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玉蓉

一

最近發(fā)生的幾件事，把美女科長彭小柳推上了風口浪尖。

在三月份的例行局長辦公會上，周勁松局長情緒不錯，罕見地表揚了幾個中層干部，其中就有法制科科長彭小柳。他先表揚了下屬單位兩個業(yè)務干部，說他們最近工作扎實主動，為即將召開的某個業(yè)務現(xiàn)場會經(jīng)常加班加點。最后周局長又看似不經(jīng)意地說，法制科的彭小柳科長，聽說自學拿到了法律專業(yè)的雙學位，相當于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呢，不簡單，值得大家學習。

坐在會議室一個角落里的彭小柳，正無所事事地低頭擺弄手里的自動水筆，忽聽局長點了自己的名，她立刻警惕地支起耳朵，聽完局長的話她放了心，抬頭掃了一眼會議室，立刻感受到各式各樣目光的壓迫，她忙垂下眼簾，臉上的表情也有了幾分不自在。

周局長調(diào)任本局已經(jīng)快三年了，大家也漸漸習慣了他嚴厲的工作作風和強硬的個性。工作會議上板著面孔訓人是他的常態(tài)，這樣心平氣和地表揚下屬，實屬不易。何況法制科是個邊緣科室，說起來重要，實際上與幾個核心科室沒法比。每次開會法制科的座位都被安排在角落里，彭小柳需要匯報發(fā)言的時候也多是短平快式的，簡明扼要一二三四，稍一啰嗦周局長就顯出不耐煩。除非周局長哪個問題不明白點出來，她才能多發(fā)揮幾句。所以彭小柳總是自覺地堅守在自己的邊緣位置，不愿多說一句，慢慢也就成了邊緣人，極少被領導提起。至于考雙學位的事，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全局上下都知道，彭小柳愛學習，個性喜安靜，不愛扎堆湊熱鬧，閑下來也就是看看書，沒人覺得稀奇。但周局長一表揚就不一樣了，至少在大家心里打了個著重號，曝了一次光。

不久市紀委來調(diào)研，在局里開了個科級以上干部座談會。那位紀委干部是個即將退休的調(diào)研員，說話較少顧忌，個性也隨和，所以會議氣氛很好。那天負責茶水的辦公室文書有事不在，辦公室主任邱志鵬臨時把任務派給了坐在他旁邊的彭小柳，小柳就起身為紀委領導和參會同事續(xù)了兩次茶水。說到干部培養(yǎng)選拔的事，周局長說我們干部年齡老化，這項工作要加強。因為是前任遺留問題，大家都紛紛附和周局長，說這幾年幾乎沒怎么提拔干部。紀委領導說那就抓緊啊，找組織部，不能光顧著干工作，耽誤了在坐的帥哥美女。大家都笑了。紀委領導又趁熱打鐵說，從大家的發(fā)言我就聽得出，都是優(yōu)秀的好干部。正好彭小柳續(xù)水續(xù)到周局長那兒，周局長就順口調(diào)侃說，是啊是啊，你看我們這位彭科長，都考了雙學位呢。紀委領導就著意看了看彭小柳。

大約一周后局里開職工大會，其中一個議程是安排布置即將開展的全市學教創(chuàng)優(yōu)活動，周局長宣布成立局學教創(chuàng)優(yōu)活動領導小組，他親自掛帥任組長。他說，這項活動雖然不是業(yè)務工作，卻是本年度最重要的政治任務，從某種意義上說，比日常業(yè)務工作更要重視。所以局領導決定抽調(diào)精兵強將，切實抓好。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法制科科長彭小柳任辦公室主任兼綜合組組長，負責全面工作，機關總支副書記吳香任辦公室副主任兼宣傳組組長，負責文字工作和宣傳報道，另有督導組，由紀檢干部擔任組長，負責監(jiān)督指導。每組抽調(diào)一名下屬單位職工協(xié)助工作……彭小柳等非黨務人員皆為兼職，原來承擔的業(yè)務工作要同時兼顧，不可偏廢。最后周局長嚴肅強調(diào)，要克服困難認真負責，圓滿完成任務，力爭在全市取得較好位次，不能落后。

鴉雀無聲的會場浮起一股強大的情緒氣流，就像平靜的海面上風浪驟起前的異動，雖然眼不能見但人人都能察覺到。大家都清楚，吳香已退居二線，是個能力和水平較差的老同志，根本挑不起肩上這副擔子，只是掛個名，彭小柳才是實際上的挑大梁者。很顯然，彭小柳被委以重任，推到了前臺。

