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超凡人的突然離世,一定會給自己的親朋好友和社會造成轉瞬間的驚詫失意和精神思維的空白。陳忠實先生離我們而去就是這樣的情形。
4月29日一早,接到陳忠實先生去世的消息,我一時呆住了,頭暈目眩,好半天緩不過氣來,司機小張見狀用手扶我,問何故?我說,文學的天塌了!在外出差的我立即驅車返回西安。途中,接受中央和省內三家媒體電話采訪時,語塞地說不全話,難以置信和痛苦占據了我全部身心。
今年春節(jié)前夕,我和忠實先生,還有好幾位文學界的朋友在一起聚會。當時他已經入院治療,我們約他出來坐坐、散心,他就爽快地答應了。那天是私人請客,就帶了白酒。忠實先生說,要在往常,我一定和大家痛飲,可是現(xiàn)在醫(yī)生有言,絕對不能飲酒。我看,大家還是原諒我吧!當時的氣氛是溫馨而熱烈的??墒俏覐乃谋砬楹脱哉Z中似乎看到了某種不祥,只能暗暗地深埋在心底。春節(jié)剛過,我打電話向他問候,躺在病榻上的他用低沉、沙啞甚至是吃力的語音說:謝了。我現(xiàn)在說話很不方便,等我好了咱們好好敘談。電話這邊的我,心情雖然沉重,但還是用快樂的話和他約定。到春暖花開之時,我們到秦嶺深處一位朋友辦的農家樂去喝茶吃飯,忠實先生高興地答應了。就在我聽聞他病情加重時,我打電話給一位常常在他身邊侍候的朋友,問其病情好不好,朋友脫口說了兩個字:“不好”。我的心咯噔一聲預感情況不好,半天接不上話,黯然掛掉了電話。沒有料到,噩耗竟然來得這樣突然。
忠實先生是我的搭檔、仁兄和摯友。我離開西影到省作協(xié)工作,前后十三個春秋。前六年和他搭班子,后六年和平凹先生共事,我們三個人的友誼、情誼和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單說他對我和我的家庭關心和幫助,也是難忘的。我在省委宣傳部工作時就結識了他。后來在西影工作,接觸聯(lián)系的機會更多。我離開西影時,繼《走進阿爾卑斯山》之后,寫了《走向王國》紀實文學集,請他作序,沒有幾天,他就以書信的形式寫了《王國并不神秘》的長信,與肖云儒先生撰寫的《世紀之交的一份饋贈》一起作為書首。后來我們在一起工作,自然更熟知。就在我將要離開省作協(xié)時,我的《困惑與摧生》演講錄將要付梓、再次麻煩他說說話,他高興地接受。第四天就寫出題為《獨立個性的聲音》一文。還有平凹先生所寫的《踐行與守望》,同時作為書序與讀者見面。忠實先生對我的支持、鼓勵、理解和促進,我會永遠銘記在心,并講述給我的后代。
他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貢獻是巨大的,是具有旗手意義的。我曾經在公開場合講過,如果把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長篇小說加以疏理精選,十部中肯定會有《白鹿原》,三部中肯定還有《白鹿原》。這部巨著把漢語言文學的抒事成就推向了高峰,把中國人骨子里的精神描寫提升到了一種極致。隨著時間的推移,《白鹿原》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將會越來越顯要。關于這部原作的寫作,我曾經和他作過深入的交流,在西安理工大學的一次研討會上,我也作了一個長篇發(fā)言,說明了一些情況。忠實先生說給我的原話是這樣的:我們都是前后進省作協(xié)的青年文學愛好者,都有文學上的抱負。但當我看到比我小了好幾歲的路遙拿到中國最高文學獎的時候,我坐不住了,抱定了在《藍袍先生》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白鹿原》的決心。