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虎平
石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
誰人識得破,買到成都府。
———江口鎮(zhèn)童謠
一
夜幕降臨的時候,抵達江口鎮(zhèn)。被民房夾峙的一條窄窄的瀝青路面,凹凸不平,仍舊透著骨子里的貧寒,只有街口的“存銀灣”休閑會所,顯出獨有的雍容華貴。
也是巧合,周日參觀四川省博物館,講解員三次提到江口鎮(zhèn)。一次是關(guān)于長壽之鄉(xiāng)。一次是關(guān)于搖錢樹。還有一次就是張獻忠屠川和千船沉銀。一個江口鎮(zhèn),有這么多話題,自然引起我的興致,立馬心動起來。于是,網(wǎng)上百度線路,發(fā)現(xiàn)可坐高鐵,可乘公汽,高鐵在機場有站口,最便捷。網(wǎng)上訂了票,C6311,時刻也合適,周五下班后即刻動身。前一天還是陽光燦爛,但不斷傳說,世紀寒潮即將來臨。消息雜亂,讓人不辨真?zhèn)?。午間,天空真的拉下了臉,票已訂了,沒有退縮的余地。其實,也沒什么,我有遭遇大型拉沙車,原本窄狹的鎮(zhèn)街,被堵得嚴嚴實實,像裹緊的粽子,半天撕不開一個小口。一位老婦人坐在門前的竹椅上,目光呆呆地看著鎮(zhèn)街上車來車往。在她眼里,這一切多少年來從未改變。她已87歲高齡,臉上溝壑縱橫,江風吹動著幾縷白發(fā),那神態(tài),與鎮(zhèn)子一樣滄桑。估計一時半會兒路不通,下車與老人閑聊。老人言辭間多有抱怨,她說,房屋陳舊,陰濕,道窄,路況差,遇到雨天,總要堵車。老人站起身,拉著我看她家的房子,起身的瞬間,我以為將要跌倒。她問我,漂亮吧?三百多年了,祖輩都在這里。穿過廳堂,站在吊腳樓露臺,老人指著江水說這是府河,那是南河。島口那邊,兩河相匯,匯入岷江。被流水磨光的巨石那里,就是沉銀處。過去,經(jīng)常有人挖沙,想淘寶,現(xiàn)在政府管了,禁止挖掘了。
幾個老人在江邊垂釣,魚簍好像空著,他們更多釣起的是消失了的生活。一條江帶走了更多的東西,也留下了更多的東西,生命中更美好的部分,被波光擄掠到另一個時空。江水拍打的岸邊,泊著一條船,船已破爛不堪,積滿了水。幾年前,或者十幾年前,它還是人的擺渡工具,是物質(zhì)的傳遞者,而今,它只是徒有虛名,“野渡無人舟自橫”。江水急流,渡船在水中飄搖,只是它被一根油污的麻繩拽著,再蕩,也蕩不出繩索的羈絆。
過了近20分鐘,路通了,與老人道別,急急上車,車主告訴我,政府想改造,同住戶達不成協(xié)議,就拖了下來。還是沒錢,多有旅游價值的鎮(zhèn)子,就這么廢著。車主姓廖,性格直爽,幫我聯(lián)系住宿,竟能耐住性子,一家一家?guī)臀艺?,最終選擇了茶場子“米湯飯”農(nóng)家樂。出火車站時,有出租車、電瓶車招攬生意,我怕挨宰,先走到邊上,向清潔工打問路程、價格,是她幫我喊來電瓶車,講好價格25元。一路上心里在打鼓,以為會被這兩人合伙涮了,實際的路程卻遠超我的預(yù)估。我為自己臉紅,心下過意不去,給了30元,不讓找零,師傅反倒來感謝我。
“米湯飯”,這名字簡單。平日泡在復(fù)雜的人際瑣碎中,渴望簡單。越簡單越好。平日的繁雜糾葛,來來往往,明里暗里,早讓人厭倦??赡悴坏貌幻鎸λ?,不得不端起虛偽的盤子,面對更大的虛偽。
二