彭小柳此刻心情忐忑，但更多的是被關注被重視的激動興奮。前幾天周局長找她談過，告知她兼職活動辦并牽頭負責全面工作的事。周局長與平時比起來還算和顏悅色，但語氣是嚴肅的，有些不容分說的意思，給人感覺不是征求她的意見，只是通知她一聲。這讓她略感不快。但她又分明感覺到局長言語里的信任。局長明確說文字材料這一塊你也要承擔起來，吳香寫不了。仔細想想現(xiàn)在機關里真正能寫材料的人可以說寥寥可數(shù)，彭小柳的文字能力是公認的，但平時也僅承擔本科室業(yè)務材料而已，并沒有改變她默默無聞的狀態(tài)。這次不同，活動是全局性的，重要性有目共睹，所以那點兒不快很快就無影無蹤。她倒是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顧慮，就是工作量太大，怕自己力有不逮。她坦率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周局長皺了皺眉頭，略顯不耐煩地說，只要想干，沒有干不好的。她有些尷尬地笑笑，周局長已做出逐客的架勢，低頭開始批閱文件，彭小柳只好告退。

回到辦公室，被領導器重帶來的興奮讓彭小柳心中的忐忑化成了一股力量，讓她有了一種蓄勢待發(fā)，勇敢迎接新挑戰(zhàn)的豪氣。

職工大會第二天，局辦公室給彭小柳送來七八份上級下發(fā)的紅頭文件，每份文件前面的閱辦單上都寫著周局長的處理意見：“請學教活動小組閱辦”“請彭小柳同志起草活動方案”“請活動辦抓緊落實宣傳”……果不其然，本該宣傳組做的工作也批給了她。彭小柳逐字逐句認真閱讀領會，不知不覺半天時間就過去了，一團亂麻還沒有完全理清，已是頭昏腦漲，兩眼發(fā)澀。從此，彭小柳的生活和工作進入新常態(tài)，活動辦和法制科兩頭忙，加班加點成了家常便飯。

這天下午下班時間過去很久了，彭小柳才慢騰騰走出辦公樓，局大院已經(jīng)沐浴在黃昏的淡淡霧靄之中。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怎么這么晚才走？她一回頭，身邊停著一輛黑色帕薩特，是局班子成員的專用車，招呼她的是副駕駛座上的副局長龐實業(yè)。她對龐實業(yè)苦笑了一下，說活兒沒干完啊。又笑問龐局長你也剛走啊。龐實業(yè)連說辛苦辛苦，又意義不明地呵呵笑了兩聲，車子就從彭小柳身邊沖了過去，迅速消失在大門外。

彭小柳腦子里還殘留著龐實業(yè)剛才的表情，暮色里不甚分明，但感覺他眼里閃動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有點兒曖昧，還有點兒奇怪。她出了大門拐上馬路的一瞬間，突然找到了讓她感覺奇怪的原因。正常情況下，彭實業(yè)會邀請她搭個便車，畢竟天色已晚，他們住得不遠，也順路?；蛟S，人家要急著趕酒場，帶著她不方便吧。這么一想彭小柳也就釋然了。

二

龐實業(yè)多年來一直分管法制科。他是個五○后，下過放，當過兵，進機關之前還在國營企業(yè)做過幾年行政工作，經(jīng)歷豐富，人也熱情開朗，彭小柳與他相處還算愉快。一年前周局長到任后，龐實業(yè)的人生便迎來了一個小轉折。據(jù)說十年前他們就是同事，并有過很深的矛盾，公開場合唇槍舌劍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有一回還差一點兒打起來。矛盾發(fā)展到這一步基本就是不可調(diào)和的了。也就是說，周局長的到來，對龐實業(yè)是個不小的打擊。他年齡偏大，在班子里排名也偏后，晉升空間不大，基本上就剩下正職調(diào)研員一條途徑，退休前若能解決，也算是個圓滿的結局。前任那里他已做了工作，希望也很大，不料市里突然來了個班子大調(diào)整，連他的小窄門也給堵死了——顯而易見，周勁松局長是不可能給他解決任何問題的。他們倆是面和心不合，這已是公開的秘密。