他在傾聽包括他父親在內的村上賢達講述清末民國初年諸多故事的同時,多次翻閱藍田縣志和長安縣志,并在周邊地區(qū)探訪鄉(xiāng)賢和搜集更多的民間傳說。收集相關的資料后,把自己關在白鹿塬下的故宅里,潛心寫作。當時創(chuàng)作熱情是空前的,寫作狀態(tài)也是極佳的,許多人物在他的筆下活脫脫地出現(xiàn),寫得酣暢淋漓。有一次,我拿著我讀《白鹿原》時在書上寫滿了閱讀感受的話語給他看時,他看著看著會心地笑了起來。他對我說:“過了這么多年,我也重新看自己的東西,有許多情景描寫和心理描述,都是當時的激情和不吐不快的心情所致,如果現(xiàn)在讓我去寫,許多東西可能寫不出來。有時我也想,那個時候怎么有那么一種順暢和意想不到的靈感呢!”我也和俄羅斯的作家以及西歐的散文寫作者交流過,他們普遍認為: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陳忠實和《白鹿原》是里程碑式的作家和作品。
他把屬于自己的文學生命的一部分無私地輸送給了別人和社會。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先談的話題自然是工作上的一些大事,三言兩語便會說完。接下來的話題,就是陜西文學發(fā)展中的問題:比如突破,在原創(chuàng)上有哪些作者和作品出現(xiàn);文學青年如何增加閱讀量,尤其是在讀原著、讀經典上下功夫。他說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對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經典之作不了解,或者了解甚少是不可想象的。他告訴我,他曾在熟讀經典的同時,還花時間研究后現(xiàn)實主義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及其作品。中國文學沒有世界的新信息和新發(fā)展照應是不行的。他對初涉文壇的工人農民作者和青年作者的關懷愛護更是傾注了大量心血。在工作中,我的感覺是,他除了自己潛心寫作外,投入精力最多的就是關心、愛護、扶持和不斷發(fā)現(xiàn)文學新人。這里也包括無以計數的文學講座、演說和課堂輔導,也包括為眾多的中青年出書作序、題詞、寫寄語和題寫書名。有一年,他從報紙上看到有母女兩在鐘樓地下通道賣書,因為女兒患不治之癥,以賣書籌錢治病,他就打聽聯(lián)系既鼓勵又資助。殘疾人作者連忠照出書有困難,他即托人捎去五千元,還一再叮囑不要聲張。
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喝茶,聊得開心。我貿然說了一句:老兄,我很后悔,這輩子搞行政的時間太多,想寫點好東西,總是沒有寬裕和相對自由的時間。他聽了,把頭一仰,彈了彈右手指夾著的黑雪茄笑著說:搞政治的人也有風光的時候嘛!你看你的玩伴同學,還有共事過的人中,有幾個像你這樣風光。老兄的幾句話把我噎住了,半天接不上話茬。還有一次和他交流書法藝術,他很和善地說:“你是在搞書法,我是在用毛筆寫字。不能一概而論。”后來,我出《心跡墨痕》一書時,老兄以《獨得一筆好字》撰文,這篇文章成了我潛心鉆研中國書法藝術的進軍號和催生劑。
他是一位“富家”,但卻過著十分簡約的甚至是寒酸的生活。忠實先生除了寫作和為文學做事,個人愛好便是觀看足球賽事。其實,這種觀看只是一種身心的放松和調節(jié)而已。其次就是手中不可脫離的黑雪茄廉價煙。他曾對我親口說過:原來城固出的煙味好,也便宜,他曾購了好幾箱子?,F(xiàn)在人家不生產了,我只能有限制地抽。他吃飯穿衣更是不講究,更談不上注重營養(yǎng)調配和專家保健。他住在西安石油大學寫作室,吃飯就在院里的食堂。有時去晚了,菜的選擇自然就少了,飯也涼了,他對這些并不在乎。