江口鎮(zhèn)不大,破舊,但并非破敗不堪,暗藏柔韌的勁道,恰好是我歡喜的樣子。太華美,或者太破陋都不是我想要的。在橋頭堡漂湯館,點了一小份漂湯,這是當?shù)赜忻男〕浴R粌啥侇^,獨自一人,啜著小酒,有幾分自在。幸福不在于你擁有多少,而在于你的內(nèi)心有多坦蕩??腿瞬欢?,除了我,還有一對年輕情侶,在這漂雪的日子,是與我一樣在外行走的旅人。店主養(yǎng)了一只黑狗,一只花貓,黑狗眼巴巴望著我,花貓干脆跳上了桌子。扔一塊肥肉,黑狗搶先吃了,扔一條鯽魚,花貓?zhí)氯コ粤?。它們不打不鬧,甚至有些謙讓,生活得相安無事。
我是一個習慣在夜幕中獨自寂寞的人,不是躲避,更不是頹廢,只是給喧囂的日子,尋找一個出口。原本想在鎮(zhèn)子走走看看,這也是我的習慣。連日來,事情繁雜,身子松軟得像一攤泥,提不起來,找了一輛摩的,折返“米湯飯”,把自己隨意撂在床上,不知何時便已睡去。這一夜間,偶爾有窗外檐漏,滴滴答答,落入夢中。我有多久不曾見冰雪融化的樣子?舊時的冰凌,仍舊掛在夢中,屋檐滴翠,春風暗自游走,那感覺實在妙極。不過,這一覺還算睡得實在,聽到雞叫,已是天光大亮。鎮(zhèn)街嘈雜起來,像煮沸的鍋,呼啦啦鬧聲一片。洗了熱水澡,頭腦清爽了許多。換了一雙輕便跑鞋,去鎮(zhèn)街小跑。這同樣是我的習慣,無論在哪里,每天的小跑雷打不動。昨日飄了雪,有些寒涼,風颼颼地,直往脖頸灌。從“米湯飯”出來,沿著彭祖“壽”字石雕前左拐,拐入一條小道,道邊綠竹,郁郁蔥蔥。除了一條主街,更多這樣的小道,都是小鎮(zhèn)的血脈,看似不規(guī)則,內(nèi)在卻有著嚴整的秩序。街邊的商鋪,因地制宜,見縫插針。最陡峭的一條街,是紅石板鋪筑的階梯,站在上方,目光直上直下,江口鎮(zhèn)盡收眼底。雜糅的風物里,最明顯的是民宅構(gòu)造,門窗、屋頂、外墻、雕窗,看似不同,又潛藏著肌理的統(tǒng)一。遠眺岷江蜿蜒如帶,大批竹林、楠木、古榕,從腳下延伸到天邊。石階有些濕滑,泛著潤澤的亮光,犄角旮旯生出綠色苔蘚、雜草、野花,最多的是金錢草,圓圓的小葉片,沾著晨曉的露水,清清爽爽。
對某一地方的印象,如果光憑眼睛,你會傾倒于它的景致,但要真正喜歡它,還須嗅覺的認可。前者來自于一個人的學養(yǎng),從美學到對市井民俗和歷史人文的把控,而氣味僅僅訴諸感官,它決定著你和這個地方的親昵程度。江口鎮(zhèn)面朝江水,背依彭山,彭山老祖在此山隱居,壽高八百八,是奇人,也是神人。這里是長壽之鄉(xiāng),鎮(zhèn)上90至99歲老人1629人,百歲以上老人49人,這也讓我驚奇。山上修有彭祖廟,供奉著老祖像,讓我肅然起敬,我雙手合十,向他默然禱告。
在古老的石階上逡巡,腳步被時間的力量托起,有一種翻看舊電影的感覺。人們創(chuàng)造的過去與現(xiàn)實,都被放置于未來的器皿中,訴說著一段血腥的歷史。風把記憶吹到了過往,吹到了岷江邊。一江碧水透出一臉褶痕和滄桑。一塊石碑立在堤岸,上書:張獻忠沉銀遺址。
江口鎮(zhèn)是岷江最重要的碼頭,也是進入成都最后一道關(guān)隘,地勢險要,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張獻忠攜千船金銀,倉皇逃出成都,順水南下,在江口鎮(zhèn)遭川西官僚楊展突襲,大批金銀珠寶沉落江中。1646年10月20日,在鹽亭鳳凰山,張獻忠中箭身亡。這個被傳為屠川惡魔的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將王座還沒捂熱,就殞命岷江。江水不語,幾百年來遺址保持著不朽的沉默,千船珠寶沉江何處便成了不解之謎。