所以，大家都看得出來，龐實業(yè)的工作態(tài)度明顯消極。原本說話就有點兒隨便的龐實業(yè)，現(xiàn)在說起話來就像吃了大蒜又沒有采取有效措施，總透著股子怪味。最近彭小柳在活動辦的工作量激增，勢必影響法制科原來的工作節(jié)奏，去龐實業(yè)那里請示匯報自然就少了，龐實業(yè)心理上有些小小不快也是人之常情。有一回龐實業(yè)差彭小柳代他參加市里組織的一個學習會，以前這類要求不嚴參加即可的大路會多是彭小柳代他參加，這回彭小柳婉拒了，她實在忙不開，手頭一大堆急辦的事兒。也做了解釋，龐實業(yè)也表示了理解，還開了她一句玩笑，說能者多勞啊，“彭科長”加上“彭主任”，工作量是應該加倍的。語氣里多少含著些淡淡的嘲諷。

彭小柳無奈地苦笑，沒再多說什么。忙是有目共睹的，活動前期工作的布置，籌備動員大會，撰寫實施方案和領導講話，上報各種統(tǒng)計表格……每天彭小柳都像只筑巢的燕子，在辦公樓里上下來回穿梭不停，一會兒去打字室出材料，一會兒去辦公室協(xié)調(diào)會務，還要頻繁地去局長室請示各種問題。最累人的還是文字材料。彭小柳是個業(yè)務干部，黨務工作接觸得少，還需要一個熟悉過程，但現(xiàn)在這個過程必須無限縮短，容不得她一唱三嘆慢慢適應，她只好比葫蘆畫瓢硬著頭皮上，因此常被要求嚴格的周局長一遍遍打回重寫，弄得她很有壓力。

彭小柳表面上是個柔弱女子，內(nèi)里卻是個倔性子，干工作喜歡追求完美，不能容忍自己經(jīng)手的工作出現(xiàn)瑕疵。累是必然的。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她發(fā)現(xiàn)活動辦的其他成員全沒有她盡心盡力，多少都有些應付差事的思想。交給他們的工作必須不斷地催著推著，才能有個結果。不過想想也能理解，大家都是兼職，手頭都有各自的工作任務，活動辦說起來重要，其實不過就是個臨時機構，到期就解散了。牽頭是她彭小柳，他們說到底只是協(xié)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愿意給自己添麻煩呢——況且，周局長又著實不是個好對付的領導。

調(diào)任本單位之前，周局長已經(jīng)在原單位當了兩任一把手，作風強硬是市直機關出了名的。據(jù)說職工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周局長訓下屬就像老子訓兒子，甚至是爺爺罵孫子。這當然有夸張的成分，但還是給大家心里投下了不小的陰影。果然，周局長上任后首先整肅紀律，狠抓機關效能建設，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比如他第一次召集中層以上干部會議，通知下午兩點四十開會，有一個科長遲到幾分鐘被他當場弄了個大紅臉，此后再無人膽敢造次。每次通知開會，彭小柳在家里就開始緊張，定了鬧鈴還不放心，還要老公方晨再提醒她一下。方晨玩笑地摸摸她的頭，老氣橫秋地嘆口氣說，可憐的孩子！方晨是市里某技術院的干部，因各種原因辭去工作應聘去了杭州某科研單位發(fā)展，這兩天回來補辦手續(xù)，因為對杭州的工作還比較滿意，心情不錯，老愛跟她開些沒譜的玩笑。

當然，周局長的工作能力還是讓大家佩服的，他通過大量的調(diào)研考察研讀政策文件，很快熟悉掌握了局里的業(yè)務工作，對機關和下屬每個科室部門的情況也了如指掌。在每月一次的局長辦公會上，科室部門負責人的匯報常常被周局長打斷，他總能抓住你工作中的疏漏之處，當眾圍追堵截，弄得你措手不及，只好低頭認栽或認錯。就是說，你別想打一點兒馬虎眼，非抖擻精神真抓實干不可。