第一次我去他那里,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陳腐的氣味。進門一看,整個房間都塞滿了各類書籍和雜志,書上桌面上似乎還留著灰塵。他的臥室看上去稍稍整潔些,但被褥都是陳舊的,不知洗了多少遍的,其間幾乎看不到現(xiàn)代的時尚的擺件。記得我當時還問過他,你讓嫂子住過來不好?他說,你嫂子多年操持家庭,已患高血壓病,她來侍候我,我不放心。再說,我寫作喜歡清靜,這個習慣一時也改不了。我也曾給他推薦過保姆,不等我說完就被他謝絕了。他還笑言:我這輩子沒有到那個份上,那是上層人物享受的,咱還是塬下的一個農民,農民就過簡單的光景。
忠實先生身上的人文情懷是深切的。陜西是文學大省,這是公認的事實。但忠實先生常懷憂慮之心,他更關心的是文學陜軍的后續(xù)隊伍的發(fā)展壯大。我們在一起討論工作時,他說的最密切最真摯的話都與文學新人的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有關。我曾戲謔地借助坊間的一句話對他坦言:“人家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但大樹下邊難長草。”他聽了點點頭說:“有這個問題,所以我們要把目光放在后邊的人身上,如何讓這些人超越我們才是課題?!闭驗槿绱耍覀兘涍^會議并反復討論,才成立了12個專業(yè)委員會,并相繼召開全省會員大會,成立文學院,并在作家掛職深入生活和爭取社會支持方面進行多方面的嘗試?;叵胛业墓ぷ鳉v程,忠實先生對我的支持和鼓勵是鼎力的,永遠不會忘卻的。
忠實先生的人文情懷還體現(xiàn)在他對陜西文學隊伍的團結,和諧的傾心和具體運作上。作家在一塊相處,不免會產生一些歧見,甚至鬧出一些小矛盾來。忠實先生認為:這種事不可避免。他形象地舉例說:一個家庭再和睦,也會出現(xiàn)一些小別扭。牙齒和舌頭還打架呢。大約是2003年的秋天,我專程去白鹿原他的舊宅看望他,并進行了一次掏心窩的交談。從那次交流后,我們彼此完全相通,心情像雨后放晴的朗朗天空,廣闊而清亮。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成了真正的合作者和知心朋友。
在忠實先生身上,看不到成功人士的傲慢和種種與眾不同。而顯示的都是農民身上的親和、厚實和樸素。這么多年來,機關干部或是臨時工,不管是誰家老人去世他都要去吊唁。有誰家兒女婚事,他都和大伙一樣親往道賀,實在去不了,就提前寫幅祝福的書法作品,再加一點禮品表示賀忱。有時疏忽了,后來都要想方設法補上。我曾兩次去過他的出生地蔣村,和村上的農民兄弟交談,幾乎所有的交談者都說老陳是個熱心人。有一位不知名的老漢對我說:“你們都說他是個大作家,名氣大,可是他回到村上,誰也不覺得他是名人,只知道他就是吃公家飯的?!?/p>
我清晰的記得,2011年3月初,我為兒子兒媳舉辦婚禮,忠實先生應邀出席并祝辭。那天的他似乎一下子變得年輕起來,在酒桌上談笑風生,還不時以驚語妙言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他在為孩子祝辭中說到:你爸剛來作協(xié)時,我感覺到就是你今天這副模樣。想不到才過了多會兒時間,又一個雷濤要成家了。時間咋會過的這樣快,我們怎么能不感到有些老了。也就是這個道理,沒有我們的蒼老,就沒有你們的青春和幸福。在孩子們的心中,陳伯伯就是文學的一面旗幟,也是他們這一代人眼中的英雄。自然,也是他們這一代所敬仰的時代人物。
靈堂前,我向陳忠實這位老大哥、老搭檔和摯友深深地鞠躬。在我和陳夫人翠英大姐握手時,我的眼淚潸然而下。一代文學巨匠就和眼前的這位農家婦女一生廝守,難道這不是另一種偉大和不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