“石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一首在江口鎮(zhèn)流傳數(shù)百年的童謠,成為無數(shù)人探尋張獻忠財寶的“尋銀訣”。
三
張獻忠一死,成就了兩個人,一個是工于心計的肅親王豪格,一個是性格乖戾的鰲拜。
事實上,射殺張獻忠的將軍是雅布蘭,卻偏偏成就了這兩個人。我曾對這一段歷史窮根究源,捋清蛛絲馬跡,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豪格是親王,兼掛靖遠大將軍,他是代表弟弟順治出征,一路南下,攻城略地。鰲拜是他軍中鑲黃旗的高級將領(lǐng),雅布蘭僅僅是鰲拜手下半個牛錄章京,外加小小的云騎尉。根除清軍心腹之患的功勞,自然落在這兩個人的頭上。無論是坊間,還是官方,似乎公認為豪格,或者鳘拜,反而很少有人提及神射手雅布蘭了。
此次出行,我隨身帶了兩本書,一本是馬爾克斯的《枯枝敗葉》,一本是吳偉業(yè)的《鹿樵紀聞》。在《鹿樵紀聞》中,吳偉業(yè)稱雅布蘭為御林大將軍。按說,半個牛錄僅帶150人,從官位上看,僅僅在六品以上,四品以下,而雅布蘭能在鑲黃旗做御林將軍,離不開他的皇族背景。努爾哈赤的祖父覺長安有個三哥叫索長阿,雅布蘭正是索長阿的元孫。算起來,他和順治皇帝,還有豪格,都是同輩堂兄弟?;视H國戚啊,如此顯赫的身世,雅布蘭低職高配,也就不難理解了。
明朝末年,陜北連年災(zāi)害,莊稼歉收,而賦稅繁重,農(nóng)民不堪忍受,紛紛揭竿而起。先后有八支起義軍,影響最大,張獻忠自稱八大王。李自成起事較晚,是闖王高迎祥的部將,高迎祥被明軍俘殺后,李自成接過了闖王大旗。當年,張獻忠從湖北入川,在成都建立了大西政權(quán),自封為王,這對清軍入關(guān)并大舉南下形成一大障礙。1646年10月中旬,清兵兵發(fā)川北,直逼蓉城,領(lǐng)兵的就是肅親王豪格。豪格一心想除掉張獻忠,只有這樣,才能打通攻略西南疆土的交通要道。此時,張獻忠勢力強大,甚至連在西京城建立大順政權(quán)的闖王李自成也深為不滿。肅親王是個工于心計的人,如與張獻忠直接拼火,怕是只能落個兩敗俱傷,撈不到多少便宜。于是,他一方面用攻心計,一方面籠絡(luò)人心。張獻忠?guī)П鴥疵蛷姾?,人送綽號“瘋子張”。他身長瘦而面微黃,須一尺六寸,僄勁果俠,官軍罵為"黃虎"。軍中有幾個小卒私下議論,被張獻忠刀劍穿心。肅親王借此制造輿論,妖魔化了他。這只是肅親王攻心計走的第一步棋。接著,他讓清軍扮作農(nóng)民軍,對川人大肆屠殺,制造了張獻忠屠川的惡魔事件,引起老百姓的恐慌和不滿。如果僅至于此,那也太小看豪格了。豪格繼續(xù)制造恐怖輿論,稱張獻忠“殺婦女腌漬后充軍糧。如遇有孕者,剖腹驗其男女。對懷抱中嬰幼兒則將其拋擲空中,下以刀尖接之,觀其手足飛舞而取樂。此命名為‘雪鰍?!边@在肅親王上報朝廷的奏章中,有著詳細記載。
