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1993年,我二十出頭,僅僅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沒有發(fā)表過任何文字。突然聽到一個名詞:陜軍東征。在文學還算神圣的上世紀90年代,這個詞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大家被這個神圣的詞激蕩著,頗有點到處逢人說東征的感覺。經(jīng)常見到公交車上的男乘客,看樣子不像讀書人,卻手里拿本《廢都》。沒有一個城市像西安這樣,給作家如此多的關注與重視,陳忠實、賈平凹,人人皆知。當然這是因為他們的成就足夠高,作品影響力足夠廣。
2002年夏天,初識陳老師的我,拿著買于1993年的《白鹿原》請他簽名。他說,“哎喲,你這本是頭版第一次印刷,我手上都沒有,能不能這本給我,我再買本新的送給你。”我說,當然可以。那天,我還帶去了我的長篇小說《夏日殘夢》送給他。大約十幾天后我的小靈通響了,來電顯示陳忠實,我簡直不敢相信。對方渾厚的男中音,說普通話——千真萬確是普通話:“我是陳忠實,你的書我看了,寫得很好,剛好西影廠的人今天來,我推薦給他們了,要是能拍成電影就好了?!?/p>
再見陳老師時,他送給我的這個《白鹿原》版本,是2002年4月北京第11次印刷,印量已經(jīng)是13萬冊。我請他在書上多寫些字,將換書經(jīng)歷寫上,陳老師欣然應允,坐在桌前,密密麻麻寫滿了書的前環(huán),又仔細蓋上印章。
我慢慢走上寫作的道路,出版了幾部長篇小說,《白鹿原》也認真研讀兩遍。突然有一天,在一個約十人的飯桌上,我說,我要寫一本和《白鹿原》抗衡的長篇。陳老師呵呵一笑,說:“你寫嘛,說這話的人多咧?!笔潞?,有位評論家老師告誡我,年輕人說話要考慮后果,你要知道《白鹿原》在當代文學的位置,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要知道陳老師寫《白鹿原》所下的功夫。這位老師的言下之意是,我有點不自量力。但是我想,再了不起的作品,也是人寫出來的,一部里程碑式的大書,會成為后來者的標尺,無數(shù)人都向那個高度進發(fā),至于能不能寫出,那是后話,但將其作為奮斗目標,總是可以的。
有時候,身邊的楷模要比遠方的更有感召力,近在眼前,經(jīng)常見面的前輩們的成就,會有一種暗示,讓我們心生妄念:或許,我也可以。我相信,像我一樣默默努力,奮力生長,要從大樹身邊擠出來,夠向陽光的,陜西文壇還有不少人。
我對陳老師的形象定位,是介于歐洲紳士和關中農民之間,總強調他的農民身份不全面,他畢竟是知識分子、作家,大量西方名著的閱讀對他很有影響。比如他待人接物,日常禮節(jié),都是紳士風度,他很尊重女性,進門女士先請,適當?shù)乜洫劰ЬS女士,分寸把握很好,不卑不亢,流露出天真可愛,保留著自我尊嚴。想必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覺得對方是年輕女性,應該說普通話的——對了,有一次看電視里對他的采訪,他和外孫說話,也是普通話。當然,從那以后,和陳老師交往,他都是陜西話了,因為,說普通話對他,畢竟是挺為難挺別扭的一件事。
陳老師是一位尊嚴感很強的人。尊嚴不只是來自于名望和地位,在他是用自己的人格、言行,對大家有所幫助、恩惠,以此贏利世人的尊重。當然,善待、幫助別人,是他自身需要,做人的標準。尤其他自己經(jīng)歷過貧困,在他敏感的內心留下深刻記憶,所以他更是理解下層人、小人物的無奈和無力,時時體恤他們,愿意伸出手拉上一把。幫助了一個人,或許他自己也有一種成就感、欣慰感。他內心里其實有著西方的騎士精神,扶助弱小,惠及他人。這也是中國人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兼濟天下的士的精神。他一方面有著不怒自威的尊嚴感,異常明亮的眼睛看你一眼,仿佛能看穿你內心小九九,讓你在他面前不敢造次;另一方面平易近人,寬厚待人,日常生活中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總能使與他相處的人感到溫暖與妥帖。他去世后,我們從很多紀念文章里看到,他會主動給普通作者、一般人打電話,這說明他沒有一點所謂的名人架子,與人交往,總是非常平等,甚至把自己姿態(tài)放得很低,充分尊重對方。