沒來活動辦的時候，因為中間隔著分管領導龐實業(yè)，彭小柳與周局長接觸不多，現(xiàn)在周局長主抓活動辦，事無巨細都要請示匯報。這也是周局長的工作習慣 ，凡事親自過問。他又是財務一支筆，公章管理也極嚴，每章必見他的簽字。所以周局長剛到任頭兩個月，大家還轉不過彎兒來，每每惹他發(fā)脾氣，甚至雷霆震怒，有時整個樓道都聽得見他的疾言厲聲。因為辦公室雜事多，容易出差錯，辦公室主任邱志鵬首當其沖，成了挨罵最多的人。已五十多歲的邱志鵬常常被訓斥得面紅耳赤，卻不敢有一言反駁。慢慢地大家就習慣了，盡量不給自己惹事兒。彭小柳在法制科多年，一直順風順水自成一統(tǒng)，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的一套工作程序，一下子面對海量的新工作，難免手腳忙亂。加之局長要求嚴格，所以小差小錯頻出，被周局長劈頭蓋臉不分場合批評了幾回，臉上頗有些掛不住，覺得自己特別委屈，心里存下為自己辯解幾句的想法，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這天的局長辦公會上周局長心情不錯，各單位匯報的時候又表揚了兩個科長，會場氣氛也顯得輕松許多。彭小柳把過去一個月的工作歸納成三件大事，簡要說了一下。這種匯報會實質(zhì)就是說給周局長聽的，活動辦的工作是他主抓，進展情況他都了解，沒必要多啰嗦。彭小柳最煩有的人把一件事拼命往復雜里演繹，浪費大家時間。況且事實已經(jīng)證明，周局長這樣火眼金睛的領導并不認可這種小計謀，時常會打斷匯報人，提醒說不要講太細了。但這次彭小柳一說完周局長就以不滿的口氣說，就這幾句？彭小柳點點頭。沒想到周局長總結的時候，一下子點到活動辦好幾個不足之處，比如某個環(huán)節(jié)推進慢了，某個細節(jié)做得不夠扎實。其實都是小節(jié)，相對于彭小柳的工作質(zhì)量和強度實在不算什么，就是說，她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你不表揚也就罷了，還當眾批評。彭小柳心里的委屈驟然高漲。

散會后彭小柳情緒低落，終于在給周局長送材料的時候，鼓足勇氣說，周局長，有些事我想和你談談……周局長從文件上抬起頭，疑惑地看了她兩眼，說好吧，等有空我叫你。

出了周局長的辦公室，彭小柳接到女友郭涼的電話，約她一同參加一個聚會，彭小柳一口拒絕了，懶懶地說沒心情。郭涼說咋的了，失戀了啊。彭小柳笑了，說我倒想失戀呢，這輩子怕是沒機會了。想了想又說有時間我請你吃飯吧，想跟你聊聊。沒想到郭涼立馬答應了，說就今晚吧，聚會我也不想去了。

方晨已去了杭州，彭小柳把上中學的女兒安排到父母家吃飯，然后與郭涼到了一家火鍋店，要了個單間邊吃邊聊起來。郭涼和彭小柳曾是多年的鄰居，兩家父母關系也很好，雖然郭涼比彭小柳大幾歲，但倆人也算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閨蜜了。她們平時來往并不是太親密，卻是率真的君子之交，互相有種天然的信任感，也特別談得來，會不定期聚一聚，聊一聊。雖然大多聊些家長里短的女性話題，但每次都讓彭小柳感覺很有收獲。她覺得郭涼比自己成熟很多，所以比較重視她的意見，有了心事喜歡找她幫著開解。

倆人說了幾句閑話，急性子的郭涼就直奔主題，說什么事啊，還沒心情。彭小柳就把自己近期兼職活動辦的事細細說了一遍，最后落實在不被領導理解、出力不討好上面。郭涼聽完不說話，拿勺子從火鍋里撈了幾個魚丸放彭小柳碗里，又加了些生肉和菜到鍋里，用勺子攪了一會兒才說，哎，咋說你好呢，我看你是被方晨慣壞了。彭小柳一愣，嘴里緩緩嚼著魚丸含混不清地問，啥意思啊。郭涼把勺子放好，身子微微前傾，看著彭小柳的眼睛。第一，這根本不是個事兒。你以為你是誰啊，皇太后啊，人家還不能讓你受一點兒委屈？人家是領導，單位一把，批評得不對又算多大的錯？彭小柳顯然沒完全理解郭涼的話，眨著眼張著嘴有點兒發(fā)傻。沒等她說話郭涼又說，第二，我得恭喜你呢——你聽我說，你們那個周局長多重視你信任你啊，給你壓擔子對你嚴格要求，是給你創(chuàng)造鍛煉機會呢，你還傻乎乎地挑人家刺兒。上學的時候你沒背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你現(xiàn)在不就是勞一勞筋骨嗎……