要說,張獻忠屠川,邏輯上站不住腳。他剛剛建立了大西政權(quán),需要穩(wěn)固,卻去屠殺老百姓,難道他不懂“載舟覆舟”的道理嗎?我在許多場合,都會表達我的觀點:張獻忠屠川,是清兵向農(nóng)民軍潑下的污水,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豪格。我知道這么說會被指責為秦人的護短,認識的偏執(zhí)。既然史書已經(jīng)坐實,既然百姓已口口相傳,還有什么可翻案的?其實,我只是表達自己的一種認知,而且,這種道理,用腳丫子都能想得通。既然豪格已把張獻忠塑造為殺人狂魔,張獻忠有口難辯,只得在恐慌中扮演了這個角色。人在恐慌中,也就亂了陣腳,官兵們開始內(nèi)訌了。保寧守將劉進忠率先投降了豪格,并被指派為鰲拜的先鋒向?qū)?,攻打大西軍。之后,部將們紛紛投降或者逃跑,逼得張獻忠眾叛親離,大西政權(quán)難以為繼,他只好帶了零星部將倉皇逃離成都。20日早上,豪格帶兵與張獻忠在西充鳳凰山遭遇。吳偉業(yè)這樣寫道:“肅王自保寧進兵,使大將雅布蘭與進忠輕騎覘賊,直造營門,僅隔一河。黃虎初不為備,聞兵至,猶以為他寇,身衣蟒半臂,腰插三矢,引牙將臨河視之。進忠望見指曰:‘此八大王也。賊方抽矢,雅布蘭直前射之,洞胸墜馬,王師大呼曰:‘獻賊死矣。急渡河追殺,賊眾以錦褥裹尸,埋于僻處而遁。王師求得,發(fā)而斬之,梟其首于成都。厥后埋尸之處生異草,觸之者輒生大疽,或致死;又有黑虎白晝噬人,人不敢過其地?!弊x此段文字,感覺《鹿樵紀聞》不是在寫史,而是一部徹頭徹尾的神話傳說。神話了雅布蘭的箭術(shù),隔著寬闊的岷江,竟能洞穿張獻忠的胸口。妖魔化了張獻忠,生異草、大疽,黑虎噬人。不過,這樣的語言倒也生動,比古典戲曲的臉譜化描寫,更有可讀性。
據(jù)史書記載:1646年秋天,張獻忠遭遇明軍和清軍南北夾擊,他明白,一場惡戰(zhàn)將不可避免。為防止財寶落入敵人之手,他預(yù)先將巨額金銀藏在四川一個秘密地點。由于史料對此事記載非常翔實,所以在張獻忠死后的三百多年里,有無數(shù)探險者入川尋寶,但迄今為止,沒有人找到這些巨額寶藏。
坊間關(guān)于藏寶的童謠,需要證據(jù)來坐實。
四
我在江口鎮(zhèn)博物館看到這樣一則消息: 2005年4月20日,江口鎮(zhèn)岷江大橋引水工程施工現(xiàn)場,挖掘機挖起一鏟砂石,帶出一根大木頭,木頭年久腐朽,寶物從中滾了出來。搬石頭的民工最先發(fā)現(xiàn),抱起一大塊銀錠就跑。周圍的群眾也蜂擁而上,紛紛開搶。
發(fā)現(xiàn)寶物被哄搶,有群眾馬上報警,警察趕到的時候,現(xiàn)場已凌亂不堪,只剩下一根爛木頭孤零零地躺在亂石堆里。一名監(jiān)工主動交出一枚銀錠,隨后,幾個村民也上交了四枚銀錠。江口發(fā)現(xiàn)疑似張獻忠寶藏,消息一出,震驚四川考古界。
難道張獻忠寶藏就在江口?
江口鎮(zhèn)位于成都西南方,自古以來,把守著成都出川的水路要塞。關(guān)于張獻忠沉銀,坊間還有另外的說法:大西政權(quán)剛剛穩(wěn)定,張獻忠突然決定離開成都,經(jīng)錦江南下。在開拔之前,他下令把所有的金銀財寶,裝進鏤空的木椽內(nèi),俗稱青岡木。張獻忠就是帶了千船青岡木,離開成都,順江而下。船行江口,突然下令停止前進,將金銀財寶沉到水下。幾天之后,所有參與沉寶的士兵,都神秘地集體死亡。這個故事流傳了數(shù)百年,而傳說中的沉銀地點,就在挖出銀錠的岷江大橋附近。
民間傳說難道是真的嗎?