我常給剛認識陳老師的人說,你別在意他話不動聽,態(tài)度不親熱,老陜都是這樣,只要你的要求合情合理,他總會想辦法幫助你的。
雖然面冷,但他絕不是一個冷漠的人,他甚至有一顆火熱的心,對生活,對文學,對他人,總是真誠相待,若不高興,就直說出來或表現(xiàn)出來,也不會來什么虛情假意。
常常有一些文學青年、文學老年拿著自己的書稿,找到他,請幫忙推薦。他所要做的就是耐心聽完講述,拿起電話,給出版社的我們打來,叮囑我們認真看看。有時候,遇到某個青年生活狀況很差,還會給錢。有次聽他說,昨天給了一個上門來的年輕人一千元錢,說完自己嘀咕,“會不會是騙子?”這種一閃而過的懷疑,想必也不會影響他下次再大方接濟他覺得不易的人。
關于給作家評職稱,大家都知道陳老師的那句話:“盡量給大家都評上,其實就是給作家的碗里多一塊肉而已?!毕氡厮苊靼祝热皇谴髽?,也就慷慨地接納了前來乘涼的人。
看看我們身邊,得到過他幫助的人真是太多了,大到工作調動,小到推薦稿子,求一幅字,簽一本書。文學上的事自不必說,他責無旁貸,多方奔走,為青年作者、業(yè)余作家創(chuàng)造了多少條件,解決了多少實際問題。就是與文學無關的事,求到他,他也會盡力幫助,想必他知道,普通百姓在社會上生存的不易,若非到萬不得已,也不會求到他這里。誰不知道,做這些事情,付出時間,付出精力,拿自己臉面去給人說話,但他總是會是盡力而為。即使到最后幾年,他說自己記憶力明顯下降,見過好多面的人,還是記不住人家名字,但遇到給人幫忙的事情,他思路清晰,來來回回的電話,進展情況,絲毫不亂,從來不會出現(xiàn)“哎呀我忘記了”這樣的情況。
陳老師是有人生大智慧的人,我猜想,他最后幾年,一定是思考過關于生死的問題,并且已經(jīng)為身后事在做準備,他做的許多事,一件一件又一件,都是為了加固他的英名,不斷加持自己的功德,為后代造福積德。他變得更加慈祥、寬厚,對我等晚輩,基本是有求必應了。我們想想,有求必應,這是誰人給世間的承諾?他關中硬漢的外表下,卻原來是心細如發(fā),一顆慈悲心腸。
陳老師的書法——他自己稱為毛筆字,“我這是哄人的”。常有追慕名人者索求或購買,他也早已經(jīng)聲明:我的字,有錢人來買,不搞價,文友、朋友辦事,孩子上學,老人看病,需要送人,一分錢不收。
大約十年前,一位甘肅的文學愛好者,在我社出書,托我請陳老師題寫書名。那位作者想用一萬元表示感謝,我說陳老師不會收錢的,她執(zhí)意要送。去取字是晚上八點左右,在作協(xié)陳老師的辦公室。那位作者拿出裝錢的信封,陳老師堅辭不收,然后去給我們倒茶。趁他轉身時候,女作者將信封塞向茶幾上一堆報紙里,陳老師余光看到,突然大怒,兩步跨過來,抽出信封扔到茶幾上,眼睛瞪得好大,樣子煞是嚇人,受到了污辱般的惱火,揮著雙肩,喊道:“這是干什么??!要是這樣,今后不要來咧,不要做朋友咧??!”女作者趕忙將錢放回自己包里。陳老師接著去給泡茶。說了會兒話,二人告辭。我回到家后,接到他電話,讓我轉告那位女作者,請原諒他的態(tài)度,這是他的規(guī)矩,誰都不能破。
我之前工作單位,一位普通工人丁紀,自學書法,業(yè)余時間辦了個書法班教孩子,想求陳老師一幅字,題寫“丁紀書法”,掛于培訓處。陳老師最是對底層奮斗的人,惺惺相惜,聽我在電話里陳述之后,痛快地說,“好,寫好后,給你打電話,讓他來取?!?月29日,那位工人朋友,聽到陳老師去世的消息,寫一幅挽聯(lián),托我?guī)リ惱蠋熂抑小?/p>
對于我的長篇小說《多灣》,陳老師自始至終都很關心,并且全力幫助。早在2007年,就是我口出狂言亂講話的時候,《多灣》列入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消息一見報,他就打來電話祝賀,那口氣是真心為我高興,記得他說道:“從前,說起陜西的青年作家,都有誰誰誰,總是你們一串名字排在一起,現(xiàn)在好啦,你從他們中間跳脫出來了,祝賀你!”書稿完成后,我請他幫忙推薦,他親自給大出版社編輯打電話。后來,出版不順利,他對我說,“不要著急,好好打磨,不論是中國文壇,還是你個人,都不缺長篇,而是缺精品?!睍逶谀ヨF公司選題論證時,需要他這個大腕寫幾句推薦語,他立即寫在紙上托人捎給我,使得論證順利通過。我打電話告訴他,書終于可以出版了,他開心地說,“祝賀你!”
