門縫鉆了出去。早上他就有些說不出的難受,中午爸爸給他沖了一包藥喝。好不容易挨到放學(xué)鈴響,拿起書包走出了學(xué)校。門口的學(xué)生稀稀拉拉,大部隊還在后面呢。
家離學(xué)校不遠,平時十分鐘就能到。每次敏兒都想自己過馬路回家,可一出校門總能看見爸爸的身影。今天也不例外,耷拉的腦袋直接撞到了爸爸的懷里。發(fā)燒了。得去看醫(yī)生。爸爸一手接過書包,一手牽起他。倆人走過家門口繼續(xù)往前走。社區(qū)醫(yī)院離家不到五百米,路上爸爸問上課的情景,敏兒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
溫度計顯示39.2,加上時不時的咳嗽,醫(yī)生讓輸液。藥水帶著涼意,一滴一滴仔細計算著走過的分分秒秒。躺在床上,敏兒舒服了一些。爸爸就坐在床頭看著他,皺著眉頭,滿是憐愛。
敏兒閉上眼睛,想起以前幾次生病,爸爸也是這樣看著他。記憶里,爸爸的工作一向比較清閑,媽媽則是早出晚歸的忙。有一次老師讓大家自我介紹,他還小,不懂得父母從事什么職業(yè),只好告訴大家,爸爸愛抽煙,媽媽愛工作。惹得小朋友們哄堂大笑。當時,敏兒就急了,大聲說,老師,我說的是——真的。
天色暗了下來。等打完藥回家時,路燈已站好姿勢,開始守衛(wèi)城市的夜晚。敏兒拉著爸爸的手,暖暖的。身上沒有了先前的沉重,腦袋也清醒了不少。媽媽出差在外,可敏兒知道,只要有爸爸在身邊,他的每一天都會按部就班地繼續(xù)下去。
父子倆被路燈拉長的影子,一步步靠近家的方向。一大一小的手緊緊攥著對方,悄無聲息地互相汲取著,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人的愛的力量!
4
睡眼惺忪,從床上一躍而起,抓起外套沖下樓道。天還陰沉著,午后兩點的太陽也懶得出來和云彩較勁,姑且讓它們?nèi)我馔秊橐换匕伞?/p>
手里抓著的包已移到了肩上,剛剛瞇成一條縫的眼睛不再躲閃,開始尋找著腳下的障礙物,不想把自己重重地摔到地上。疼是次要的,別人強裝的一戳就要破的笑才會讓人感覺到更疼。看來午睡前的陣雨已停歇了一陣子,雨絲隨風飄移去了別處,只有地上深深淺淺的水洼證明先前雨的大小。飄遠了的思緒窸窸窣窣地回來了。
今天是周五,下午只有一節(jié)語文課,課后照例全校打掃衛(wèi)生。想到這些,我的心里漾起一陣快意。放學(xué)的鈴聲好似已提早響過一樣。穿過滿是小販叫賣聲的市場,一拐彎就看到五十米開外的學(xué)校大門。每天急匆匆地往學(xué)校趕,放學(xué)了又急匆匆地往家里趕,學(xué)校的門和家里的門就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線,就這樣趕了十五年。
跨過大門,一抬手,手表顯示離上課鈴還有兩分鐘。腳自然朝教室的方向挪去。教室里亂哄哄的,打掃衛(wèi)生的,做作業(yè)的,大聲叫喊的。班長扯著嗓子喊,語文老師來了,語文老師來了。站到了講臺上,偷眼看到老師的,已緊緊關(guān)住了嘴巴,不愿再從自己嘴里蹦出一句話,生怕一倒霉無辜地成為老師慣用的“殺雞給猴看”伎倆里的那只可憐兮兮的“灰色幺雞”。背對著的還在手舞足蹈說著舞著。
慢慢地聲音小了,再小了,直到?jīng)]了……此刻,如果空氣能凝成一團疙瘩,掉下來,所有的人都會聽得見。我知道這種狀態(tài)需要過程,需要過度,不急。做到習以為常,還是上班幾年之后了。剛來的那兩年,總是把自己當試驗品,總想自己一在講臺上站定,就立即達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一次次“殺雞給猴看”,雞也殺了不少,猴子們也看了許多次??梢淮我淮巍绑@心動魄的表演”下來,自己累得心跳加速,急需大口大口的喘氣。為了在缺氧的城市不致于真的缺氧窒息,所有的事不得不放慢了原來的節(jié)奏。
預(yù)備鈴聲發(fā)出了第一個音符,我轉(zhuǎn)身出了教室。辦公室離教室不遠,走了十幾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桌子上堆放著一沓練習冊。一眼就瞄見最上面的那本肯定是名叫“李鵬飛”的。這是個男孩,家長寄予了很大希望的男孩。給了他最好的他們能提供的物質(zhì)條件,可每天回饋給他們的,不是不愛寫作業(yè)的習慣,就是永遠記不清作業(yè)是哪哪的思維。