據(jù)《彭山縣志》載:“乾隆五十九年,冬季,漁者于江口河中獲刀鞘一具,轉(zhuǎn)報總督孫士毅,派員赴江口打撈數(shù)日,獲銀萬兩并珠寶玉器等物,價值連城。
20世紀90年代,彭山打魚撈沙者曾撈起過明代銀錠、金銀器等。
2005年,江口河道出土明代銀錠,其形制與塹刻銘文表明為崇禎時期所征解的稅銀。
2011年,岷江彭山段河道出土了一頁殘缺的金封冊,經(jīng)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考古屆為此爭論不休,有說寶藏實際在成都市內(nèi),所謂沉銀江口,純粹是炒作。更多的專家堅信,巨額寶藏就藏在江口鎮(zhèn)。2015年5月5日,一則消息,使張獻忠稀世珍寶沉江之謎,又一次浮出水面。消息顯示,彭山區(qū)公安局偵破一起盜掘“江口沉銀”的重大案件。該案系多個團伙作案,涉案人員眾多,作案時間從2011年至2015年4月,長達4年之久。檢方將該案稱為“張獻忠稀世寶藏案”,事發(fā)彭山區(qū)“江口沉銀遺址”,屬公安部督辦的重大案件。涉案文物據(jù)專家初步估計,一級以上珍貴文物有多件,其中有金獅、金印、金冊子,價值過億。如果涉案文物是真,可以和史書上的記錄相互印證。
張獻忠的億萬資財,到底在哪里?各種證據(jù)直指江口鎮(zhèn)。
資料顯示,“江口沉銀遺址”位于彭山區(qū)江口鎮(zhèn),東至公路,西至河堤,南至岷江大橋南1000米,北至雙江匯合處向北500米,南北外延500米。
江口到底有多少沉銀?
《蜀難紀實》記載:“累億萬,載盈百艘?!?/p>
寶藏到底在哪兒?
《蜀難紀實》更有細節(jié)描述:張獻忠部隊從水路出川時,由于銀兩太多,木船載不下,命工匠做了許多木頭的夾槽,把銀錠放在里面,讓其漂流而下,打算在江流狹窄的地段再打撈上來。但后來部隊遭到阻擊,江船阻塞江道,大部分銀兩沉入江中。
五
我喜歡旅行,而且,喜歡獨自一人,自由自在。生命,本來就不長不短,剛夠用來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也許,在路上的那個時候,你會遇到一個更真實的自己。
江口是個古鎮(zhèn),依山傍水。山是彭山,山上有漢代崖墓群,出土的搖錢樹,做工精良,聚集了西王母、牛郎織女等神話人物,熔戲劇、歌舞、雜技、音樂于一爐,這也許是當時人們對天堂生活的向往與猜想。水是岷江,鎮(zhèn)子沿江而建,是典型的川西吊腳樓。坐在一家茶鋪,一邊喝茶,一邊向主人打聽鎮(zhèn)子的掌故。茶主是一位90歲高齡的老人,說話聲氣高,身子骨硬朗。從他的情緒中,我尋找著自己的所在。老人侃侃而談,從江口鎮(zhèn)的武陽茶肆,到張獻忠千船沉銀,好像發(fā)生在昨天。他爺爺曾教給他一個童謠,是尋找寶藏的訣竅。老人端起紫砂壺,對著壺嘴,呼嚕嚕喝了一口,然后繼續(xù)說,江口這個地方,不像今天,沒有多少船,有些破敗了。過去水流大,一到雨季,水就漫到了岸邊。千船沉銀的傳說,他曾聽老父親提起過:當年張獻忠在江口沉寶后,派一名將軍在此匿藏起來,守候江底寶物。將軍去世后,變成石虎雄踞此處,與河中的石龍遙遙相望。
“石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蓖{能否作為實證:江口鎮(zhèn)就是張獻忠沉銀地?果真是,這一定是揭開張獻忠寶藏的尋銀訣。
當我打定主意動身前往江口鎮(zhèn)的時候,有媒體朋友勸我,堅稱江口沉銀僅僅是一個美麗的傳說,真正的寶藏是在錦江。朋友信誓旦旦,證據(jù)就是其謀職的一家報紙的一則報道。