就在臨終前兩天,還又給我寫了幾句話。
為配合讀書月,三秦網(wǎng)做了一個關于藏書的故事,我講了自己和《白鹿原》的故事,包括受《白鹿原》激勵和陳老師鼓舞寫作《多灣》的經(jīng)歷。
4月26日,我將三秦網(wǎng)的鏈接發(fā)給陳勉力,讓她給爸爸念一念。多年來,就是這樣,凡是我寫了有關他的文字,都會拿給他看。他也總會打來電話,談談讀后感,再說聲謝謝。他只會看短信,不會回,接到短信就打來電話,有時候立即打來,有時候過幾個小時,有時候第二天回電。我若發(fā)去笑話,他電話來,沒有說話,先哈哈笑幾聲,說兩個字,“好,好?!睊鞌嚯娫?。而我除了“喂”之外,還一個字沒說呢。就是這么可愛的一個老人。
近一年來病重,很少回電話了,但我仍然過段時間發(fā)短信問候他。不見回電,就知道情況不好??吹絹黼婏@示是他的名字,就非常高興,意味著他有所好轉。勉力說,每條短信他都會看的,只是不能一一回電了。最后一次接到陳老師的電話,是去年12月,《多灣》出版,我從北京的魯迅文學院寄書給他,接到他電話,只說了兩句話,“書收到了,祝賀你?!蔽艺f,“接到你電話真高興,你不用說話,聽我說……”我那天說了挺多,關于《多灣》的出版,或許還有些廢話,我知道說什么不重要,只是想將與他通話的時間延長一些。他安靜地聽著,聽著,最后又艱難地說,“祝賀你?!边@三個字,是敬愛的陳老師留給我的最后聲音。想想這些年來,他一次又一次給我說過這三個字。每一次成績的取得,每一個小小的進步,他都會由衷地祝賀,毫無大人物的架子和冷漠,像長輩,像老師,像文友,真誠地說“祝賀你”,絲毫不計較我曾經(jīng)不知天高地厚地說過的那句話。
春天,得知他病重,很想去看望,但想到他一貫的拒絕,又一次次退卻了。他是一個那么自尊的人,英雄遲暮,夸父倒地,定是不愿讓人看到,我若貿然闖去,或許他會心里難過,又會打擾他。再說,若我這樣只有十多年交情的晚輩、小人物都要去的話,那他家門外或者病房外,豈不是要排長隊了。只有在心里為他默默祝福,過一段時間發(fā)個短信問候。有時候說新年好,有時候說,春天來了,今天天氣很好,祝陳老師身體健康。寫到春天來了,心里一沉,這個春天,對于陳老師來說,會不會是最后一個?他再也沒有回過電話。文友之間相互打聽他的身體狀況,在很多場合,總會有人問起,不知道陳老師怎么樣了,有人說最近好些,大家就感到高興,若有人說不好,人們便沉默不語。他的病,成為陜西文壇的一個沉重話題,烏云壓城般,籠罩著。我們只是希望奇跡發(fā)生,希望再聽到他爽朗的笑聲,再看到他那雙明亮的,能將你內心看穿的眼睛。
4月27日中午,勉力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白駠谵D達了你的問候,并把你發(fā)來的文章念給他聽。他還寫了幾句話:書出版不久,我即想打電話,無奈失去話語能力,便作罷。后來看到一些評論,評說準確合理,更在深度和獨特處。我既失去話語能力,也基本失去寫字能力,病害如此。20年前一段文學插曲,你卻鼓勁暗下使力,終于獲得成功,表示欽佩,更在祝賀!”
最后兩個字,仍是“祝賀”。我感到幸運和溫暖,陳老師在生命最后時刻給我寫下這段話,據(jù)說他28號就基本處于昏迷狀態(tài)。
一個人的生命價值與意義,不因長短,而在于他的成就和為社會、為他人所作的貢獻。成功有兩種,一是自身功成名就,飛黃騰達,二是能夠用自己的能力和地位造福社會,幫助他人,用高尚人格影響身邊的人,贏得世人愛戴與頌揚。陳老師可說是達到了兩種成功,他的一生是輝煌的,圓滿的。記得陳老師說過大意如此的一句話:我只祈求老了之后,上天能保留我正常思索的大腦。那么這樣說來,陳老師又是幸福的,因為他直到臨終,腦子都挺清醒,還能用書寫與這個世界交流,他保有尊嚴地走完了自己壯美的一生,他對這個世界只有感恩,沒有怨言,只有奉獻,沒有索取。他新出的那本書名,《生命對我足夠深情》,這一定是他的心聲。
敬愛的陳老師,頭枕《白鹿原》,安詳?shù)刈吡?。留給陜西文壇和我們后輩寫作者,巨大的、寶貴的精神財富,他的離去,凈化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思考,一個人,應該怎樣活著,一個作家,應該怎樣對待文學。甚至網(wǎng)上有人說,要死,就像陳忠實那樣死去。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陳老師的人格力量,將一直鼓舞著我們。不管多少年之后,當人們提起《白鹿原》,我都會說,我認識《白鹿原》的作者,他已經(jīng)成佛,在另一個世界,護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