透過氤氳著熱鮮香味的火鍋煙氣，彭小柳不僅感受到郭涼言語里的真誠，還敏感地捕捉到她眸子里蘊含的復雜況味，那里有一種不經(jīng)意流露的深深的隱痛，彭小柳一下子讀懂了那隱痛。郭涼是一個有能力的女子，文字口才俱佳，人也聰明有頭腦。十幾年前她被抽調(diào)到總工會幫忙，被當時的總工會主席董玉梅看中，決絕離開了含金量十足的原單位市財政局，成了總工會一名中層干部，只因為她與財政局領導有點兒解不開的小過節(jié)兒，無法心情舒暢地工作。十年間她在總工會拼命工作 ，實績和口碑都很好，終于等來了升職的機會，據(jù)說提拔她的黨組會都開了，董玉梅因工作需要突然被上級組織調(diào)離了總工會，她的奮斗一下竹籃打水一場空。在新任領導肖某的麾下她依然全力以赴，卻再沒了從前的如魚得水。一朝天子一朝臣，郭涼感慨說，嫡系與旁支的差別是天上地下啊。眼看著身邊一個個與她年齡相仿甚至更年輕的同事得到提拔重用，她卻看不到一點兒希望。雖然她們在一起時工作的事談的不多，每每涉及彭小柳還是能感到她內(nèi)心的失落。

彭小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沒有你那么自信，而且，我好像對這個東西也不是那么在乎，平平淡淡一輩子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吧……郭涼笑道，直接說你清高不結了？我還覺得自己清高呢，其實凡夫俗子有幾個是真正的清高啊，不過是無奈的說辭罷了。你也別跟我嘴硬，不記得邱百合了嗎？彭小柳心里忽地緊了一下，同時也切切實實疼了一下。

她們?nèi)齻€人參加過一個為期兩周的女干部培訓班，邱百合是基層鄉(xiāng)鎮(zhèn)一名業(yè)務干部，給人感覺資質(zhì)平平，沒有什么個性，又是唯一來自基層的，她自己就先有了幾分自卑。她平時說話也不多，有點兒落落寡合。而郭涼和彭小柳一開學就分別被大家推舉為班長和學習委員，是學員中的核心人物。兩周的時間她們與邱百合相處平淡。學習結束不久彭小柳與她在街上偶遇，邱百合表現(xiàn)出一種夸張的熱情，一雙肉乎乎的大手把彭小柳的瘦胳膊攥得生疼，眼神里有一種巴巴結結的親熱勁兒。短暫的交談雖然僅限于寒暄，卻給彭小柳留下深刻印象，她甚至有點兒后悔培訓期間對邱百合的忽略和輕視。

沒有料到的是，回到鄉(xiāng)鎮(zhèn)的邱百合仕途順利，一路過關斬將，先是進了縣婦聯(lián)，當了婦聯(lián)主任，之后又進軍市直部門，被提拔為市民政局副局長，局長，成為一顆耀眼的政治新星。她上任民政局后彭小柳與她見過幾面，讓彭小柳意外的是，邱百合的態(tài)度頗為冷淡。彭小柳后來與郭涼談及，郭涼說對我也一樣，奶奶的這不是中山狼嗎，得志就猖狂啊。倆人為此大大感慨了一番。還記得郭涼帶幾分戲謔地發(fā)狠說，這么淺薄的小女人能有多大出息，就不信老娘這輩子混不過她。無奈上天給她們安排的仕途鬼打墻似的走不順暢，至今兩個人依然在原地踏步。

現(xiàn)在機會來了，彭小柳你要爭取抓住它。郭涼最后總結說，自信一點兒，咱姐們兒要水平有水平，要人品有人品，德才兼?zhèn)洌饶切┛筷P系靠臉蛋靠金錢上位的強多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別整天光知道低頭看書，眼光放遠點兒。

三

彭小柳一上班就坐在電腦前忙活，僅活動任務分解計劃表一項，就在與市活動辦的電話請示溝通中來回修改了兩個多小時還沒完成，因為有些問題工作人員也拿不準，還要再請示。手頭還有一大堆急辦的工作，她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就在這時，周局長電話來了，說你不是要談談嗎，快點兒，我一會兒還有事。彭小柳的頭蒙了一下，頓了幾秒鐘才想起來，差不多是兩周前了，她主動找周局長要求談談的，還以為周局長忘了！

上次和郭涼聊過以后，彭小柳心里確實受到了不小的沖擊和鼓勵。她今年已經(jīng)四十三歲，如果說不想進步確實有些矯情，只不過清楚自己沒背景沒靠山，也習慣了這么多年的自在自足，對現(xiàn)狀也還能安之若素。那天郭涼分析說，聽你介紹覺得周局長這人還蠻正派的，是個實干的領導。是領導就會批評人，批評錯了也正常，不是什么原則問題就不要計較。是人就有缺點，何況這個人是看重你才嚴格要求你的。彭小柳想想也是，周局長那么忙，不可能細心到照顧每個人的情緒。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了。所以這些天她都把精力放在工作上，無論以后進步與否，畢竟把工作干好是自己的本分，也是自己的原則。漸漸地，她就把找局長談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