文章稱:1938年,川軍將領(lǐng)幸蜀峰意外得到了一張藏寶圖,他照圖開挖,果真挖出了奇物。但除了幸蜀峰,這些東西再也沒有人見過。這篇文章,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就是幸蜀峰在臨終之前,曾經(jīng)把一篇手稿交給了他的兒子幸邦權(quán)。
手稿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從手稿的第三頁起,敘述著藏寶圖的來歷?!耙惶?,在四川共事的前輩江希曾突然請楊伯鹿吃飯。楊伯鹿感到十分疑惑。酒過三巡之后,江希曾就開始贊賞楊伯鹿品行忠厚,為人可信。隨后江希曾取來了一個精致的小木箱,鄭重地交給楊伯鹿道:‘這里面保存著我多年收藏的張獻忠寶藏的秘密,先生為人忠厚,故特在我離川前交給你,以后遇有機緣,把寶藏開發(fā)出來獻給國家。楊伯鹿謹記這份囑托,從不把資料示人。1938年12月,楊伯鹿認為,捐出寶藏的秘密,正逢其時?!?/p>
一份藏寶圖,打動了川軍將領(lǐng)。當時正是抗戰(zhàn)的艱難時期,軍費匱乏,從四川首發(fā),掀起一元捐款購飛機行動,全民抗戰(zhàn)熱情異常高漲。如獲張獻忠這批巨額寶藏,對抗戰(zhàn)將是巨大貢獻。他們立即出資組建挖寶工程隊,而作為師長的幸蜀峰,負責整個工程。工程技術(shù)負責人是楊永思,他又根據(jù)藏寶圖所示位置,繪制了一張挖掘開采施工圖。施工位置從安順橋向南,順江而下的四川大學和兵工廠之間。幸蜀峰手稿所記錄的挖寶位置,就是今天望江樓下游這段長50米的錦江河道。成都民間有類似的一句童謠,“石牛對石鼓,金銀萬萬五”,似乎成為張獻忠藏寶的又一個“尋銀訣”,據(jù)說只要找到石牛和石鼓,就能發(fā)現(xiàn)巨額寶藏。
1939年初的一天,傳說中的石牛真的出現(xiàn)了。“消息傳出,次日觀眾從早至晚,不下萬人。”根據(jù)手稿記錄顯示,當天幸蜀峰當臨時解說員,十分疲倦。但真的挖出了東西,情緒也很高。他記得當時還寫過兩句詩:“往昔歌謠原有本,白銀預(yù)料藏此間”。
據(jù)手稿記載:“第二天又挖出了黑色的人骨,接著出現(xiàn)了一層厚厚的血砂,而當開挖進行到一半時,一組刻有‘張字的石條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種種征兆似乎都預(yù)示著,寶藏就在這里。于是,在巨大的誘惑面前,挖寶開始不分晝夜地進行著。” 然而,雨季馬上就要來臨,錦江開始漲水,河水慢慢地逼近了工地。由于工地地勢低洼,一旦滲水,工程就只能中斷。于是,幸蜀峰決定暫停挖掘,先請物探專家確定這里究竟有沒有金屬物。探測結(jié)果又給了幸蜀峰一個意外驚喜,因為就在挖掘點的正下方,發(fā)現(xiàn)了非常明顯的異常反應(yīng),這意味著,此處肯定埋有大量的金屬物,幸蜀峰更加堅定了挖寶的信心。但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挖,巨額的金銀卻始終沒有現(xiàn)身。施工隊僅僅挖出了十幾枚大順通寶銅錢。連綿的陰雨,導(dǎo)致河水暴漲,并迅速淹沒了工地。挖掘被迫中斷,耗費了大量人力,寶藏卻沒有挖到,幸蜀峰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在四川省檔案館,有一份舊檔案,是四川省政府淘江專卷,而且這份專卷里完整地保存著川軍挖寶的所有官方秘檔。卷宗對挖寶原因和經(jīng)過,都有詳細描述,唯獨沒有說出“藏寶圖”。隨后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石牛極可能是錦江水利工程的鎮(zhèn)水之獸,但銅錢確實是張獻忠政權(quán)所有。望江樓附近水下是否有寶藏?川軍“挖寶”挖出的文物真實身份究竟是什么?這一切,似乎也成了謎。