緊咬著牙根兒,好不容易批完了練習冊。辦公室里的其他人各忙各的,沒有一點聲響。所有人的激情早被一周的前四天給燃盡了,周五就似一只連續(xù)狂吠了好幾天,聲音嘶啞后再也嚎不出一點兒聲音的狗,伸長紅色的舌頭趴在地上,只剩下喘息得以維持生命的氧氣。無奈地放下紅筆,起身洗洗手,倒了一杯水。最后一節(jié)課訂正練習冊吧。
這周的任務(wù)也只能這樣畫上一個句號了。
5
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正值當年的青年滑到中年的邊界。
這是在很突然地遇見他時,腦子里跳出的句子。十一月份的暮色降臨得很快,下午六點多,我才拖著疲憊的雙腿從單位里走出來。因為是近郊區(qū),路上行人寥寥,車輛一輛一輛緊跟著,一個個往家的方向緊趕慢趕。快下班時,領(lǐng)導(dǎo)第二天早上要用的稿子終于逼迫自己給趕了出來。等又校正了兩遍,一抬頭,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已早早開溜了。
一個人住在市區(qū)的房子里,不用急著回家給誰做飯?;厝ルS便找點吃的就可以填飽肚子。低著頭,慢慢走在路邊。夜幕之下,一個人慢騰騰的身影和一輛輛急于尋找回家最捷徑路線的車子所留下的車轍完全格格不入,算了,還是打的早點兒回去吧。此時的出租車沒有一輛有閑置的座位,等了十幾分鐘都打不上一輛車。我又繼續(xù)往前走著,不時回頭看看身后有沒有腦袋頂上亮著小紅燈的空車。
走了沒多遠的路,我隱隱覺得有車跟在我的身后緩緩開著。同事們應(yīng)該都到家了,這一片地方?jīng)]有我認識的人。停下腳步,我仔細看了一眼這輛車。是一輛黑色的帕薩特,本市的牌照。車近到我身邊剎了車,車窗搖了下來,隨之一聲“上車!”聲音熟悉到讓我猛地清醒了不少,一下午敲擊鍵盤帶來的副作用,瞬間蕩然無存……
坐在后座,我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瞄著他。頭發(fā)不再黑亮,能看到的這一側(cè)的面部皮膚有些松弛,握著方向盤的右手也不再有厚實的手背。他挺了一下身子,發(fā)動臉上的皮膚組織湊成了半張笑臉,瞟了一眼后視鏡,保持著固有的姿勢,對著前面說,“咋樣,我老了吧?!”不知道怎么回答,還在肚子里搜腸刮肚地想著可以體現(xiàn)自己語言水準的用詞,可嘴邊一不留神已溜出了倆字,“有點。”為了尋求彼此的平衡,不讓他難堪,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也老了?!?/p>
和他徹底分開差不多十年了,三年前的一天在體育場鍛煉身體碰到他的朋友,閑聊時提到了他,才知道,我們分開后他回老家去了。沒想到他還在這座城市,還能在這樣一個天色漸暗的傍晚遇到他。不知道繼續(xù)聊什么話題,害怕太唐突,我一遍一遍故意拿出手機看著時間。真希望這時能有人想起我,給我個電話閑扯幾句,好緩解這種沉悶的氣氛。我不知道他能把我送到哪里,他也不問我住在哪里。車子繼續(xù)在熟悉的路線上往前挪著。
車速很慢,窗外的路燈發(fā)出炫目的色彩。我側(cè)著頭透過貼有防曬膜的窗玻璃欣賞著街景,夜晚的街景。不用轉(zhuǎn)頭,我早已感覺到了他從后視鏡一下一下傳遞過來的舊意。下班不急著回家的人,他應(yīng)該早都猜到我至今還是單身。
車子準確無誤地停到了我住的樓下。我用手掰了一下車門的把手,車門——還沒解除鎖定。他的頭扭到能看清我的臉的正副駕駛座椅的中間,一臉認真地說:照顧好自己!
車燈亮著,我穩(wěn)步走進了樓道間。背靠著平日里嫌臟的墻壁,我肆意地流下淚來,忍了好久的淚水。三年前他的朋友鄭重聲明,他還在等著我,一直在等。也許上天冥冥之中安排的今晚的相遇,只為了結(jié)束這一場歷經(jīng)十年之久、風花雪月的故事。我和他,在今晚漫長的車程里,在一聲聲心跳撞擊聲中,終于讀懂了這樣一句話:
所謂愛情,就是在對——的——時間里,遇到了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