六
鎮(zhèn)街打彎處,有一座小橋,山上一股小溪穿橋而過,匯入岷江。橋旁有一座明清吊腳樓,當?shù)厝私袠驑亲印情T緊鎖,主人不知去向。江口鎮(zhèn)這樣的民居,大多三百多年歷史,他們祖輩居此,如今,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后輩成為新一代城市人。人去樓空,只留下一沫蒼涼。道邊一塊石頭,上書三個大字“茶場子”。茶場子就是武陽茶肆,是歷史上有據(jù)可查的最早的茶葉集市。
昨晚,與米湯飯老板閑聊,聊得茶肆佳話。王褒字子淵,西漢著名辭賦家,官至諫議大夫。居成都楊寡婦家中,因常常使喚寡婦家一個名叫便了的奴才,感覺順手,爽性立據(jù)買下。據(jù)為《僮約》,文中一句“烹茶盡具,武陽買茶”的勞役項目,卻使得一個小家奴與武陽茶肆,一起名垂青史。所謂“烹茶盡具”,就是洗杯子泡茶,侍奉主人。在《僮約》中格外提到“武陽買茶”,把“買茶”寫進合約,還把買茶的市場也白紙黑字的規(guī)約了,說明武陽茶市在當時影響之大,茶葉品類之全了。
我在茶場子閑走,走著走著,天放晴了。昨夜飄了雪,空氣被洗得沒了雜質(zhì),陽光透亮,呈現(xiàn)一圈明艷的黃。尚未長出新芽的榕樹,在道邊,顯出冷峻的模樣,幾枚三角梅,粉粉的,與陽光爭妍。一條土狗,“嗖”一下,從身后竄出,讓我吃一驚,原來一只耗子跑過,真是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孤獨的旅行,才能讓我有更多的機會,獨自面對自己。我從橋樓子邊的小溪,蹩向彭山一處小道,有幾戶人家,老式青瓦房。沿著長壽梯拾級而上,半山腰有一座寺廟,叫“慧光禪院”,牌匾有些陳舊,朱漆脫落。一副對聯(lián),字為黃色,屬排刷體,粗硬筆直,上聯(lián)為“禪地非常深生祖道法門無盡大振雄風”,下聯(lián)為“大轉(zhuǎn)法輪人天普濟悲運同體四眾皈依”,琢磨了半天,也搞不清斷句,用排除法和對比法,才確定為四字斷句。寺內(nèi)有泥土篐成直徑1米多的圓桶,從寺院平地凸起一丈有余。土柱上生一歪歪扭扭的樟樹,葉子落盡,樹干硬挺,指向冬日暖陽。寺旁一處菜園,估計是僧人閑暇開墾的荒地。園中蔬菜間,夾雜著一些小榕樹,枝葉還掛著,綠的深沉,近乎于黑,三五只雞閑庭信步,有時為爭一粒石子、一枚草籽,而大打出手。寺院左后方,有兩間磚紅漆房。一間已經(jīng)廢棄,應(yīng)該有人時常來打理,屋前保持得很整潔。另一間住了人。門虛掩著,但無人,屋檐下垛著很高的柴禾,一只狗守著,見我來,一直跟著不放,不時大叫兩聲,甚至突然跑到前面擋住去路,真是條忠實的看門狗。
住持從大雄寶殿走來,與他閑聊,得知住持釋照能已75歲高齡,從氣色、相貌以及言談舉止,感覺他也就六十剛出頭。住持是綿陽人,五十多歲出家,已在禪院修行二十多年,修為頗深,禪門對聯(lián),寺內(nèi)題詩,落款均為住持釋照能。向住持打問張獻忠沉銀之事,老和尚雙目微閉,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答到:有便是無,無便是有。
世間萬物皆至于此。
責任編輯:馬小鹽